彭一田 ｜ 鸟为什么不看我
天色，刚刚好
我遇见的那个人对我说
没有钱也没有房，城市抛弃了他
我说不会的，大风要来了
你就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发现自己也是双瓜村人
在吃瓜和看瓜之间，被吃瓜的人
眼睛混浊，皮肤是黄的
红树林携带的盐不区分大海和陆地
这是美妙的时辰！大雨之中
独自隐身于万物苍茫，只是看看
或者都不看，默念草木经
其它什么都不做，不搭理狂风的怒容
天黑下来，星辰并未出来张望
天地深处空旷，那头的大海也是寂静的
候鸟的记忆力人类忘尘莫及
我将由此忘却故乡的来生
2018.6
桐花
二月初，高桥或山口，银海湾
荔枝花后是桐花，养蜂人阳光匆匆
潮汐上的香气把炊烟遗忘
山里的桐花开在立夏时分
坡下田地里，大片百合花抬起头
凝望那些踮脚尖的桐花
白骨壤，秋茄，红海榄
这些红树部落居住在同一片海湾里
落日缓慢，潮间带是宽阔的
山坡上，依然是雪白的桐花祭
一名饥饿少年挑柴挥汗走在泥泞里
授过粉的雌花也一同凋落
起风了。故乡掉进天空里
高桥在海面上，硬纸板的轮船票
携带落叶的光芒隐向鸟鸣以远
2018.4.18
鸟为什么不看我
鸟群每年从澳大利亚、新西兰来
又从阿拉斯加、西伯利亚返回
来回都在这里停歇，整个世界是异乡
众神匍伏于山水，我经过蚝排
见到养蚝女和候鸟在私语
鸟群在这一带慢了下来
我的轻快在于不懂方言
不与万物为友、没有故人的人
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只有云朵认得他
一记鸟鸣驱散我内心的幽静
鸟拍一下翅膀飞走了，养蚝女抬头看我
鸟为什么就不停下来望我
2018.6
无瓣海桑
傩舞盖过了旧县村的街巷
夜色退到总祠广场，乌鸦闪闪发亮
结过果的秋天开始荒凉
天际如杏花，初粉红，盛乃白
父亲的头颅招潮蟹跳将出来
人工无瓣海桑遮蔽海水
陈腐的滩涂是幽深的，大风已死
跳跳鱼因虚妄而令人目眩
月亮后来居上，我的母亲永远九岁
2018.4.19
玉蕊
玉蕊嫁往邻村。被河水卷走的
再回头张望，已不是你了
不是花朵本身绽放，中学生的合唱里
梦见星辰栖落在泪花上
收起刀，瀑布就停歇了
黑夜以植物方式歌唱
就像多年后在枝头数着佛珠
把自己收进石头中，再撒向大海
云淡风轻时，想到飞翔
六岁的哥哥对四岁妹妹说，我会飞呢
说完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妹妹望着云朵，哥哥没有飞回来
218.4.20
桉树上的月亮
桉树褪去黄皮，换上青衣
月岭上的原始次生林，把拐杖交还土地
长成雾岚，和万物一道出没
月亮中有一棵桂树，树高五百丈
有个人每天砍伐；须弥山南面是棵阎扶树
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后，树影也是透明的
还有个人，老瘦成杜甫
从北边爬上山峰，行走在云雾里
天空是荒芜的，人们都去赏秋和上坟了
2018.4.25
潮汐
候鸟、瀑布、寺庙、红树林
九龙山有条河无船可渡
那个刚认识的人把一条鱼煮飞了
雷州半岛，候鸟从身上过
秋茄花从天边走，东海岸为半日潮
西海岸的潮汐为日潮
大海无边，我去新会学做佛香
一滴从天上落下来的水
将叶子摇曳一下，世界晃动了一下
2018.4.19
叫不上它的名字
寻找水尾村的路上，铁轨闪烁银光
远方来的红树林覆盖铁杷港
趁天未黑，我在这里中转
由此去崖山，南宋在海上
火车站内的白兰已散尽了香气
人们早就读不起诗歌了
太平县有个被井绳拴住的人
表面若无其事，悲伤却长留内心
云雾的脸庞一再消费他
几十年后，我站在废墟上
杨家冲，幽静如母亲的宫床
那些被自己追赶的人，奔跑在刀光里
2018.4.18
红海榄及其它
30年前，在海南岛遇见过
当时不知它的名字，八所的夕阳如火
红树漂洋过海，不回望来路
我和晓英不知用海水可以捎寄故乡
我是插秧时生的，长在云里
候鸟在太平洋和阿拉斯加之间往返
一道合水线，切割琼州和雷州
不问隐身在春夏的美耻
你在零上43度和零下41度之间
地球变暖后，红树林胚芽已漂到乐清湾
如果来一次万里海疆行
你会先去冰雪万丈的鸭绿江口吗
现在，我倾向于不修改
无须整理，清扫也是多余的
随性飘落的雨水最自由，生无须扎根
死亦不用堆成坟，风也用不着
2018.4.16
海边的房屋
涛声出没人间，盐巴也是温润的
大海以粗砺烹煮淡水，云朵触手可及
长满海砺壳的石头是谁的原创
现在垒成了屋墙与星空相遇
青色屋檐下的海面卸去口袋里的钱币
踏上火焰的台阶。出生于海边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融入海水
她是强台风过境时出生的
山谷的马蹄拨出天空的群星*
许多地方已竭泽而渔，几滴散乱的水
如何平民愤？彼时窗外灯火层叠
洋面上鸥鸟点点，所有的刀刃都已折叠
我返身，进洗手间唱宇宙之歌
想下一场雪覆盖大海
2018.5.24。*为诗人发星诗句
秋茄
红树林无法指认家乡
也不问故乡，只以风与水为伴
这些地理与时间的双重漂泊者
把自己变成小块家园，继续奔走天涯
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
这里是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
2018.5
山河转弯处
湛堰河，是个打更者
从山岗跃下，转个弯推出了黎明
一滴水逆流而上，要回到世界的源头
水一再活着，把自己活脏了
而春天又来临，大地就变得泥泞了
秋天只好模仿老虎的纹身
那个散淡者信步在无名山道
不用去到大海里就洗干净自己
他所听到的鸟鸣，不是为了挫败海浪
2018.6
降心曲
大地是落叶的道场，明亮的孩子
对生活和世界都只知少许
而高处的风是苍老的，我后退一步
听到镀铜的门环，一进寺庙
心就慢下来了
单腿叔公望着满满的大海
身体里不停长出根须，伸向彼岸
他身上庞大的鸟群站在海滩上
发现水面的社群恐惧症，政治和工业
消除了生活细节，秋茄树是古老的
我细数内心的沙粒，少于恒河之沙
记不清自己数了多少粒，每天得重新再来
红树叶是含盐的，夜来风雨声
又一枝花朵要绽放，时间慢下来了
宽洪师兄送我上殿的礼服
慢即降
诸神出没于人间
向西的路上花开见佛
2018.7.8
石头不飞
村庄空寂，出门得带刀
风雨浸蚀里，每一块石头都是孤品
烈火中的石头是镜子，从别处
回来的风，将残存的光辉
珍藏在岩洞里，石头里的涛声
离悬崖很近，绿苔清香
鸟飞了
石头不飞
2018.8.3
漂泊
一一致汉娜·阿伦特
这个鬼斧神工的人在呐喊
20世纪的早泄者，作为逃亡者的同时
又是污点证人，黑夜从天上走下
丧钟敲响了，金盏花悄然将星辰掩埋
陡峭月光在收拾自己掉落的影子
我每天进出空间阳台，一个人
是由石头、泥巴、水组成的，落叶藏进滩涂
有人出双瓜村，大风从岩壁那头
跑过来，把枝头的果子吹红
在风化的崖壁上，发现芦花已开放
劣币的排浪中闪现独处的脸庞
2018.8
知识小链接：红树林是热带、亚热带海岸潮间带特有的胎生木本植物群落，是陆地向海洋过度的特殊生态系，随潮涨而隐、潮退而现，有“海上森林”之称，是国家级重点保护的珍稀植物。我国境内拥有20多个红树品种，包括桐花、白骨壤、红海榄、秋茄、玉蕊，以及引进的无瓣海桑等品种。
彭一田，市场策划、企业顾问、人文田野观察者、专栏主笔，生于浙江温岭，现居岭南为主，少年始习诗，著书若干，获奖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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