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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苇2018年选 |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残缺近乎完美

窗户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江一苇,本名李金奎。上世纪80年代生。

有诗作散见于《诗刊》《飞天》《青年作家》《星星》等。

入选过多个选本。参加《诗刊》社第34届青春诗会。

获《诗刊》诗歌阅读馆第二届(2017年度)十大好诗奖。

著有诗集《摸天空》。

作者已授权

◎下雪了

 

隔着窗玻璃,我想起多年前

父亲在齐膝的雪地里爬涉几十公里,

为住校的我送一袋土豆。

 

当父亲卸下土豆抖落一身积雪,

露出满是补丁的衣服,

全班同学都笑了。我哭了。

 

后来的许多年,我和父亲除了简单的交流,

很少像朋友那样说过话,

父亲也再没为我送过任何东西。

 

但我常常想起那场雪,好大好大,越下越大

就像我写的这首诗

无法结尾,只好用一长串省略号代替……

 

2018-01-02

 

 

◎无题

 

想了想,我到底不是个快乐的人

花开时害怕花落,月盈时担心月亏

我所挚爱的亲人,一个个都在我的祈祷中

离我而去。清晨时我想到天黑,黑夜

我又纠结于天亮了还是毫无睡意。

我的头顶悬着一把无形的剑,

我担心有一天它会掉下来,又担心

它永远也不会掉下来。我的屁股下面

坐着无数的针,我担心它们刺痛我

又担心有一天它们不再会刺痛我。

我是一个忧郁的人。因为忧郁

我总是在白天举着一把火。因为忧郁

我总是在夜晚关闭所有的灯。

这些灯,从不是为我而明,

我要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我要在漆黑中

看见你们,一如灵魂找到肉身。

 

2018-01-07

 

 

◎失眠之诗

 

午夜,常常会听到一些东西掉下的声音,

有时是雨,有时是雪,有时是落叶,有时是花瓣。

 

我患有多年的习惯性失眠,对声音非常敏感,

也因为多年的经验,对每一种声音都能一一辨清。

 

基于此,我更了解我所处的环境,季节,

以及身边那些天天见面却从不相识的人。

 

我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我知道最先落下叶子的

是柳树还是杨树,最先被风带走的,是狗尾巴还是山丹丹。

 

但有一次,我在醉酒状态,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仿佛一只装满了粮食的口袋,从高处掉在了地上。

 

一个在脚手架上失足的异乡人,让我知道

这世上还有种声音叫死亡,没有先兆,也没有回响。

 

2018-01-15

 

 

◎上街的母亲

 

卖菜的小贩戴着火车头的帽子

坐在三轮车上一边打量着行人一边吆喝:

“上好的白菜,便宜卖了!”

你本来是要割二斤猪肉回来切臊子

但看了看小贩,又忍不住买了几朵

腊月的天气,风只往人衣领里钻

你说你不想看到小贩那张皲裂的脸

你说你不想看到那么好的白菜

卖那么便宜的价钱

 

2018-02-03

 

 

◎元宵

 

元宵的夜晚,他走出租房

看见天空中全是烟花,五彩缤纷的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回租房了

那么多的烟花,没有一束是他想要的

那么多的烟花,没有一束

是儿时父亲卖给他的钻天哨和地老鼠

 

钻天哨能上天

就像他离父亲越来越远

地老鼠能入地

就像父亲孤零零躲在荒草间的黑暗里

 

2018-03-01

 

 

◎废墟上的南瓜秧

 

这里去年是一户农家,现在是一栋商品楼的前身,

拆迁后的残垣断壁,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

 

一株小小的南瓜秧,扁平的身子弯曲着,

从残垣断壁间,不合时宜的探出头来。

 

仿佛一个卑贱的人,因为懂得顺从

而得以苟活,得以穿过人世间,最窄的裂缝。

 

2018-03-12

 

 

◎墙头草

 

老屋存在了多少年,

它们就生长了多少年。

 

因为墙高,它们总能躲过镰刀,

因为柔弱,它们一直随风摇摆。

 

从未有谁在意过它们的存在,除了

和小伙伴们玩耍时,用它们比喻背叛革命的两面派。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回老家

它们忽然就出现在我眼前。

 

在贫瘠的墙头,艰难,惨淡地生长着,

仿佛我那些都已人到中年,难以见面的小伙伴。

 

2018-03-12

 


◎初春的阳光

 

我的女人洗完衣服后向上捋了一把头发,

然后侧过头,冲我笑了笑。

 

院子中央那棵尚未开花的梨树上,

几只麻雀嗖地飞走了。

 

这是渭河源头短暂的初春,

辛勤的农人,正准备播种。

 

我的女人把衣服上的水一滴滴拧干,

再一件件搭在晾衣绳上。

 

侧身时我看到她微微鼓起的腹部,

肉似乎比去年增加了二两。

 

2018-03-13

 

 

◎人到中年

 

我想干一件让自己高兴的事,

我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2018-03-30

 

 

◎渭河

 

在汛期将近的渭河岸边,我走着,

无意赞美什么。这里没有什么令人心动的风景,

只有一条浑浊的河流,奔流不息。

 

有人投河,将身子扎进淤泥,

有人撒尿,让河流更加浑浊。

两岸的倒柳晃动着干枯的长发,像在诉说。

 

一位知命之年的阿姨告诉我,投河的

是一个刚刚毕业大学生,一个

崭崭新的大学生。

我望了望浑浊的河水,

觉得这个这个比喻无比贴切,生动。

 

2018-04-05

 

 

◎艺术和生活

 

在一副不知名的油画里

一望无际的麦田正翻涌着金色的波浪

几个女人立在麦田里微笑着

身材彪悍而姿态诱人

握镰刀的手掩不住呼之欲出的乳房

 

这让我想到小时候随大人收割麦子的情景

他们好像很少微笑。一场冰雹

随时可能让他们青黄不接,远走他乡

流汗是有的,流血也是有的

他们时常会被麦芒或杂草弄破手

殷红的花朵盛开时,常用的办法是

在地里随意抓一把土研细,敷上

 

这让我想到一句话:“艺术源于生活,

而高于生活。”源于生活的

应该就是收割麦子的真实场景。高于生活的

是生活中最常见却总被忽略的那一部分

如一根麦芒刺进肉中

不劳动,就不会特别疼

 

2018-04-12

 

 

◎到哪里去看桃花


听去过的人说,就在昨天

你那里的桃花开了

粉红粉红的,如小妇人害羞的脸颊

能够将一切坚硬的事物融化

 

我脑补了这一场景

想象你就是最大,最鲜艳的那一朵

在阳光下,被无数的花儿簇拥着

像一群寂寞簇拥着一团寂寞

 

2018-04-12

 

 

◎凉浆水

 

在选马沟,祭祀先人

除了冥币、茶、烟、酒,还有一样

必不可少——凉浆水

 

老人们常讲,阴阳一理

吃腻了甜的

都想着来一顿酸的

 

可我知道,父亲生前从不吃酸的

他挨过饿,讨厌一切毫无营养

只能撑圆肚皮的东西

 

可习俗不容更改,每次祭祀

母亲总会说:还是带上一碗吧

村子里都是这么做的

 

于是每次祭祀,我都会带上一碗凉浆水

于是每次祭祀,我都会有深深的疑虑

 

怀疑这人世真有轮回

怀疑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最终养活我们的,是我们一生都在拒绝的

我们一生都在拒绝的

最终都会在亲人的一厢情愿里

被一一拾起

 

2018-04-13

 


◎深夜写作

 

我最喜欢的写作时间是深夜

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白天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太多时间

去思考某个词的去留

只有深夜,仿佛为我而生的屏障

让我与世隔绝,消除一切顾虑。

深夜,适合做很多事,比如偷盗,

比如密谋,比如忏悔。而我

独在写作中得到安慰。我想的是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首

未完成的诗。但它会不会出现在我的指端

我总不自信。其实不自信的事

也最能让人放心。它也未必会出现在

别人的指端。我这样想着

夜色仿佛在凝固。一个个词语

一件件事,电影序幕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当终于捕捉到一个词,一个句子时,

我知道,夜色就要散开了。

我习惯了夜色一层层散开的样子

就像在美好的回忆里慢慢跌回到现实

 

2018-04-13

 


◎三月落雪

 

雪,还是来了。这在我的意料之外

也在意料之中。总是在三月

会有这么一场雪,将刚刚盛开的杏花、李花

从细嫩的枝头薅下。虽然,

所有人都不希望这场雪

在这个时节降临。之后,

是漫长的恢复期,一些尚未绽开的花苞

探头探脑。总是会有这样的场景:

母亲站在院子里叹气,阳光带着眩晕

从树上洒下来,把她的影子

分解得破碎支离。好在这是一些和母亲

年纪相当的树,经过了太多霜雪

像一个无所谓的人,在灾难面前伸长脖子

好在世间总有太多的花儿

最终都无法结成果实,如同母亲的叹息

偶尔会被我听到,转瞬就被风捉走

 

2018-04-14

 

 

◎由于恐惧

 

由于恐惧,我奔跑。

由于恐惧,我在夜里大声歌唱。

如果你听到了我的歌声,

请不要靠近我,

请你静静倾听——

这声音中充满的颤栗,

这声音中充满的暴力,

如同一只猛兽为了自保,扑向你。

 

2018-04-14

 

 

◎经过父亲的坟地

 

有时,我会忘记父亲就躺在这里

当我赶羊走过地埂

满地的红豆草一望无际的绿着

让人误以为我的二伯母

会忽然扔下镰刀从地里站起来

张开双臂,伸展一下腰身

 

当我终于走到那块儿四四方方

长满其它杂草的地方时,我才猛然记起

这块儿地两年多前就已属于我家

为了埋葬父亲,母亲拿一块儿上好的地

跟二伯母换的

 

这块儿地几乎不长任何庄稼

自打分到户

二伯母就一直在这块儿地里

种一种喂牲口的红豆草

 

红豆草是一种好草

它能让牲口长得膘肥体壮

也能遮挡住其它杂草

让贫瘠的土地变得丰满,不那么让人忧伤

 

2018-05-07

 

 

◎记礼簿的人

 

在选马沟,有文化的人不多

能够在红白喜事上记礼簿的人,会被特别尊重

 

夏天,主人会特意为你支一顶帐篷,

冬天,会专门生一盆碳火

 

香烟和茶是必不可少的

遇上红事,还会有喜糖、瓜子、花生

 

等你记完了,吃的也是单独的

还有最好的酒,你必须要喝两杯

 

在选马沟,如果一个人酒量好酒性也好

那一般就是一个记礼簿的人

 

很多时候,礼簿也是生死簿

一个人记得久了,总忘不了把自己记在其中

 

2018-05-23

 

 

◎奔丧途中想起父亲

 

从未如此悲凉。当我走在黑夜的路上,

看星星们排着队,一颗颗隐到大山后面

 

我的背部发紧。我知道它们的秘密,不能说

生活如一只巴掌,早教会我守口如瓶

 

我想起那年在医院的夜晚,一颗流星划过

想回家的父亲,被我按着,挂上了吊针。

 

我想他最后是恨我的。是我不顾他的反对

将他从热炕上扶起,带到了这里

 

这么多年,我得到了很多人的赞美,

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有一双有家不能回的眼睛。

 

2018-05-24

 

 

◎我喜欢的事物

 

在选马沟,我喜欢的事物不多

虽然她是我的出生地

但每次提起,总有着过于沉重的底色

 

我只是喜欢这里的安静,牛羊赶上山坡后

找个避风的地方把草帽扣在脸上

听着蝉鸣,就能懒洋洋躺上一整天

 

我耽爱这样的时刻,田野里劳作的人们

地下沉睡的人们,互不干扰

各自安于各自的生活

 

蒿草起伏。麦子起伏

仿佛这里的人们,数百年来

将一套动作一直重复

 

2018-05-28

 

 

◎牛粪的味道

 

一院子摊开的牛粪在阳光下,发出农家特有的味道。

从出生到三十岁,我家的院子里,一直充满这种味道。

 

有了这种味道,炕才会热,

一家人才能度过一个个寒冷的冬天。

 

每个黑漆漆的早晨,母亲总会先把我的小棉袄

在炕上捂热,再将我从被窝里唤起去上学。

 

从小学到初中,我从未缺过一课。

母亲不识字,从不关心我读到了第几课。

 

她这辈子唯一担心过的,是一头牛的命运,

那是我三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之后。

 

她再无暇养牛,常常对着空气念叨:那可是上好的耕牛,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杀掉。

 

她真的老了,没有牛粪在炕洞里燃烧的味道,

她掌握不了煤渣燃烧的温度和时间。

 

她曾将煤渣当成牛粪填满了整个炕洞,她并不知道。

她曾一氧化碳中毒,之后像个孩子,炕总烧不好。

 

2018-05-29

 

 

◎傻子

 

在选马沟,被叫做傻子的人不多

从村头数到村尾,不超过两个

在选马沟,能够被称为傻子,绝不是真傻

相反是因为太过精明,才被冠以傻子之名

我小时候曾跟在一个傻子身后

大声地喊他傻子,等他转过身看我时

我就一溜烟逃走。我大一些的时候见过一个傻子

他已经老态龙钟,很不符合傻子的命名

但我喜欢听他讲他过去经历的那些事

有些浪漫,也有些伤悲

尤其当他说起当年他为了生活差点犯下的浑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

为了忍住糖的甜,一次次揉皱收集的糖纸

 

2018-06-04

 

 

◎想起杏花

 

人到中年,忽然想起

老家的杏花。想起那粉嘟嘟的花瓣,

仿佛害羞的邻家妹子

被人玩笑时泛红的脸蛋儿。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常常爬到树上

连带树枝一起摘下。

人到中年,想家是一种通病,

只是就像一树杏花转眼结成了杏子

想起的时候,总是回不去的时候

我在这里错过了很多春天

我总是在夏天才发现春天已经过去

我才开始怀念春天

怀念一个叫做杏花的女人

怀念她被一场雪扼杀在花期里的杏子

怀念我回不去的少年时光啊!

有许多果实从不曾长大,等到成熟

 

2018-06-04

 


◎一首诗的结尾


像往常一样,我坐在白炽灯下,破旧的电脑前

抽烟,喝茶,想起那未完成的那半首诗

脑海中不断浮现这样的画面:你走了,

你来了。最后,你还是走了。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是整个过程唯一的旁观者,

也是唯一的当局者。但当我以旁观者的清醒

看待整个过程时,我迷茫。

当我以当局者的迷茫看待整个过程时,

我像一棵老去的荔枝树,浑身沾满时间的风霜。

 

我想起我们也曾一起逛游乐园,

在海盗船上,你吓得闭上双眼紧紧攥着我的手,

为了压惊,回来的时候我们买了一大袋荔枝,

你吃的很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堆皮。

 

可是,现在,没有你的小镇仿佛废墟。

就像这首诗,该结尾了,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我想喊,发不出声音。我伤心地闭上眼睛,

服毒一样,将一颗荔枝咽了下去。

 

2018-06-10

 


◎审判

 

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会吃人肉的民族

但谁能够抵挡死亡的驱使?

1960年夏天,英明的大队队长

终于人赃俱获,抓住了一个吃人肉的现行

他把她连人带肉押到大队院子里

大喇叭通知全队村民来开审判大会

哪知全队村民一拥而上

瞬间就将盆里的肉抢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我就是那个将要审判你们的大队队长

我无力审判你们,我是有罪的

我从未见过一个民族

在吃着自己同胞的肉的同时

还能将道德挂在嘴边,将领袖语录烂熟于心

 

2018-06-10

 

 

◎泥菩萨

 

神秘的力量,虚无的存在。

她给人信仰和善良,也赐予人

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当那个卖泥菩萨的小女孩拉着哭腔,

一遍遍叫卖,旁边的游人都熟视无睹,

你也有点怀疑这力量

是否真到达过人们的心房。

但你还是走到近前买了一尊,还不满意,

回过头,拉着朋友也买了一尊。

“谢谢叔叔!您俩是真正的菩萨,

幸运之神将伴随您们终生。”

“是吗?那真好!”你一边回答着,

一边看着小女孩憨厚的笑脸,

忽然,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凌乱的地摊前,

你感到一种只有菩萨才能感受的幸福。

虽然你并不相信手中这尊泥菩萨真能过河,

就像经过这么多年,

你已不再相信幸运之神真会降临。

 

2018-06-11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伤害是否能降到最低?

回老家路过一片坡地,一位中年妇女

在地埂边嚎啕大哭。她的旁边

站着一位约莫四五岁,满脸泥巴的小女孩

一副怯生生,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想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孙女吧?

她的父母去了哪里?女人又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我曾经见过我母亲哭泣,那是我父亲刚去世时

她背着我偷偷抹眼泪,但转过身之后

她又和从前一样若无其事。说到底

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让亲人更好地活着

不敢在悲伤时哭出声来。我在想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那么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就像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

没有人安慰,也不用费力掩饰

 

2018-07-10

 

 

◎游龙王宫

 

游人如织。我只能说游人如织

当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去时

身上早已满是臭汗。但这并不妨碍更多的人

挤进去。平常高大宽阔的宫殿

在这一天变得非常逼仄。平常惨淡的香火

在这一天能熏出无数双泪眼。

只有龙王,依然坐在大殿正中

无比威严。只有卜卦的白胡子老者

依然念念有词,不紧不慢。我猜这么多人

也有没什么愿望的吧?当一个个香客

如释重负地从殿里出来

我仿佛看见幸福正从不远处

艰难地走来,即将穿过黎明前的黑暗

 

2018-07-12

 

 

◎时间之线

 

偶尔,她也会说起她的童年

说起她的那些小姐妹,那些早已失去联系

大多记不起名字的小姐妹

说起踢毽子,打沙包,玩石子,跳皮筋

说起拉鞋底,织羊毛,剪窗花

每当此时,她就像年轻了好多岁

浑浊的眼睛瞬间清澈,精神焕发

但接下来很快,她就会顺着时间说到成年

语气低沉。说到现在,少不了叹气

整个过程仿佛有只无形的手

将时间这根线猛紧了一下,又紧了一下

 

2018-07-13

 

 

◎致兰州

 

天气刚刚转热的时候

我们喜欢做的一件事是

坐上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

再从终点到起点

循环往复,啥也不干

118路公交的售票小姐有一张好看的脸

她卖票时抬起胳膊

腋窝下黑黑的腋毛

让正在青春期的我们心里一颤

 

那是2000年

我们都像是一群无业游民

都有一张颓废的脸

和两个伟大理想:

做一个长发披肩的文艺青年

或者做一个长发披肩的黑社会

 

那一年,兰州的天从没有蓝过

我为了一碗牛肉拉面能加一个大饼

在大街上发了半个月传单

什么中国强伟挑战美国伟哥

什么发现了唐朝禁令明朝禁令

直至我某个深夜爬上一辆回家的中巴

我的摇滚梦终于被父亲的疾病唤醒

我发现,平日里灰蒙蒙的天空

竟然也会有星星

 

那一年,我暗恋的女孩终于如愿以偿

跟上了一个黑社会

后来我再次梦到她时已是两年之后

梦里的她依偎在他的怀里

笑容依然是那么美

 

2018-07-31

 

 

◎写诗

 

扎西在一首诗里说:“我悲哀地发现

我只会写作。”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我惶恐。

再次读到时,我莫名释然。

是的,这也不正是我目前真实的处境?

多年来只会码一种叫做诗的东西,

将一些词变得模棱两可。

亲人们不懂我,我从不怪他们。也或者

压根我就没想过让他们懂。

我只在我的诗里写下对他们的爱

尽管我知道很多时候我不配。

但真正配的人又在哪里?

爱一旦说出,就会变得可疑。

这正如写诗的悲哀,

明知表达的无用和不确定,却总身不由己。

 

2018-08-01

 

 

◎一见钟情

——给爱人

 

在去老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丛野花

有红的、黄的、蓝的、白的

有叫得上名字的,也有叫不上名字的

它们肆无忌惮地疯长着

如一群彪悍的蝴蝶在翻飞

这让城里长大的你,显得兴奋又好奇

为了让你觉得我也很少见到这种场景

我也跟你一起大声赞美了它们

可是亲爱的,你不知道

我从小就是在山里放牛的孩子

我见过的野花比这还要多还要美

我想说的是,你看着那些花儿的时候

我独看到了一只蜜蜂

扇动着小小的翅膀钻进了一朵花蕊里

亲爱的,这多像当年在人群中

我不偏不倚,只一眼就认出了你

 

2018-08-06

 

 

◎在小镇

 

如果我说自己就像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

从来就只是个被动的接受者

你会不会相信

我也曾怀有一颗悲悯之心?

 

在每个傍晚,每个十字路口

总有一两个不知所措的人

无头苍蝇一样

不知疲倦地游荡,徘徊

 

有时我觉得我的孤独比落日还要盛大

我从不知道每条路最终通向何处

我很少走出过这个小镇

和他们一样,我总是在这个小镇迷失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而总有一些人匆匆赶来这里

长久地徘徊之后

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兵,

不问年月,按照规定动作,默默服役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营盘

没接到上天的命令,从不会崩溃

 

2018-08-10

 

 

◎我见过一个永远没离开过选马沟的人

 

在选马沟,我曾拥有过一些法力

我曾用哭声准确预测了一位老人的死亡

也曾用一根树枝,改变了一条小河的流向

我确信,这里的人们并不迷信

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

本身就具备通神的能力

 

只是除了死人,没有谁能够拒绝长大、变老

没有人能够阻止自己从神变成人

我曾想,要是我没有一天天变得平庸

我是否就能永远留在选马沟

而不是继续着永远无法预知的行程

 

我见过一个永远没离开过选马沟的人

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傻子

我见过许多在外流浪的人

他们在神前许愿时,我把他们都认成了选马沟的人

 

2018-08-10

 

 

◎我见过了太多的死亡

 

这么多年,我的生活轨迹简单:

单位、租房、家。我的写作简单:

我的出生地选马沟、我生活的小镇

以及我偶尔去过的一些地方

因为范围狭窄,我常常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想有一天,和所有人一样

我也会死在这里。如同一只再无庄稼可碾的

碌碡,无声无息。如同终于完成了

一种仪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但为什么心里总觉着还有一丝不甘呢?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时间太过匆忙

我见过太多的死亡

悲伤大多不超过三天。我见过太多的相聚

喜悦大多不超过一个晚上。

 

2018-08-13

 

 

◎啤溜酒

 

在村头那颗歪脖子柳树下

我五岁的侄儿,向我夸耀他们家丰盛的年:

有鸡鸭鱼肉,有白酒,有红酒

还有啤溜酒。啤溜酒?对于这种

我从未听说过的酒,我瞬间感到好奇

却无法怀疑。他说得斩钉截铁。

还好,我堂兄及时出现,解除了我的疑虑

原来他所谓的啤溜酒,是指葡萄酒

但我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觉得

这世上真有一种酒,就叫做啤溜酒

它是人间至味,只有有缘人才能喝到

而喝到的人,或返老还童,或长生不老

后来,我将这件事讲给我五岁的儿子听

可显然,他对这个故事毫无兴趣

这让我有种非常无助的感觉

没有人会理解,一个父亲

在听到孩子一脸认真说错话时的心情

我生存的年代已不是现在的年代

我的侄儿也早已忘记了这件小事

而今他已顺利从小学毕业,按照村里习俗

如果学习不好,就即将长大成人

 

2018-08-13

 

 

◎仿佛你又拒绝了我一次

 

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多年

除了正常的婚丧嫁娶

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我想这也是好的

在这里,花儿缓慢开放

果实和女孩缓慢成熟

闲暇之余,我们可以抽烟、喝茶

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呆

街道是去年新修的

比以前拓宽了不止一米

人行道上洒满了农作物的种子

黄昏的时候,我喜欢走在人行道上

以此来对抗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喜欢频频回首,每停下一次

就仿佛你又拒绝了我一次

 

2018-08-15

 

 

◎最美好的事

 

在选马沟,大片土地未被开垦之前

相对于田野里劳作的人

羊倌是一种很幸福的职业

把羊赶上山坡,就可以万事不管

把草帽扣在脸上躺在阴凉处睡觉

失去劳动能力后,我的伯父

成了这幸福的人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得了肝癌

更不知道有许多人

一直在为他的生命担忧

他每天的口头禅是希望就这样躺着死去

而另一个人,就远没他这么幸运

张狗子在得了脑瘤之后

化疗化没了他一身的毛发

也透支了下一代最好的年华

仿佛一个悖论,我至今还能想起

他绝望的眼神和伯父无所谓的表情

我在想,大概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莫过于明知要死却不能立马死去

最美好的事,不过是知道死亡终将来临

但不知道它已在你身后紧紧跟随

 

2018-08-16

 

 

◎亲爱的冰车

 

在选马沟,我曾拥有过一辆冰车

有几年时间,一到冬天

我就用两根自行车辐条做成的钳子

掌握方向,在冰面上快速滑行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没有谁知道,一个孩子

想要超越自己的梦想。有一次

我越滑越快,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可突然,我身下一沉,冰面破裂

我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害怕父母责罚

那一夜,我带着我亲爱的冰车

躲进了一个山洞。等到父母和村里人

找到我时,我已经在饥寒交迫中

呼呼入睡。而我亲爱的冰车

就靠在我身旁,上面结了一层薄冰

 

2018-08-17

 

 

◎打草惊蛇

 

你曾揍过我,用灶堂里拨草灰的烧火棍

你曾抱过我,在我哭累了将要睡着的时候

我曾多次跟着你去山中打蕨菜

你用一根棍子扫除草尖上的露水

也惊走伪装成树枝躲在暗处的毒蛇

但你并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做打草惊蛇

那时候的蕨菜便宜极了,一斤才两毛

而我们几乎从没有吃过

我只记得你总是小心翼翼,按照长短

将打来的蕨菜整好,用橡皮筋扎成把儿

然后拿到集市上卖掉。那时候的你还年轻

走路像个男人。那时候的你也没现在胖

我从没见过你喘气。你有一根棍子

无论是烧火还是打蕨菜,你从没怕过什么

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你可怜

时常感到难过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两年

父亲不在了吗?当我整夜失眠

没来由想哭的时候,母亲,你知道吗

我多想你就在身边,用你粗糙的双手抱抱我

当你偶尔在电话中说起村子里的家长里短

说起某某家的不孝子孙,母亲

你知道吗,你又一次拿起棍子打草惊蛇了

你打的是不知痛痒的别人,惊的是我

 

2018-08-22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残缺近乎完美

 

河水流着流着突然就拐了个弯,

绕过了人们放置在水中准备渡河的石头。

 

风吹着吹着突然就变得紧了,

树木纷纷掉下了黄叶。

 

两个在河中嬉戏的孩子玩着玩着突然就抱在了一起,

他们找不到了他们的衣服。

 

而夕阳正在坠落,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残缺近乎完美,

如刻在各处被岁月风化残缺不全的誓言,

如夕阳映照下一切破败的金色。

 

一位中年男子走着走着突然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眼前是几头牛,几只羊,

还有一条看不见的路,通向无边的旷野。

 

2018-08-24

 

 

◎猪一定吸收了母亲的汗液

 

在乡下,无论农闲农忙,母亲总要做的一件事

是喂猪。我时常看见母亲提着篮子

在地里摘甜菜叶子。甜菜是一种不需太多照料

落地就能生长的植物。它的叶子粗大,茂盛

能一直长到深秋。母亲将那些摘来的甜菜叶子

一下一下用切刀切碎,倒进猪食槽中

再撒上麦麸,搅拌均匀。最后一道

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是拿搅食的木棍

在食槽上敲击几下,猪闻声,才会冲出圈门

我从未见过猪怎样生长,但多年来

猪就这样一天天长大的。我从未见母亲衰老

但母亲就是这样一天天变老的。我时常想

一头猪之所以能长得快,绝不可能

仅仅是吃了甜菜叶子,它一定还吸收了母亲的汗液

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要不然母亲

怎么会一天天矮小下去。我曾在母亲上地之后

认真观察过一头猪,但我还是不相信

猪就这样长成了年猪。就如同多年后我学了医学

我还是不相信一个精子和一个卵细胞的结合

就可以不再需要任何呵护,而成长为人

 

2018-08-24

 


◎街道因他们而空旷

 

在小镇,最落魄的不是乞丐

而是一些土地被征用后

无所事事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的人

(虽然他们并不认同)

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你能看到他们在街上穿梭

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

你还能看到他们在街上穿梭

他们因街道而显得孤单

街道因他们而变得空旷

我也是很早就失去土地的人之一

出于对他们的同情

我穿行于自己的街道上

像一个厌恶自己的人躲避着自己

 

2018-08-27

 

 

◎活动板房

 

在我生命中的很多年间,我从未住过活动板房

在老家的时候,我住的是我出生前

父亲用别人睡觉的时间偷来的椽子修的瓦房

虽然已经破旧,但还温暖踏实

工作时我住的是租来的平房,钢筋水泥的建筑

这两种房子都有一个特点是将门窗关严实后

室外的声音往往都很小。我从不知道还有一种房屋

关上门窗后,室内的声音反而比室外更大

那是我三十多岁后,拥有了一间活动板房的时候

确切的说,是岳父为我和妻子准备的婚房

那一夜,一声巨雷,明亮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冰雹

仿佛机枪扫射般,我们的小屋在密集的冰雹中

发出冰面碎裂的声音。从未如此害怕却如此镇定

我紧紧抱着妻子,嘴里却说着“没事,没事”

直到我们醒来,冰雹停止。直到这么长时间过去

即便一个人,我也能将拥抱这个姿势,不知不觉保持

 

2018-09-03

 

 

◎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近来接连失眠,脑子里一片混沌

和人交谈,话到嘴边,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平日睡觉都要抱在怀里的手机

竟然落到租房里整整一天

以为有很多未接来电,打开才发现

它也如被尘世遗忘的孤寡老人

自始至终没人问起。忽然就感觉

自己其实远没那么重要。整天谨小慎微

把别人交代的事都做得近乎完美

其实不过是拎不清。我也不是抱怨什么

我从来不是一个太过自私的人

只是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给干枯的齿轮上点机油

我知道,这世上和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都在机器似的超负荷的运作

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被大修

谁也不愿意,提前进入报废期

这,于机器叫转动,于人,叫活着

 

2018-09-04

 

 

◎在古城堡上望天空

 

站在古城堡上望天空,天空明显大了很多

一些星星散出的光芒,甚至照亮了山外的角落

 

而城堡之下,是我依靠步行从未走出过的小镇

和星星相呼应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万家灯火

 

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镇

在霓虹的闪光里,我从未见过星星怎样升起

 

这里有着最幽深的巷子,和所有的外来户一样

在这里走夜路,像是摸着石头过河

 

而今夜,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天空

星星把他的光芒伸向了山外的芸芸众生

 

多么好,在山外我未知的世界里,星星在爬坡

一个在地图上寻找远方的人,忧伤是温暖和安静的

 

2018-09-04

 

 

◎把一首诗选入课本

 

选马沟是一个巴掌大的村庄,落后,闭塞

老一辈的人们,很少有人读到初中。这里的人

只信一个理:只要肯出力,地里就会有好的收成

 

他们偶尔也会露出对在外工作的人的羡慕

但常常说出的却是

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没用

 

有一年过年,我和村里的几个发小喝酒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别小瞧人,说不定哪天

我的诗,会选入你们孩子的课本”

 

说完之后我立马后悔了,为我吹的牛

可情形,却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

瞬间,他们个个沉默,之后频频向我敬酒

 

之后,他们才说:他们都爱自己的孩子

他们也希望孩子能像我一样

为了孩子多读书,他们才拼命劳动

 

那一夜,我醉了。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世上没有一块儿土地,不是越耕越贫瘠

这世上也没有一首诗,是写给种地的农民

 

多年来我没有放弃写诗,是因为我的父母妻子

都是农民。在他们朴实的面孔里

没有一块儿土地是孬地,没有一块儿能放弃耕种

 

2018-09-04

 

 

◎路

 

砂石路连接着水泥路

水泥路连接着柏油路

 

砂石路从你的家门口开始

水泥路是政府扶贫的村村通工程

柏油路像一条黑色的蟒蛇

一直通向繁华的县城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切却又那么陌生

 

那一年你在县城的柏油路上迷失

那一年你在家门口的砂石路上,把眼睛哭肿

 

那一年你远走他乡

那一年你最心爱的姑娘

怀着你的孩子,嫁给了别人

 

那一年,你不知道啊

水泥路接通了柏油路,缩短了行程

 

2018-09-04

 

 

◎老人

 

镇子上有一个很像我父亲的老人,

黑瘦,秃顶,弓腰,在卫生院看大门。

 

我与他有过不多的几次接触,

他也抽烟,也喝酒。但不咳嗽。

 

我曾问过他身体如何,

他说老了,各个零部件都不灵活了。

 

后来我去选马沟给我父亲上坟,

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据说是专业哭丧的人。

 

在选马沟,报忧的只有乌鸦,

哭丧的,以前只有亲人。

 

当我回到镇子上的时候,我去看望了他。

我发现,他真的不是我的父亲。

 

但就像我终究接受了假的哭丧人一样,

那一刻我爱上了他的假牙,因为我父亲没有。

 

2018-09-04

 


◎回某诗友

 

“这个世界不会再好了”,这是几天前

我写的一首诗的开头。写下这句话时,我知道

这首诗已经完成。但正如你所言,每次读来

总觉得缺点什么。所以就如同领导讲话

总要在讲完之后再强调几点,今日提笔

再补上几句。算说明,算交流。其实

写下这句话,至少说明我还没有彻底绝望

一个一心赴死之人,绝不会跟你解释

自己赴死的原因。我在这个世界已生活多年

经历过亲人去世,妻离子散

之所以到今天还毫发无损,说明我已足够坚韧

我也挺羡慕那些思想单纯的人,羡慕他们

每天都能过得那么幸福。只是,我已习惯了

自己的生活,也没想过刻意去改变什么

请你不要担心,在诗歌和生活这架天平上

我会掌握好平衡。不过是不断增加砝码而已

即便有一天,一切真的崩盘了,也不要紧

至少砝码还在,少了的,也只不过是一架天平

 

2018-09-05

 

 

◎夜读水浒

 

在南宋的天空下,梁山恰似一座岛屿

其实是一户钉子户。由于又臭又硬

这让拆迁队伤透了脑子。但作为队长的高俅

不急。他明白,这只是一个时日问题

这一点,他从林冲身上,早就看了出来

林冲无疑是南宋身手最好的一个

但也可能是南宋最软弱的一个。由于软弱

他比李逵好,比那些策反的朝廷大爷好

李逵有眼疾,分不清谁是真老虎谁是假老虎

而那些朝廷大爷,作为家长的宋江

可能也猜不透他们来梁山的真正目的

他们从来就不是没有想法的人

没有想法的,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

如矮脚虎王英,赤发鬼刘唐等等等等

最好的莫过于花和尚鲁智深和入云龙公孙胜

一个立地成佛,一个云游四方,无影无踪

相对于擒了方腊才懂得出家的武松

他们显得更超然。说到底,梁山

只是宋江的梁山,不是所有人的梁山

没有人能阻止宋江。而梁山之外

多少人因为无迁可拆,终其一生

也无法够着组织的门。说到底,梁山

是宋江的梁山,也是所有人的梁山

多少人呆在梁山之上干着对抗组织的事

而怀里,却揣着一颗时刻准备被招安的心

 

2018-09-13

 

 

◎看见我这张老脸上,挂着泪滴

 

无论你走多远,总走不出我的视线

这么多年,就像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

我一直盯着你,盯着你的每一次成长

每一次哭泣。我知道,自从我成为大人的那一刻

我们的命运就紧紧连在了一起

而你不知道,为了成为一个大人

我曾经做过怎样的准备,我准备着

时刻能将你搂着怀里。无论你长多高

有没有大出息。我准备着,时刻能像你小时候那样

在老家低矮的屋檐下陪你捉迷藏。直到你

玩得太累了,倒在草垛里沉沉睡去

而我轻轻抱起你,一直抱着

直到你醒来,看见我这张老脸上,挂着泪滴

 

2018-09-13

 


◎拳击者

 

在一个想象中的秘密的拳击馆

他一次次,狠狠将腿伸向沙袋

 

事实上他与任何人无怨,更与沙袋无仇

但他说:武术,是杀人技

 

画圆一样,他将腿抬得高高

想让沙袋发出人一样的嚎叫和战栗

 

事实上他从未拥有过一只沙袋

但他说杀人是为了救人,也包括自己

 

2018-09-14

 

 

◎刚刚好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神的存在

就像在此之前,我从不相信

世间会有一见钟情这种传说的奇迹

但你及时出现了,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

那一刻,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世界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你成全了神,神成全了我们

 

2018-09-14

 

 

◎活着,最终要用死亡完成

 

张铁匠死了。他直挺挺躺着

看上去非常安详。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死亡

更幸福的事了。他不用再跛着一条腿

使尽全力抡起铁锤

也不用再在白天接受几百度的炙烤

晚上忍受寂寞和寒冷的煎熬

甚至,他连一个真正的名字

也不再需要。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他到底叫什么的时候,排位上的张铁匠

仿佛在发笑。仿佛在说,他

只是一个铁匠。而你们在乎的姓名身份

和一堆废铁,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有多么卑微的身份就有多么干净的灵魂

与多少欲望脚步就会有多沉重

锄头和镰刀最终都会因为锈蚀而懂得放下

而人活着,最终都要用死亡才能完成

 

2018-09-17

 

 

◎假书

 

在成都,一家装修考究的的茶馆里

每一间包厢都有书架

每一个书架上,都摆满了各种图书

第一次和朋友喝茶,我惊讶于这里浓厚的文化氛围

于是小心翼翼走上前去

却发现这些书都是假的,都是一些纸做的

图书模样的空壳。看着那些和书架拍照的人

我有些扫兴。朋友却哈哈大笑

“你以为,来这里喝茶的都是文化人?”

我想了想,是呀!不就是喝个茶而已

与有没有文化有什么关系呢?

图书只是茶馆的道具,我们也只是自己的道具

谁的心里还没摆放着一个考究的书架

在漫长的一生中,谁读过的书,没有几本是假的

 

2018-11-12

 

 

◎对峙

 

一个人孤独久了,

就学会了和自己对峙。

 

有时是一天,

有时是一个下午,

有时是一袋烟功夫。

 

我曾在我出生的村里观察过一个老人多年,

他能将一罐茶煮成白开水,

将白开水煮得冒烟。

 

只是后来他再没有煮过罐罐茶,

他与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

 

一块风干的窝头摆在他眼前的碟子里,

如同他体内的胆结石,

如同所有的孤独的人的胆结石,

唯有疼痛,才能唤醒时间。

 

2018-11-21

 

 

◎铡刀

 

锋利无比的铡刀

在宋朝,包拯用来铡人头的铡刀

一下子铡掉了罗四三根手指尖的铡刀

父亲在世时,用来给牛和马铡草的铡刀

现在,像一位年老过气的匠人

在岁月无声无息的锈蚀中

或束之高阁,或卖作废铁

再难见到。但我常常在梦中见到它

见到一个父亲模样的磨刀人

在一面很大的磨石上,磨着一扇寒气逼人的铡刀

寒气逼人,意即毁灭。即寒光一闪

一刀两断。磨刀人不停地磨着

寒光,在不停地消散。最后他闭上了眼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常常做这样的梦

父亲并不凶狠,从不打我们

而作为农人家里最大利器的铡刀

铡草,仅仅出于它的本能

 

2018-11-26

 

 

◎过了三十的男人

 

他们说你老了。

那好吧!老了,就要学会服输。

就要学会在人群中保持沉默,

一个人时,将朋友的诗

和自己的诗,无声诵读。

 

“男人一过了三十,

就开始走下坡路。”要学会将这句话

当成救赎而不是咒语。

下坡路也是路,没有人

能够一直站在高处。

 

酒量锐减是事实,熬不了夜

也是事实。这说明身体足够诚实。

这没什么不好。我终于可以像个老人

或装得像个老人一样

慢下来,用纯粹的眼神打量身边的一切

 

你看,太阳越来越像小时候滚过的煤球,

月亮,越来越像小时候铁锅里熬着的玉米面糊糊。

朋友,越来越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爱过的人,越来越像冬天地里的卷心菜

除了饱经风霜,看不见心里的苦。

 

而天空,那几座大山撑着的天空啊,

还有羊群在吃草。它们那么慢

那么安静,让我不断地仰头

并在仰头的过程中,

学会了与世界温柔的对视。

 

2018-11-27

 

 

◎家

 

他有一个呆在里面如同走在流浪途中的家

在现实里。他有一个能卸下一身疲惫

无比温馨的家,在想象中

通常情况下,他习惯于将想象中的家揣在怀里

以获得些许安慰,将现实中的家背在背上

以当做尘世的修行。他发现,偶尔这两个家

也有重叠的地方:当他想念一个人时

心中的温暖是一模一样的,心中的凄凉

也是一模一样的。他想,总有一天

这两个家会完全重叠,变成一个

他希望到那时,这个唯一的家

会偏向想象多一些。就像一块石头

捂着捂着总会变热的,虽然石灰也是凉性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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