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笑料”
↑↑今晚编发两篇关于日记的文章都无法过审推送给大家,临时推送方方过去一篇作品吧。↓↓
作者:方方 摘选自《方方自选集》
小时候看了许多小孩闹革命的书,比方《红孩子》《鸡毛信》《渔岛怒潮》之类,对革命充满了由衷的向往,总为革命已经被别人给闹完了而焦急万分,仿佛觉得自己一生没有闹成革命实在是一大不幸。在甜水里泡甜水里长过这种甜如蜜的生活又有多大的意思呢?真是好苦闷啦。
不想1966年霹雳一声震天响,文化 大 革命开始了。这是新的一场革命,令从未有机会闹革命的我辈人欣喜若狂。
虽然也就十岁左右,匹夫有责之志一点也不少于职业的革命家。于是蜂拥而上地投入革命之中。
革命的早期阶段十分盲目,所有人都只会尾随于中学生后乱喊乱叫并被他们讨厌。我们的自尊心虽然遭到打击,可又无法改变局面。
一想到送鸡毛信的海娃等人当年是何等受成人们的重视,便人人感到委屈不堪,我们天天发牢骚,抱怨世道的不公,愤愤然大人对我等的轻蔑,却也无奈。
不过好机会终于到来了。一天,我们班一个同学在上课前兴冲冲地赶来并报告给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学生已经开始停课闹革命了,江汉路那边许多小学也开始向政府请 愿,要求小学生也得停课闹革命。
欢呼声立即在教室里响起。闹革命要能闹到不上学的地步,那真是比实现共产主义更对我们有吸引力。
班上一向会闹腾的几个人马上宣布:我们也要去市里请 愿,愿意去的人立即在教室门口排队。
这么好玩的事谁不想干?只一会儿,几乎全班都站在了门口。两三分钟后,队伍就开始向市委进军。
前来上课的老师在半道上和我们相遇,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直到我们与她擦肩而过,她才“哎哎哎”地叫了几声。我们一起大笑开来,毫不理睬她的“哎”。
市委果然聚集了许多许多的小学生,大家都乱纷纷地呼叫口号,无非是停课闹革命,谁不让我们闹革命就打倒谁之类。但凡穿戴得像政府机关办公人员的人周围,都有一群小孩围绕着乱喊口号。那些人的神情多半都是哭笑不得。
革命一直闹到中午,仍然没有什么结果,然而肚子却都饿得咕咕乱叫。幸亏我们的革命对象还很人道,说是在几楼几号房为同学们准备了免费午餐,且补充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们中原本还有人想商量吃还是不吃这一问题,听到后面那个补充便全体一致了:吃!
我们囫囵吞枣地吃了饭,打着饱嗝回到院子里。吃了人家的东西,好像也不太好意思再在这儿闹下去。于是一个同学说:市里归省里管,要想革命成功,我们得到省委去!
省委在武昌,在我们的概念中那是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得甚至我们连路都不认识。打退堂鼓的人立即多了。马上有人说要想革命怎么能怕困难怕吃苦呢?
我本来也犹豫着,一听这话心里立刻骂了自已几句,当场决定要革命到底,到省委去!
掐指一算总共有十来个革命坚决者,但也能排成一支小队伍。这就足够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南湖船上开第一次党代会还只有十二个代表哩,革命还不是闹成了?
我们不知道路,没关系,可以问;我们没有钱,没关系,可以混。
到了水果湖,被一路电车上一个认真的售票员抓住,说是没有钱,想走可以,但要在每个人的脑袋上打一下。为了及早脱身,我们都同意了,战战兢兢地让她轮个地在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是参加革命后吃到的第一个苦头。
到了省委,那里范围太大,我们转了半天也没有个头绪,找谁也不知道,革命完全失去了对象,这真是一件让革命者难堪的事。
好在省委毕竟很好玩,很容易让我们把革命的事放在脑后。我们在每栋大楼里溜滑楼梯扶手,没人批评,也没人干涉,真是开心之至。一直玩到天黑,人人都疲惫不堪,这才觉得应该回家了。
走出一栋大楼,遇到一个老人,他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说我们是来要求停课闹革命的,现在想回家了。他笑了起来,叫我们跟他走。我们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完全不考虑他是不是个走资派之类。
他走到一辆大客车前,跟一个司机说:把这些小孩送回家,他们家里的大人该急死了。我们想也没想什么,急急忙忙地在附近上了个厕所,就叫着老爷爷再见,上了那辆车。
那是一辆我们从来没坐过的非常漂亮的大客车!
我们在平时上学经常路过的路口下了车,恰碰上到处寻找我们的父母。
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我的父亲把我背在背上,说,你去了省委,对那里有什么样的印象呀?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省委的厕所特别好!比我们学校的好多了!
我们的革命活动就到此结束。我们这群“革命者”几乎在早期,就被革命的洪流淘汰掉了。而我的关于省委厕所的话,也成为我家永远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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