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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记忆 | 当飓风来临时(下)

刘一斌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作者简介 

刘一斌 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芜;1960年考入外交学院,1965年进入外交部亚洲司,担任副处长,1981年在中国驻斯里兰卡担任二秘,1983年赴马来西亚,1985年外交部担任台湾事务办公室处长,1989年在美国休斯敦任参赞级副总领事,1991年任外交部台湾事务办公室参赞,1995年任安提瓜和巴布达常驻代办,1997年在乌干达和印度尼西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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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记忆 | 当飓风来临时(上)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大,它大有把这个国家从地球上刮掉之势。原先忙于向外排水,抢救物资,始终处于紧张忙碌之中,时间过得很快;现在无事可干,到处黑洞洞的,水汪汪的,没处坐,没处靠,没处避,没处躲,像站在黑暗的牢笼里,时光像凝固住一样的难熬。我和夫人蜷缩在一张办公桌上,背靠背地坐着,头上顶块塑料布,不一会就憋得受不住,捂得满身大汗,只好把塑料布掀开,任凭风吹雨打,反正全身早已成落汤鸡。

不知过了多久,我有些迷迷糊糊,贯进耳朵的各种声响变得像在梦中。突然“咔嚓”一声巨响,接着“扑通”一声,一个庞然大物扑倒在我们的房上。我力图从窗缝向外看,什么也看不见,夫人吓得紧紧地抓着我。后来才知道,邻居家的一棵大树被风连根拔起,树干倒在大门口,树冠砸在我们的屋顶上。紧接着另一声巨响,一块钉在窗子上的护板被风吹断,用铁丝拴牢的铝合金雨帘,“咣当”几声后随风而去。这一来,超过12级的强气流直接冲进屋里,吹得屋里的锅碗瓢盆团团乱转,叮当作响。我们把写字台移到背风的角落,上面再摞一张书桌,两人低着头趴在书桌下面。原先只担心房子倒塌会把我们砸在里面,现在还得当心会被龙卷风裹走。

天慢慢亮了,风却没有停息,猛烈起来比昨夜大有过之。天空有些清亮,间或看到被风裹挟的东西,不像开始时那样被风卷起的东西漫天飞舞翻滚,大概地面上能刮得动的东西都已刮光了。连续狂啸怒吼了十几个小时的风魔,大概自己也已精疲力尽,偶尔也骤停一二分钟。事后方知,这叫风眼,是最危险的时刻,有人以为风停了,刚出屋就被突然袭来的风裹挟走,摔死在几十里外的荒郊野外。

已近20个小时没吃没喝没睡,夫人问我饿不饿,我说,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大脑了,胃早就停止蠕动了。其实,饿也无法,没有条件做饭,灾前人们抢购食品时,我们作为外交人员不便前往,现在只有硬挺。偶然间,我发现一个塑料口袋里装着的国庆请柬。原定9月30日举行国庆招待会,请柬印好后一直没有时间分装,我们便乘这个空隙趴在塑料布下,双手伸进塑料口袋里一个一个地分装,特别小心地防止打湿或被风吹走。我们边装请柬边谈起发生在外交战线上的一些悲壮故事。

人们只知做外交官很荣耀,殊不知外交官的艰辛与危险。在国际上的反华事件中被打死打伤者、在意外事故和敌人的破坏事件中牺牲者已有多人,其中有人所共知的1955年国民党特务炸毁克什米尔公主号后掉进太平洋牺牲的同志,我越说越慷慨,忘记了狂风暴雨,忘记了饥饿困倦。

这场风雨一直持续了26小时,据后来报道,风速一直高达220~240公里/小时。这26小时分分秒秒充满着的艰难与危险,历者无法描述,闻者难以想象。事后,我读过几篇扣人心弦的历险记,但总觉得与实际景况比之相差太远。的确,当时的注意力集中在避险,其他情景记不起,说不清。只记得风停后,我们从屋里冲出来和周围的邻居含着激动的泪水热烈拥抱。

我们的左邻是当地的黑人,后邻是加拿大人,右邻是阿拉伯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却有共同的激越感情:“我们终于活下来了!”我们欢呼雀跃庆祝劫后余生,狂呼:“我们还活着!”我们的黑人邻居不断念叨:“上帝保佑,大难不死。”我指着挂在篱笆上的牛开玩笑说:“上帝还送给我们一头牛,让我们饱餐一顿。”邻居认真地说:“它是飓风的牺牲品,是我们的难友,应厚葬它。”我们养的两条狗是使馆的忠诚卫士,风灾期间不知躲在哪里避险,此时出来又蹦又跳,前爪搭在主人的肩上直舔主人的脸。看来在求生欲上,动物和人是共同的。

我必须马上外出摸清灾情,向国内报告,也得去看看专家组的同志们和侨民。使馆大门被一棵横卧的大树堵住,我呼喊了很久才找来几个人,出高额费用请他们把大树移开。

我急速地离开使馆,路却到处被冲垮或被东倒西歪的大树和电线杆阻断。我转来转去,车帮被划破多处也在所不惜,沿途看到郁郁葱葱的全岛变成一片灰褐色,大树枝叶全部撸光,许多连根拔起,像已枯死多年。灌木枝条被刮去了皮,满地的花草早不见踪影,沙土朝天,像“掘地三尺”。几近过半的电线杆被推倒或拦腰折断。残垣断壁,瓦砾成堆,有些村落成为废墟一片。

飓风把木屋吹起来砸在汽车上

我当时估计,建筑物遭严重或比较严重破坏的达95%,40%以上被完全摧毁。后来报道的数字远高于此。我无暇全面察看,便奔几处重点建筑。总督府被揭顶,不能继续使用,一棵参天大树倒在院子外边的马路上,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兵们正在围着院子清理环境,排除路障。

总理府的房子被彻底毁坏。警卫见中国代办的车到来,上前告诉我,总理暂住他女儿家。看来,我无法见到安方官员表示慰问,遂调转车头去商务处。见他们受灾严重,人员安全,未予多谈,便约他们一起去几个专家组驻地和工地。

农业组的同志受苦最大。飓风一到,他们的房盖被掀掉,几个人抱成团,挤在一个角落,在狂风暴雨中过了两天一夜。他们驻地周围空旷荒凉,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随时都有被风吹跑的危险。电力组的同志在风眼中试图去工地查看情况,几个人刚上一辆面包车,狂风骤起,吹得车滴溜儿乱转,十多个小时下不了车。幸好车在院内,才未被推翻。

展览中心工地的工房被夷为平地,集装箱滚出很远,撤回驻地的人员集中在一座二层楼房内,飓风把房顶吹掉后,楼上的人把地板撬开钻到楼下,一个挨一个地靠在一起。这期间,他们听到远处有呼救声,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跑到另一座楼,救出一家九口,把他们安排在自己屋内最安全的地方。事后这户获救的朋友查林斯先生几次诚恳地感谢说,在他们的生死关头,舍生忘死救他们的不是他的近邻同胞,而是中国人,他们一定要我报告中国政府。是的,专家组的同志都是好样的,灾后他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当地人民修整房屋。

飓风给安提瓜经济生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海水淡化系统和发电系统及通信设施遭严重破坏,油和煤气及食品进不来,使水电油气粮全面断绝,岛内外一切联系中断,全国变成死岛,社会生活停滞。使馆和各专家组的生活,特别是饮水成为严重问题。我把使馆蓄水池储存的雨水严格控制起来,只准饮用和洗脸,虽然天气奇热,不得洗衣洗澡,节余下来的水供各个专家组应急使用。使馆的所有生活物资全部送给专家组。

飓风过后第二天,伯德总理派外交部领事司司长布莱门先生来使馆慰问,并询问我们有何困难。他还给我总理的电话号码,嘱有事可随时给总理打电话。我请他代转对伯德总理关怀的谢意及使馆人员对安提瓜人民的慰问,并表示,当前是安提瓜人民最困难的时刻,我们定将同他们患难与共,一起渡过难关。布莱门感动地说,他一定报告总理。

抢险救灾已成为该国的头等大事,中国对此能作些什么,这在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我想到几个可行的方案,均受掣肘而作罢。最后决定,我国红十字会向安提瓜红十字会提供两万美元的救灾款。

根据当时情势,我们使馆已不可能举行国庆招待会,经请示国内批准并照会安提瓜外交部,我们临时取消了国庆招待会,把节省下来的钱支付给江苏餐馆,请他们代做了600份盒饭,通过当地红十字会向全国各地发放。此事虽小,却引起了轰动效应,伯德总理在议会通报时,全体议员报以热烈掌声。伯德在致李鹏总理的国庆贺电中也提及此事。有人开着高级轿车远道来领救灾饭,高兴地说,没受灾时没吃到中国饭,受灾后却有机会吃到中国饭,感谢中国人。

恢复通讯后,我国外交部党委发来慰问电,对全体使馆同志和各专家组人员表示亲切的慰问,对他们不畏艰险,英勇同飓风搏斗,坚韧不拔地克服困难的大无畏精神充分肯定。不久,外交部《政工通讯》转载了我们的抗灾情况报告。这些给予我们很大鼓舞,使我们坚强地战胜了为期半年的无水、无电,物资匮乏的艰难困苦。

我是不幸的,在外交人员中遭受到如此大的磨难是少有的,但我又是幸运的,有机会经受如此艰险的洗礼也是少有的。每当我静下来,回首我的外交生涯,便不由自主地拿出收藏至今的飓风吹毁的国旗碎片,反复抚摸。随之,我的思绪,我的感情,我的不幸与骄傲,又都回到那永生难忘的时刻。

— END —

文章来源 |《一个历史性时刻》

作者 | 刘一斌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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