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外交 | 日本书法家柳田泰云夫妇的中国情

作者简介  

杨振亚 1928年出生于大连；1953年任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国际联络部科长、副部长，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副秘书长；1973年调外交部亚洲司工作，任中国驻日使馆参赞、外交部亚洲司副司长、司长；1988年6月至1993年3月任中国驻日本大使。

由于书法艺术来自中国，日本的著名书法家大都对中国怀有特殊的感情，中日之间各种形式的书法交流活动也比较活跃。同我交往较为密切的日本书法家是当代享有盛誉的书法家柳田泰云和他的夫人柳田青兰。柳田泰云视中国为书法艺术母国。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学习和继承中国的书法艺术，特别是晋唐时代的高雅书法作品，并在这个传统基础上努力创新，达到新的境界，为弘扬汉字书法艺术、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和增进两国人民友谊作出贡献。

柳田泰云夫妇多次到使馆做客，同我就两国书法艺术交流交换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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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11月，柳田泰云近影。（网络图）

1989年8月第一次来访时，柳田泰云已87岁高龄，他很少谈及个人的身世经历等情况，倒是柳田青兰夫人性格爽朗开放，多次向我作过介绍。

柳田泰云生于三代书法世家，祖父正斋是明治时代与昭和初期颇为活跃的书法家，父亲泰麓于1912年创办书道会，致力于普及纯正的书法艺术，会员遍布全国，前后共约10万人。泰麓对儿子从小就进行严格的汉语和书法教育。泰云从5岁开始练毛笔字，10岁时，按照“一日千字”的要求写千字文，而且全是楷书，在写了30多年楷书后，才开始写行、草、篆、隶等字体。所以柳田泰云的楷书，端正清秀，功底深厚，堪称日本书法界楷书第一人。

泰云还继承了其父创办的书道会，在父亲1932年逝世后接任会长。书道会于1958年改为学书院后，他又任院长，继续积极做普及书法的工作。他还喜爱围棋，也是围棋高手，同中国围棋界也交往甚密。

柳田青兰夫人说，自己既是书法爱好者，也是尊崇爱慕柳田泰云的弟子，22岁时与55岁的柳田泰云结婚，成为志同道合的伴侣。柳田青兰还说，现在泰云年纪大了，体弱多病，她一面全力支持丈夫的书法事业，一面还要精心照料爱护，让丈夫健康长寿，以便为日中书法艺术交流发挥更多的作用。实际上，柳田青兰也是日本著名的书法家，她的书法艺术舒展大方，苍劲有力，不完全像女性的书法作品，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柳田泰云这天在使馆会客室，虽然动作迟缓，但精神很好，思路敏捷。他说：“我一生向中国学习书法艺术，可以说中国是我思想、精神、艺术的故乡。我准备在今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40周年的时候，从我的作品中精选出100幅左右，于9月底到中国各地举办书法作品巡回展，同时还举办日本学书院院人代表书法展。除北京外，还将在西安、南京、杭州、武汉、昆明、沈阳等地展出，大约用半年多时间。展后，一部分作品将赠送给中国有关方面收藏，留作纪念。”

2008年9月5日，由湖北省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和日本学书院联合举办的“泰云·青兰书法展”在湖北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本次展出200余幅作品，其中有日本书法家柳田泰云及夫人柳田青兰的代表作，及日本书学院100多位学生的作品。（网络图）

我对柳田泰云先生这次在中国各地举办高水平书法展的好意表示感谢，说相信这次书法展一定会受到中国人民和书法爱好者的欢迎，并预祝展览成功。柳田泰云又说：“长期以来我仰慕中国的名岳泰山，特别是泰山还集中了古代名家文人的墨宝，雕刻在岩壁和巨石上。我想，如果自己的书法也能雕刻在泰山石上，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这也算是我晚年的一个美好梦想吧。”

柳田青兰夫人补充说，她已去过山东泰安，也登过泰山，同有关方面商谈此事，现已有了些进展，当地表示欢迎。这时，柳田泰云郑重地说：“关于书写的内容，我考虑很久还没决定，今天来想请杨大使提个建议，看写什么为好？”

我听后首先表示，柳田泰云先生的想法如能实现，很可能是第一位日本书法家的作品镌刻在泰山石上，确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至于书写内容，让我提建议，不敢当。这时，我稍加思索，从中日两国人民都比较熟悉和能够理解接受的角度考虑，灵机一动，随即脱口而出：“‘国泰民安’这4个字怎么样？”

柳田泰云夫妇都有很高的汉语造诣，当然了解这句成语的含义，两人稍作商量后，立即表示这4个字很好。柳田泰云还说，这不仅表达了日本国民对新中国的衷心祝福，也体现了日本国民的友好情谊。

这样，泰山刻字的内容算定下来了，主客双方都为此感到高兴。柳田泰云老先生告辞时还一再邀请我于近日到他家作客，我即应允并表示感谢。不久，我抽空去柳田泰云家拜访。柳田泰云家在离我使馆不远的六本木，在一幢高级豪华公寓内，室内装饰高雅简朴，墙壁上挂有泰云的精制书法作品，书橱里摆放着泰云夫如访问中国的照片，充满文化和中日友好的气氛。

一幅蓝纸金字小楷引起我的注意，我说自己不懂书法，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金色的小楷。柳田青兰夫人赶忙介绍说：“这确是泰云独创的一种在蓝纸上用金泥书写的方法。金泥也就是用金粉来调剂的墨，使作品显得更高贵典雅，放出金光。当然，调剂金粉很麻烦，花钱多，写起来也更不容易。泰云大约从1976年开始创作这种形式，经过一段摸索终于成功，他不但临摹了书圣王羲之的行书《兰亭序》，还创作了李白的《蜀道难》、白乐天的《长恨歌》等很多作品，向人们展现了一个绚丽多彩的书法世界。”

李白《姑孰十咏》，1983年81岁泰云书

（网络图）

在交谈中，柳田泰云告诉我，平时他大都居住在山梨县的八岳山南麓山庄，那里自然环境优美安静，空气新鲜，附近还有甲斐名泉，不仅有利于身体健康，安心静养，更有利于陶冶情操，进行书法创造。那里有他的创作室，名为“磊磊石窟”，也就是在大自然山石中进行书法创作之意。过几天将在那里书写“国泰民安”。

柳田泰云又谈起他很敬崇王羲之，认为王羲之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可望而不可及。他还特别谈到王羲之47岁创作的被称为古今行书之冠的《兰亭序》及其产生的故事“流觞曲水宴”。泰云说，《兰亭序》和流觞曲水宴，在日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至今在九州鹿儿岛县矶庭园每年3月都举行流觞曲水宴呢。他希望如自己身体条件允许，能访问中国浙江省，去兰亭看看，我对此表示欢迎。

1990年元旦刚过，1月4日，柳田泰云先生的米寿（88岁）诞辰盛大祝贺会在全日空大饭店举行。原来，柳田泰云的生日是1902年1月1日，恰逢新年元旦。88岁所以称为米寿，是因为“米”字拆成三部分，恰好是八十八。

这天有近200名书法界、围棋界和各个方面的友人参加，济济一堂，会场正面挂了一个书法“寿”字，场内一派喜庆气氛。柳田泰云老人身着节日的和服，端坐在轮椅上，柳田青兰夫人则站在他的旁边，两人都喜气洋洋，忙着同客人打招呼。

祝贺会上，不少贵宾登台发表贺词，我也应邀即席讲话，赞扬柳田泰云和柳田青兰夫人一起，长期为发展中日两国人民友谊，特别是开展书法艺术交流所作出的积极贡献，希望他在泰山刻字的美好愿望能尽早实现，并祝他健康长寿。散会告辞时，柳田泰云先生长时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表示感谢。

但令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柳田泰云正准备整装访问中国浙江省杭州和兰亭之际，却突然因病于3月25日溘然长逝。米寿之贺也成了我同柳田泰云先生的最后告别。

令人欣慰的是，这年6月，柳田青兰同山东省泰山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李秀兰一起到使馆见我，说柳田泰云摩崖碑址已定，就在泰山顶峰，计划在9月可以举行揭幕仪式。

柳田青兰还说，现在她已全面继承柳田泰云先生生前未竟的书法事业，担任学书院院长，在普及书法艺术的同时，还要进一步加强同中国的书法艺术交流。

9月，柳田青兰院长率领的日本书法界代表团攀登泰山顶峰，参加柳田泰云摩崖碑的揭幕仪式。泰山虽不算很高，顶峰玉皇顶玉皇殿院内的石柱标明“泰山极顶1545米”，但泰山拔地而起，宏伟雄壮，气势磅礴，从顶峰望去，确有“一览众山小”之势。离玉皇殿不远处，有一面巨大的摩崖石碑，前面聚集着约50多位参加揭幕式的来宾。待中方代表和柳田青兰女士简短致辞后，突然爆竹声响起，垂幕被揭了下来。摩崖石碑上雕刻的“国泰民安”4个朱色楷书大字立即出现在人们面前，大家长时间地热烈鼓掌，祝贺第一位日本书法界友人的墨迹——柳田泰云摩崖碑在中国巍巍泰山之巅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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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泰云摩崖碑上面的落款写的是：八十八叟泰云柳田伊秀敬书。（网络图）

摩崖碑的平面高约7米，宽约1.5米，每个字约90公分见方，因笔触强弱有致，刻度也深浅不一，十分传神，不少游客也到碑前欣赏或拍影留念。同时，柳田泰云书写的李白游泰山诗词6首的刻石，也将跻身泰山脚下的碑林之中。

1992年9月，恰值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也是柳田泰云摩崖碑建立2周年，柳田青兰再次带领日本书法界朋友，怀着对已故丈夫的无限怀念，第五次登上泰山顶峰，停立在柳田泰云摩崖碑前，并献上鲜花。这次柳田青兰感到特别高兴的是，泰安市决定授予她“荣誉市民”称号，以表彰她为中日友好作出的杰出贡献。之后，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柳田青兰还以学书院名义，同山东泰安市共同在日本各地巡回举办泰山碑刻拓片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柳田青兰回国后，即到使馆见我，介绍此行感受，我在大使官邸设宴招待。她谈到这两年自己作为NHK（日本广播协会）的书法讲座教师，带领日本学生到中国实地讲授《兰亭序》；还介绍日本电视台来中国拍摄书法、诗词古迹和丰富多彩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她说：“最近日本全国书法爱好者不断扩大，现在已达到1700万人左右。”这样，她的学书院成员也日益增多，不少家庭主妇积极参加，工作量骤然加大。

柳田青兰着重谈到，书法艺术既要继承传统，又要随着时代的发展，大胆创新。最近她在探索运用电子计算机图象、激光、全息摄影等先进科学技术来表现书法，还通过电脑研究字体之间的内在联系与变化，使书法成为有声音、有动感的艺术。

柳田青兰还说，原来的八岳山南麓山庄已改建成柳田泰云纪念美术馆，集中介绍泰云的生平和书法艺术成果，自己担任馆长。她希望我能有机会参观这一美术馆和东京银座的学书院，也希望我能去看看泰山顶上的柳田泰云摩崖碑。可惜的是，到1993年3月我结束大使任期回国前，参观柳田泰云纪念美术馆、银座学书院和柳田泰云摩崖碑的计划都未能实现，但回国后后两项总算陆续实现了。

1998年我和夫人再次访问日本时，一起去银座学书院参观，看到几个大房间四周都挂满各种书法作品。这里经常举办书法知识讲座、竞赛、展览等活动。柳田青兰还特地在附近银座有名的料亭，用日本料理款待我们。

2003年秋，杨振亚夫妇在泰山顶峰柳田泰云摩崖碑“国泰民安”前留影。（《出使东瀛》图）

2003年秋，我和夫人应山东省外办主任张伟令的邀请访问山东省时，登到泰山顶峰看了柳田泰云摩崖碑，还在碑前留影纪念。泰山气候变化无常，这天一阵雨刚过，天空放晴，我仔细欣赏苍劲的“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内心感慨万分。我想中国的稳定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提高，中日书法交流的增多，都是对柳田泰云先生的最好告慰。

我回国12年来，一直同柳田青兰保持着友好联系，每年新年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书法贺词。2005年元旦恰逢乙酉鸡年，她用创新的现代书法写了一个“鸡”字，看去真像一只引吭高鸣的雄鸡，神态逼真。我想，下次再有机会访问日本，我一定会去参观八岳山麓的柳田泰云纪念美术馆。柳田青兰曾说，届时她将亲自开车陪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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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出使东瀛》

作者 | 杨振亚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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