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记忆 | 在五月花旅馆的日子里

作者简介   

朱霖（1920.2-2021.4.12）原名文佩卿，山西省孝义市司马村人，抗日女战士，黄镇同志夫人；曾任外交部政治部原副主任、部纪委副书记，新中国第一代大使夫人。

1973年5月29日，黄镇同志和我以及去驻美联络处的第二批工作人员抵达美国。以韩叙同志为首的先遣人员已于4月先期赴任。我们一行经过巴基斯坦、伦敦，横渡大西洋先到了纽约。

一踏上美国的土地，美方好几个警卫人员——保镖就跟上来了。他们态度友好，有的还会讲中国话，这是我过去在别的国家所没有遇到过的，使我马上感到美国的特殊气氛。

在纽约机场当即转乘赴华盛顿的飞机，大约飞了50分钟就到了华盛顿机场，欢迎的人群已在机场等候。当时我只看到美方官员和友好国家使节，黄镇同志却还踮起脚跟，伸手向远方打招呼，并且抱拳表示谢意。我很奇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汽车把我们拉出机场，才远远地看到一批华侨和美籍华人排着队伍，手中拿着中、美两国的国旗，兴高采烈地离开机场，可惜距离太远，我们没能握手交谈，表达心意。这大概是美方的安全措施吧！

1973年5月29日，韩叙同刚刚到任的中国驻美联络处主任黄镇和夫人朱霖与迎接他们的五月花旅馆经理威廉姆·哈勒特摄于旅馆门前。（《韩叙传》图）

出了机场，汽车把我们送到华盛顿市内的五月花旅馆，旅馆老板在大门外迎候，向我们献了鲜花，表示欢迎。不久，美国友好人士夏仁德一家自己出钱在《华盛顿邮报》刊登“欢迎黄镇大使一行来华盛顿建立驻美联络处”的广告。还有不少美国朋友送来鲜花，表达他们热诚的欢迎和友好的情意。自此以后，五月花旅馆就成了驻美联络处的临时驻地，我们占据了五月花五层楼的半边，在这里住了七八个月。

先来的同志已将办公室布置好，大家立即各就各位，争取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情绪都很高。美国的保镖就住在黄镇同志和我住的这一套房间的楼上和楼下，他们用电线及现代化设备将这三套房子连接起来，防止坏人爬窗进来破坏。

我们住的这层楼口还派有安全官日夜值班。他们跟着我们真是寸步不离，尽到了保卫安全的责任，而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也了如指掌，时间久了，他们也真正了解了我们，有的说：“你们新中国的人真好，正派热情，对人平等。”有的说：“我们陪过很多外宾，没有像你们这样亲切友好地对待我们的。”后来，我们都成了很好的朋友，有的随几任总统来中国访问，还特意来向我们致意，表示难忘当年的情谊。

赴美途中，我担心住旅馆的吃饭问题，去后一看，韩叙同志安排得很好。为了节省，早餐是司机老王同志主动承担的，他一大早起来，熬大米稀饭、煮鸡蛋、烤面包，还买了些果酱、咸菜，大家感到很满意。中午和晚上则吃中、西餐，由五月花厨房和北宫饭店轮流提供。北宫饭店的老板龙绳文先生（龙云之子）和肖诚容先生（云南土司之子）专门供应中国饭菜，肖太太刘前媊等二人一天两次开车送来。他们很注意食物的安全，一人往楼上送，一人看着车和饭菜。他们非常热情，对我们帮助很大。

在五月花旅馆，我已感到美国正在逐渐掀起“中国热”。旅馆老板主动买了乒乓球台和拍子，亲自来给安放好。当我们表示感谢时，他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喜欢打乒乓球，在我的旅馆里，应该让你们过得愉快，像在中国一样。”

开始时，旅馆不少服务人员总是以惊奇的眼光看着我们，黑人见到我们更是一言不发。我想，他们一定受到过反动宣传的影响，今天看到新中国的外交人员并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反而觉得奇怪了。相处一段时间以后，逐渐都有说有笑了，有些人问到中国工人的情况，也有黑人清扫女工主动诉说她的不幸处境和困难。

我和黄镇、韩叙同志特地到厨房去看望那些为我们做饭的大师傅，向他们表示感谢。他们非常高兴地说：“你们喜欢吃什么尽管提出来，很愿意为你们服务。”我们也送了一些土特产给饭店老板和工人，他们都很高兴，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容易地就缩短了。

有一天，我和几个男女同志到楼顶去，想看看五月花旅馆周围的环境，正好旁边有一座大楼已盖到高层，许多建筑工人正在劳动。他们发现我们是新中国的外交人员，又是欢呼，又是招手，有的还来一个飞吻，充分表现了美国人奔放的热情。

1974年4月30日，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曼斯菲尔德（左四）及夫人（左六）宴请黄镇夫妇及韩叙。左一为冀朝铸。（《韩叙传》图）

联络处住进五月花旅馆以后，来访的人很多。有找上门来想与中国做生意的，有想进行文化交流的，有想到中国访问的，也有寻亲问友的，还有1946年在中国参加过军调执行小组工作想来叙旧的，华侨和美籍华人当然更想来坐坐谈谈。也有妓女找来了，保镖告诉她们说：“新中国来的人很正派，你们快走吧！”以后她们没敢再来。

我们到美国不久，国务院就安排我们去参观林肯纪念堂、华盛顿纪念碑、杰弗逊纪念堂等名胜古迹。参观途中，很多普通美国人和华人主动来和我们打招呼，表示欢迎之意，新中国在美国设立联络处的事已家喻户晓。

7月4日，美国的国庆节到了。因为中美两国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美国总统尼克松在白宫举行的招待会当然是国民党“驻美大使”沈剑虹去参加。国务院另安排我们参加了一个屋顶花园的宴会，它的位置正好在白宫广场的东边，使我们能看到庆祝国庆的焰火。

在我们参加这次宴会的两个多小时中，接触了很多人。大家都对我们很友好，有的说：“我们的国家建立还不到200年，你们却是有5000多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今天放的焰火还是从中国买来的，你看多么漂亮！”有的说：“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才应该是真正的中国代表，我们美国人干过不少愚蠢的事。”本来，不能出席白宫的招待会而被安排到这里来参加宴会，我是不太高兴的，总觉得有些委屈情绪，但听了这些普通官员热情的话语，得到很大的安慰，心情也就豁然开朗了。

10月1日，我们的国庆节来到了，五月花旅馆的屋顶上竖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街上的过往行人不断停下来惊喜地仰头观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4年以后，我国的五星红旗终于能够飘扬在华盛顿的上空，实在令人高兴，这是我多年来从未想到过的事。由此，我才真正体会到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的英明决策。他们高瞻远瞩，为了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利益，从战略出发，采取特殊的形式，发展同美国的关系。我的委屈情绪是完全不对的。

我们在五月花旅馆举行了第一次国庆招待会，食品是旅馆和北宫饭店提供的中、西餐，他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使我们很满意。当然，我们也准备了中国的香烟、酒、茶、干果作招待。来宾有600多人，参院两党领袖、众院议长、政府官员、白宫代表、国会议员、社会名流、华裔和华侨代表都来了，大家欢聚一堂，有说有笑，盛赞中国对外政策的英明。记得一位华商学者说：“今天我们可扬眉吐气了，那些人再不敢骂‘支那猪’了。”一位国会共和党领袖说：“你们才来了几个月，已经交了这么多朋友，可见尼克松、基辛格打开中国大门的政策在美国是得人心的。”

我们所有外交官全力以赴招待外宾，工勤同志也尽力做到彬彬有礼。客人临走时，对我们的招待会赞不绝口。美国名记者安德森，当时我们还不认识，也没有给他发出邀请，他却自己跑到“五月花”来，从旅馆老板到服务员，从旅馆的工作人员到附近的建筑工人，从保镖到国务院的有关人员，都进行了采访，了解他们对中国人的反映，最后写了一篇文章，用许多具体事例客观报道了新中国外交人员的新风格，说明我们的言行、作风、为人处事深得美国人的好评。之后，我们遇到许多人，都说看到安德森的报道，很感兴趣，因此想亲自和我们接触交谈，建立友谊。

有一次，我们参加律师兹洛特尼克夫妇为我们举行的晚宴，他们同时邀请了很多政府官员和社会名流。当主人祝酒之后，美国联邦储备局长伯恩斯也站起来祝酒，他对中国说了很多好话，最后说：“我和夫人曾到驻美联络处参加宴会，在回家的路上，司机才对我们说，联络处也热情地招待了他，我们听后都很感动。中国人对上对下都一样友好，这在华盛顿别的大使馆从未看到。”他对中国外交人员的新风格十分赞扬。不久，他们夫妇访问了中国，印象是很好的。

中国驻美联络处外景。中美建交后，此处为中国驻美大使馆所在地。（《韩叙传》图）

1973年底，我们买下了温莎公园旅馆大楼，有了自己的房子，离开了五月花旅馆。老板在黄镇和我住的这套房间门上，钉了一个铜牌子，说明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中国驻美联络处主任黄镇在此居住过，以作永久的纪念。为了表示惜别之情，以旅馆老板为首的工作人员，专为联络处的全体同志举行了欢送晚会。当时我们正在国内，以韩叙同志为首应邀出席，大家依依惜别，各自叙说自己的感受，表达了深厚的情意。

1973年11月30日，五月花旅馆为联络处迁址举行招待会。韩叙头戴旅馆经理赠送的牛仔帽致谢词。（《韩叙传》图）

在这次晚会上，旅馆送给每个同志一顶牛仔草帽，韩叙同志为表示友好，把帽子戴在头上拍照留念。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年终总结时，有些同志居然对韩叙同志提出了错误的指责。他们说，美国西部牛仔戴的帽子，驻美联络处副主任怎么可以随便戴呢？认为这是有损国格的事，要韩叙检讨，韩叙当然不服。但在“文革”正在进行的情况下，有理也说不清。

后来我听说，1979年邓小平同志访问美国，到了休斯顿，去参观骑牛竞技表演。表演结束后，主人也送给小平同志一顶牛仔帽，小平同志立即戴到头上，并应邀乘上马车在竞技场内绕场一周。当时，美国总统府高级官员奥克森伯格对我使馆翻译同志说：“邓小平很懂美国的风土人情，尊重美国人民的风俗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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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大使夫人回忆录》

作者 | 朱霖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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