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支援外医疗队(上)
作者简介
熊展旗 先后在中国驻阿尔及利亚、多哥、喀麦隆、法国、摩洛哥使馆工作,曾任中国驻法国使馆参赞、中国驻摩洛哥王国大使。
2011年,中国向外派遣医疗队进入了第48个年头。在我的外交生涯中,曾同三支援非医疗队有过不寻常的接触,亲身见证了我们的白衣战士不辜负党和国家的重托,在艰苦的环境里尽职尽责,以高尚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为发展中国家服务,为增进我国同受援国之间的友谊发挥了民间外交的独特作用。对我本人的成长锻炼而言,这种特殊经历也是非常难得的机遇。
我成了援阿尔及利亚医疗队的一员
1963年,我国向独立不久的阿尔及利亚派出了主要由湖北省医护人员组成的第一支医疗队,开创了向缺医少药的非洲“雪中送炭”的先河。党和国家对援外医疗工作十分重视,首批选派的队员中除武汉医生外,还有从上海、天津挑来的专家教授,可谓强将精兵。
文革期间对外关系变得敏感复杂,日理万机的周总理特地嘱咐外交部为新一批援阿医疗队派名翻译。本人学的是法文,1964年底至1967年初在我驻阿尔及利亚使馆实习和工作过,加上年轻身体棒,27岁时遂被借调到卫生部,并于1968年底重返这个友好国家,和湖北省的医生护士们度过了为国争光的两年半时光。
当时中国医疗队除继续在撒哈拉大沙漠边缘的赛义达行医外,又增设了雷力赞、马斯卡拉两个点,队部设在地处西部山区的马斯卡拉市,离首都阿尔及尔600多公里。我的主要任务是当翻译、搞联络、教法语,有时也帮助出点主意,大部分时间住在队部,需要时随队长到各医疗点巡视。医疗队的同志戏称我为“翻译官”,穿上白大褂走在医院里时当地人叫我“DOCTEUR”(法文:大夫)。
• 作者(后4排左2)和部分援阿尔及利亚医疗队队员在一起。图源:《共和国外交往事》
根据需要和应阿方要求,中国医疗队内科、外科、妇产科、小儿科、口腔科、眼科、耳鼻喉科、针灸科一应俱全,还负责提供部分常用药物和医疗器械。医院住得满满的,门诊病人络绎不绝,前来扎针灸的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推迟下班、星期天得不到休息是常有的事。
队部中国医生的住所离医院不远,遇到急诊,不管吃饭睡觉时间,电话一响总是随叫随到,特别是外科、儿科和妇产科大夫,有时一个晚上得起来两三次,好几回我同他们一起忙到通宵达旦。人手吃紧时,我还上过手术台,帮忙吸吸痰、清理污物什么的。我们的医疗范围多在偏远地区,大夫们除在医院收治病人外,还定期到乡下巡回医疗。我就随他们上过山寨,进过帐篷。山路崎岖,崖陡弯急,有的医生护士晕车吐得不行,漱漱口照样看病发药。
乡下老百姓不太懂法语,我们的同志就自学阿拉伯土话,老人孩子听了含笑点头,连我这个专门学外文的人也自愧不如。记得,我们有位起初法语只会蹦单词的妇产科大夫遇到孕妇难产急需动手术,她要阿方护士叫家属快来签字,情急中将发音相近的“丈夫”说成“结婚”,护士半天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来结婚”,险些误事。此后,这位大夫痛下决心攻外语,很快适应了工作。
我自己也遇到过麻烦,特别是要将X光片报告和化验结果译成法文不是件易事,全靠查字典和请教当地护士,才勉强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阿方人员聪明好学,同中国医生相处久了都会一些简单的汉语,到后来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相互沟通,配合得相当默契。为了提高阿方护理人员的水平,中国专家在有条件的医院办起了培训班,开始还需要我当场翻译,但凭着其英文功底和钻劲,不久就达到了基本能用法文讲课的程度,我也从旁学到了不少知识。
医疗队除了为当地人治病外,还为友好国家政要和外交人员服务。时任马里总统特拉奥雷曾来马斯卡拉接受针灸治疗,越南、阿尔巴尼亚等国驻阿大使、参赞也都到我医疗队驻地治过病。中国医生的医术和敬业精神在当地传为美谈,电台报纸对我医疗队的业绩,特别是对来自天津的中医大夫石学敏神奇的针灸功夫专门作过报道。
内科、外科主任,儿科大夫,口腔科医生也都颇有名气。医疗队所在的不大的城市因此名声远播,不少人从阿尔及尔驱车来看病。
我们同阿方相互尊重,关系融洽,友谊深厚。医疗队“十一”举行国庆招待会,地方领导、医院负责人都欣然应邀出席,并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省长、市长、县长宴请,都要拿出传统美食款待中国医生,那烤全羊的鲜美至今令我回味。
省卫生局长曾特意邀请并亲自陪同医疗队正副队长到风景如画的东部君士坦丁等地区参观游览,受到当地有关部门的热情接待。医疗队长在一次出差途中不幸遭遇车祸导致严重骨折,阿政府立即派军用直升飞机将他从出事地点送往医疗队所在的医院救治,地方官员不止一次登门慰问,这些我都在场。
我经常同医院的院长、总管打交道,对医疗队的合理要求院方总是尽量予以满足,本地护士、勤杂人员对我们也很亲切。马斯卡拉医院外科护士沙菲和妇产科助产士法蒂玛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在翻译上碰到难题总能从她们那里得到耐心的帮助。
一位长期在小儿科服务的女工诚心请我们的儿科大夫和护士到简陋的家里吃农家饭,她的孩子们见到中国人高兴得又蹦又跳。一位商人为感谢医术高超的方祥忠医生为他治好了多年不愈的牙病,两次将大夫和我请去做客。阿拉伯妇女举办家庭舞会回避男宾,但热情邀请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人。
因此还出过意想不到的小插曲。有一回,我陪医生出席这样的舞会,只见到场的女士一个比一个穿得漂亮,同平时看到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灰白形象完全是两回事,据说跳舞是她们展示华丽服饰的好机会。我头次面对面观看肚皮舞,脸上有点发热,便顺手抱起身旁的一个男孩放在膝上以掩窘相,不料小家伙将我两腿尿湿了一大片,出门时我只好用手遮遮掩掩,自嘲“土翻译出洋相”。
• 作者(后排左2)和阿尔及利亚医护人员合影。图源:《共和国外交往事》
为了方便首都地区的人找中国医生看病,应阿政府要求,我们又在离阿尔及尔80公里的梅地亚设立了医疗点,我也随着队部的转移来到了这里。医院规模较大,交通也方便,为进一步发挥中国医生的作用提供了更好的用武之地。
医疗队的工作得到使馆领导的密切关注和及时指导,杨琪良大使和主管单位文化处的同志经常听取汇报,还多次到驻地看望大家。
顺便提及一件事:文革中有段时间我驻外使领馆几乎都是“和尚庙”,为避免节庆活动中方无夫人出席的尴尬,每逢重要招待会和宴请使馆少不得请女医生和护士前来助阵。她们将白大衣换成礼服,端庄大方,笑容可掬,为节日平添了温馨和喜庆。
在那个年代里,医疗队人员的津贴微乎其微,吃的是医院提供的食品,住的是集体宿舍,过的是单身生活,但大家乐观向上,团结协作,住地总是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气氛,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下班后,我们一起学外语、唱歌、打乒乓球、下棋,得空也到野外散步、游玩。
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每月能接到来自祖国的信件,一阵嬉闹之后,宿舍会突然静下来,人人都猫在房间里品味亲人的柔情。翻看当年拍下的大摞照片,我仿佛又回到了同湖北医生护士们在遥远国度里度过的900多个日日夜夜,痴痴怀念那火热的激情和真诚的友谊。
援喀麦隆医疗队为我做手术
1978年至1982年,我在驻喀麦隆使馆工作,由于不适应当地的气候和环境,经常患病,特别是几次被热带疟疾击倒。
1979年的一天,突然发现柏油状黑便,继而大口呕起血来,被紧急送往我援喀医疗队,诊断为十二指肠球部重度溃疡,有穿孔的危险。该医疗队是山西省派出的,外科主任是太原有名的治疗消化道疾病的专家易培泰大夫。他看到保守治疗无望,当机立断,决定在局部麻醉下为我做胃大部切除手术。
我见过开胸剖肚的世面,轮到在自己身上动刀并不怎么紧张,手术中平静地听着医生和助手的对话,末了还请大夫将切下的胃让我瞧了一眼。魏宝善大使一直守在手术台旁,使馆和援喀工程技术人员四人当场献血,至今我仍忘不了当时毫不犹豫伸出胳膊的马志学和尹维江同志。手术很顺利,大家都说我运气不错,遇上了一位好专家。
热带地区卫生条件差,我在另一个国家就诊时曾领略过蚂蚁沿着输液管爬上爬下的奇景,当地护士似乎对此并不在意。我们的大夫非常负责,术后为了防止极易发生的感染和尽快使我康复,内科经验丰富的霍同泰大夫制定了周密的治疗方案,伤口拆线前几乎天天到我房间,输液打针都亲自动手,医疗队长和医生也经常来看望。
1973年,我在多哥工作时感染过肝炎,加上预防和治疗疟疾的药物用得过多,肝功能时好时坏,这次又失去了四分之三的胃,心情自然不佳。霍大夫不仅要考虑如何对我慎重用药,还要做思想工作,真是难为她了。我当时任使馆三等秘书,这位在太原参与省委领导保健工作的大姐开玩笑说,我是“科级干部,省级待遇”。由于医术精湛,护理周到,术后我不仅吃饭正常,腹部也看不出明显的疤痕。
• 中国援喀医疗队姆巴尔马尤医院分队全体队员来到华山国际喀麦隆埃博洛瓦宾馆工程的工地上,为40余名当地员工做义诊。
中国医生所在的姆巴尔马尤医院离雅温得不到60公里,使馆和我援喀工程队的人常去看病和查体,我也去过,但对具体情况了解不多。这次因动手术,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同医疗队的同志吃住在一起,得以有机会零距离观察、感受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医院不大,此前因缺少医生而形同诊所,中国医疗队到后开始热闹起来,第一次有了内、外、眼、牙、妇产和针灸等各科。床位满员、门诊排队,来看病的特别多,我们的医生工作超负荷。他们不嫌脏,不怕累,冒着感染疾病的风险抢救危重病人和新生儿。妇产科医生告诉我,当地妇女生孩子没有“坐月子”这一说,婴儿出生不久就往身上一背,下地干活。有位产妇在家生产后胎盘下不来,竟将脐带缠在腿上步行来到医疗队。普通百姓生活之艰辛和保健设施的匮乏,由此可见一斑。
医疗队住的是两排平房,热带雨林气候使得杂草生命力极强,蚊虫无孔不入。从窗口往外望,可以见到苍蝇在烈日下飞来飞去,乌鸦围着垃圾桶跳上跳下,老鼠在墙根下悠闲走过。食堂小而陈旧,有些同志只好在走廊用餐,因伙食费用太少,饭菜单调得提不起胃口,管够的好像只有山西老陈醋。
听说还闹过一次笑话,为了既省钱又改善伙食,憨厚的厨师从雅温得购回一箱包装上画有狗头的宠物食品罐头,嚷着请大家“尝尝狗肉”。有人连看都不看就上前吃起来,有人说:“味道还不错,就是肉太碎。”待事情闹明白后,在一片哄笑声中谁都不承认自己吃过。
那时喀麦隆还没有电视,姆巴尔马尤地方不大,常见的一项娱乐活动是大人孩子围成一圈踩着鼓点跳舞,周末和节假日我们的医生会应邀出席,在欢笑声中度过少有的闲暇时光。
我跟大家混熟了,住院疗养的房间便一时成了聚会的场所。尽管队长关照不要影响病人休息,但晚上仍有大夫来找我聊天,听我讲讲新闻,说说故事。特别是勤奋好学的翻译小秦,见我法语医疗词汇懂得不少,缠着要拜我为“师”,我闲着没事,乐得在小同行面前“露一手”。我们经常用法语交谈,当我讲述在援阿尔及利亚医疗队看跳舞如何被小孩尿湿裤子时,她笑出了声。这位年轻翻译任满回国后,还曾用法文给我写过一封长长的感谢信。
在作为病号同大夫的相处中,我深深感到山西省对派遣医疗队的工作很重视,出来的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好医生。他们在太原的医疗设施和生活条件比黑非洲强得多,但从无怨言。我亲眼见到一位外科医生得恶性疟疾连日高烧不退,难受得在床上翻来复去,痛哭失声,刚好一点又投入了工作。我们的医生无论为喀麦隆人还是为自己的同胞看病,都同样认真细致,受到广泛好评。
当地官员告诉我,本国有些到法国学医的人学成以后嫌自己国家条件太差不愿回来,而中国医生却不远万里来到非洲吃苦受累,使他们非常感动。喀政府在困难的条件下,为医疗队顺利开展工作尽可能提供方便。院方人士和当地居民态度友好,我们的医生处处感受到黑人兄弟姐妹们的淳朴与情谊。
鉴于该国医生奇缺及我医疗队出色表现,喀麦隆政府又要求在北方增设医疗点,并不止一次提出希望中方再多派些医务人员。我在援喀麦隆医疗队动手术的事已过去几十余年,但那次既治疗疾病又净化灵魂的经历始终铭刻在我的心里。
未完待续……
文字 | 《共和国外交往事》
作者 | 熊展旗
图片 |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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