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0:第十六章 司马牛•鳖厮踢
第十六章 司马牛·鳖厮踢
2
太皇太后让司马光出任宰相,司马光一开始并没有答应,说自己“龄发愈衰,精力愈耗”,这话一半是姿态,一半也是实情。他当了八个月宰相就去世了,可见身体确实不行。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他司马光被压制十五年,现在有机会翻身扬眉吐气,有机会践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当个旁观者,何况宰相位极人臣,将来会名垂青史、万古不朽呢?
这些回到朝廷的人们,都是这种想法。我们说过,从熙宁初年变法开始,台谏系统就逐渐成了党争的工具,谁控制了台谏,谁就掌握了舆论、监察和部分司法大权。司马光为相,苏辙、刘挚、朱光廷、贾易、王岩叟等人纷纷进入台谏系统,这些人肚子里早已装满了炮弹,现在可以开火了。
刀笔吏,刀笔吏,书生报国无他物,惟有手中笔如刀。台谏官们首先纷纷弹劾吕惠卿,其中就有苏辙的弹劾奏章:“安石之于惠卿,有卵翼之恩,有父师之义。方其求进,则胶固为一,更相汲引,以欺朝廷;及其权位既均,势力相轧,反复相噬,化为仇敌。惠卿言安石相与为奸,发其私书,安石由是得罪……”。吕惠卿被一贬再贬,最后贬窜为建宁军节度副使。
贬窜官员需要有谪词,就是给个说法。这种活没人愿意干。文章可以花花轿子人抬人,也能够刀刀见血挖骨剜心;宣读升官的恩旨,臣下会说叩谢天恩,没人注意起草人;扔给贬官的谪词,臣下也得叩谢天恩,只是背地里肯定要打听这稿子谁写的?这就好比请客吃饭,客人吃的好,他会说这饭店不错;吃的不好,他会问这菜是谁点的?
这活本来是刘颁的,他正要落笔,苏轼进来说:“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刘颁一见苏轼来了,马上借口有病,扔下笔跑了。他确实有病,晚年得了风疾,鼻子都塌了,苏轼曾经开玩笑说“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苏轼对吕惠卿实在是太了解了,他一挥而就,吕惠卿揣着一篇怒责之词当他的贬官去了。二苏是文坛巨匠,这一篇弹劾文章,一篇谪词,流传极广,以至后来的宋人笔记、《宋史》中写吕惠卿,都纷纷引用苏氏兄弟的素材。
吕惠卿一生相当有政绩,苏轼的文章却让吕惠卿名声扫地,反差比较大,于是后来有人说苏轼对吕惠卿恶意中伤丑化——果然,后人“吃”着不受用,于是埋怨苏轼这个“点菜的”。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像苏轼这种人,得罪他也没什么。前年从登州召还,路过青州,当时李定任知州。不管是因为苏轼此时仕途看好,李定要修复两人关系;还是因为有愧于往事,要借机表示歉意,反正大摆筵席,为苏轼接风。苏轼欣然前往,相谈甚欢,就像“乌台诗案”从来没有发生过。唐朝陆贽在当宰相时,把员外郎李吉甫贬为忠州刺史,后来陆贽被贬为忠州别驾,相当于秘书长,正好是李吉甫的手下。陆贽的朋友都担心李吉甫会报复,但李吉甫却对陆贽非常尊重,就像他仍然是宰相一样。陆李二人遂为至交,李吉甫后来亦为宰相。陆贽的奏折一流,他的奏章叫《翰苑集》,苏轼对这部书下了大功夫,他不但学到陆贽的文风,而且学来了前贤的品格。
但是吕惠卿这种人不同,他这人权利欲太重且睚眦必报。恰好这时长子苏迈调任江西德兴县尉,而当时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知饶州,德兴在其治下,苏辙担心吕温卿报复,上疏请罢苏迈德兴之行。苏轼苏辙看人是准确的,几年以后,二苏贬谪南方,吕温卿时任两浙转运使。有一个和尚与苏轼的朋友参寥有隙,告发说参寥的度牒冒名。参寥本名昙潜,是苏轼改名曰道潜,尽人皆知。吕温卿索牒验之,果然名实不符,竟然勒令道潜还俗,编管兖州。
苏轼 东武帖
比起吕惠卿的沉浮,蔡确的命运堪称悲剧。高太后垂帘,司马光入朝,蔡确就看出风向不对。此前神宗发丧,蔡确担任山陵使,御史就弹劾他不在外住宿,路上又不侍从。现在御史刘挚、王岩叟接连弹劾他,说蔡确有十个应该罢职的理由。知趣的蔡确于是接连上表请求外任。元祐元年二月二日,蔡确知陈州,同日,司马光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蔡确于元祐二年转任安州(今湖北安陆),在游览车盖亭时,写了十首诗,其中第二首是:
纸屏石枕竹方床,
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起莞然成独笑,
数声渔笛在沧浪。
第五首:
风摇熟果时闻落,
雨滴余花亦自香。
叶底出巢黄口闹,
波间逐队小鱼忙。
第九首:
西山彷佛见松筠,
日日来看色转新。
闻说桃花岩畔石,
读书曾有谪仙人。
第十首是:
矫矫名臣郝甑山,
忠言直节上元间。
钓台芜没知何处,
叹息思公俯碧湾。
元祐四年,知汉阳军吴处厚上奏朝廷,说蔡确这十首诗,其中有“五篇皆涉讥讪,而二篇讥讪尤甚,上及君亲”。吴处厚曾在蔡确手下做官,求蔡确引荐升迁,蔡确没搭理他,遂怀恨在心。可是蔡确官越做越大,吴处厚只有隐忍不发装孙子。现在机会来了,他要凶残地报复。
吴处厚的解释极为可笑。比如他说第二首不怀好意,方今朝廷清明,不知蔡确所笑何事?第五首“波间逐队小鱼忙”,这是在讽刺朝廷现在都是幸进的小人,他自己摆老资格。“读书曾有谪仙人”,谁都知道谪仙人是李白,可是吴处厚说蔡确在发泄被贬的不满。真正要命的是第十首。郝处俊是唐代大臣,因做过甑山令,故称郝甑山。唐高宗晚年多病,想让位给武则天,郝甑山上书反对,吴处厚说蔡确是将高太后比作武则天,把郝甑山比作自己。郝甑山是安陆人,蔡确无非是吟咏前贤,跟高太后根本扯不上什么关系。
台谏官们如获至宝,左谏议大夫梁焘﹑右谏议大夫范祖禹﹑右司谏王岩叟﹑右正言刘安世纷纷上书,请求治蔡确之罪。尽管蔡确为自己辩解很到位,仍然被贬为分司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朱光庭等人变本加厉,认为处罚太轻,说蔡确“罪状显著﹐法所不赦”,于是再贬为英州别驾(今广东英德市),新州安置(今广东新兴县)。当时新州被视为烟瘴之地,到了那里就等于判了死刑。宰相范纯仁等人以蔡确老母年高为由,建议改贬他处。但高太后说﹕“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蔡确到新州贬所,一个叫琵琶的侍妾相随。蔡确养了一只鹦鹉,他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叫“琵琶姐、琵琶姐。”不久,琵琶死于瘴毒,从此蔡确再没敲过那个小钟。一天,蔡确衣带钩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姐。蔡确悲从中来,赋诗一首:
鹦鹉声犹在,
琵琶事已非。
堪伤江汉水,
同去不同归。
此后不久,蔡确得病,死于贬所。
乌台诗案的臭气历久弥新。吴处厚固然是典型的小人,可是这些台谏官们,哪一个不是饱学之士、博学鸿儒,哪一个不知道吴处厚是在牵强附会?高太后何尝不知道蔡确并无谤讪之意?车盖亭诗案与乌台诗案一样,无非是打击政敌的手段而已。乌台诗案的主角是苏轼,于是人们纷纷谴责这种下作手段;车盖亭诗案的主角是名声不佳的蔡确,于是用这种手段就顺理成章。值得注意的是,车盖亭诗案开启了贬窜蛮荒之地的先河,此后官员们越贬越远,直到把苏轼等人贬到化外之地的海南岛去了。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人的恶行一旦被调动起来,就如嗜血狂鲨一般,难以慑服。坏事发生一次,就有了再次发生的理由。这些会作诗会写锦绣文章的君子们,突然发现,原来寻章摘句就可以置人死地,于是他们握紧了手中的笔,兴冲冲地等待第三次。
(待续)
前期文章链接:
以文会友,以真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