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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先父陈墨香:“一生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京剧艺术事业”

陈嗣香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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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父陈墨香是三十年代的京剧剧作家。他一生编写过五十多出戏的剧本,这些戏绝大部分由荀慧生先生演出。此外先父还写过不少有关京剧史料、掌故、考据、理论等方面的文章,皆散见于当时各种报刊;由天津百城书局印刷出版的《梨园外史》一书,先父生前只写了两集,可惜以后再未有人续编。这里就我的记忆所及,将先父一生从事京剧编剧活动的情况,散记如下。

 

刻苦读书 精心学戏


 先父幼时,受业于山东滕县高太史仲瑊,旧学基础较好。他读书很多,举凡经史、小说、笔记、野史、文集、古典戏曲等,无不涉猎。这对于他以后编写剧本颇有裨益。先父十六岁时,为先祖父守制期满回京,即闭门读书。在我记事时,犹常见先父独居室,刻苦攻读。那时他每日起床后,首先阅读约一小时佛经,然后即阅读经史和古典戏曲,有目的地为日后编写剧本积累资料。

 

 当时高太史已回原籍,在京唯一能请教的只有我的外祖父万太史,但不久外祖父亦逝世,于是父亲便自己闭门苦读。他平时除偶到图书馆寻找一些编剧的素材外,很少出门,家务事概不过问,全凭先母操持,就这样,他苦读了十余年。


陈墨香与南铁生

 

 先父大约从二十岁左右开始学唱京剧。到三十五岁为止,经过勤学苦练,无论青衣、花旦、刀马旦,他都能唱。而且会踩跷,有乌龙搅柱等扑跌工夫。他曾演过不少京剧,如《翠屏山》、《战宛城》、《青石山》、《马上缘》、《宝莲灯》等。他首登台演的是《破洪州》,最后一次演的是《凤凰台》和《宝莲灯》。红净戏他也学过,如《水淹七军》、《古城训弟》、《华容道》、《战长沙》等,但都未登台表演过。对于昆曲,先父亦有较深的研究,他与曹心泉老先生过从甚密,得其帮助不少。先父登台演戏是在四十岁左右。他学戏,并不是为了做一个演员,而是为了研究戏曲,为了编写剧本。

 

笔耕不辍 毕生编剧


 一九二四年以前,先父就开始编写剧本了。最初试着编写了两出戏,一出是《秦良玉》,一出是《哭秦庭》。前一出由尚小云先生演唱,后一出由高庆奎先生演唱,高逝世后由李和曾演唱。这两出戏的编写,深得潘镜芙先生的帮助。后来父亲由于编写《梨园外史》,一度中断編写剧本。

 

 一九二四年父亲开始正式编剧。当时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三位先生已经出了名,而荀慧生先生是初演京剧,尚未成名。


尚小云之《秦良玉》

 

 那时先父已与荀先生相识,于是先父介绍荀先生向王瑶卿先生行了拜师礼。以后又承担起为荀编写新戏的任务。先父编剧具备几条有利条件:首先,幼时学习过作诗填词;其次是已编过两个剧本;第三是青年时学习过京剧,并与余玉琴、路三宝、刘春喜、李顺亭等著名艺人合作演出过多次。为了又快又好地编成新戏,必从有吸引人的情节的戏中选材。父亲和荀先生商议后,第一出戏即定为全部《玉堂春》,这个戏的编法是:把过去的“嫖院”、“赎身”、“团圆”等折子戏头尾加上“起解”、“会审”,贯穿成一出大戏。演完全剧约需三个多小时。演出前在报纸上登出广告,大字标明由“嫖院”起至“团圆”止。演出时由于荀先生扮相俊秀、唱腔委婉、作派细腻,这出新戏出乎意外地受到观众的极大赞许。荀先生演出此剧之后,誉满全城,一跃而进入四大名旦的行列。先父也因改编此剧成功,树立了编戏的信心。



 接着荀先生又演岀《元宵谜》、《丹青引》两出新编剧,得到好评。这两出戏是张冥飞、杨屮屮两位先生写的初稿,均由先父加工而成。这两出戏巩固了荀先生在舞台上的地位。

 

 先父一生编写的剧本除刘乃崇先生在《戏剧论丛》第一辑所列的五本外,我所知道的尚有《女儿国》(增加头尾,由杜丽云演唱。此剧刘先生在书中曾概括地写了几句,但未列在五十出之内)、《香祖楼》(新编剧)、全部《孙夫人》(由王玉蓉演出)、《哭秦庭》(由高庆奎演唱)、《怀乡梦》(由评剧演员喜彩莲演唱)等五本。


杜丽云之《女儿国》


 《孔雀东南飞》原是给程砚秋先生编写的,该剧编成后,程先生将剧本转送中华戏曲学校(程先生为该校校董),改由赵金蓉演唱。并由王和霖扮演焦仲卿,第一次与观众见面。


 先父编写剧本,大致有这样几个过程:一是选准题材,定下提纲。二是研究剧中人的性格、人物出场前后的唱、念(年龄和扮相放在其次),以及重点场次的描述等。这些都经过反复考虑,大致定型后才开始动笔,考虑不成熟,绝不动笔。三是在戏词上动脑子。先父所写戏词既不完全抄袭旧套,又不专用文言,而是尽量形成自已的风格。他时常把古人的现成诗句、曲文融入自己的戏词中,雅俗并用。四是一出戏编成初演时,观察演员的表演、观众的反映和上座情况,然后再行研究改进。剧本一旦最后完成,就全部交给演出者,本人向不保存底稿。

 

 先父在晚年时,把自己一生编写的戏,粗略划成三类:第一类是自编剧,如《柳如是》、《钗头凤》、《孔雀东南飞》等;第二类是初稿由友人写成,最后由他修定,如《丹青引》、《元宵谜》、《红娘》等;第三类是对老折子戏增加头尾,使之成为整本戏,如《玉堂春》、《得意缘》、《十三妹》等。先父说:“以上三类,从自己来说,第三类比较容易编写,因为折子戏已有样板,只要去粗取精,增添头尾即成,可以少用一些时间。但我认为自编剧适合自己的性格,因为它不受限制,从剧情和剧中人的性格出发,只要不出大的问题即可,唱词、场次也均无约束。”先父对他一生所编之剧,比较满意的是《钗头凤》和《孔雀东南飞》。他说观众也是这样公认。

 

诚笃待友 提携后进


 先父多年编写京剧,在京剧界的友人甚多。大家一致称呼他陈老师或墨老,甚至一些老前辈如谭小培、姜妙香等人也以老师或老夫子称之。一些爱好京剧的青年人更是尊敬地称他为老师。

 

 经常有人向他请教,他总是热诚地帮助解决疑难,常被人誉为“活字典”和“完才”。有人说:“今之编剧家,当首推墨香。”

 

 不仅北京和国内如此,他还载誉海外,日本以及欧美等国的戏剧界人士常有书信往来。

 

 先父一生交友诚笃,经常往来的有傅治香、汪逢春、沈梅、李阿迦、金悔庐、沙大风、包丹亭、王瑶卿诸位老前辈。在研究戏曲和编写剧本上,得他们的帮助不小。


 他和最知己的王瑶卿先生几乎是每日必见,风雨无阻,四十年如一日。王瑶卿先生和先父在研究京剧改革方面花了不少心力。他们向来不抱个人成见,坦率提出不同意见,只要对改革有益,便诚恳接受。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始终保持融洽气氛。他们合作编剧,很自然地形成了这样的分工:有关场次、人物、词句等的安排和写作,由先父负责;而唱腔、表情、动作等,则由瑶卿先生出谋划策,以至示范表演。两位老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初稿写成后,还要与演员与荀先生研究讨论,进行修改。这种合作的编剧方式,既能发挥剧作者的才能,又能适合演员的特长。荀慧生先生一生所演的新编剧本,大都是这样写成的。荀先生被列为四大名旦之一,与这种三位一体地研究、编写剧本的方法,不无关系。


陈墨香与王瑶卿


 王瑶卿先生喜交友,而且徒弟众多,每晚家中总是宾客满堂。除先父每日下午必到和有几位徒弟常在外,经常在座的有金仲仁、杨宝忠和宝森昆仲、章晓珊等。有一天姜妙香也在座,和先父寒暄之后,姜说:谭富英拟演《战太平》,约其配演小生朱文逊,在游街一场打算唱八句原板,但自己仅想出最末一句:“好似吕奉先白门楼下亡”。因为后天就要上演,求别人已来不及,今天到这里来,特请墨老帮忙。先父听后忙点头答应,只用十多分钟即已编成,姜看后连声道谢。事后姜先生每向人谈及此事,就说:“陈墨老才思敏捷,为梨园界众人之师,可说当之无愧。我是钦佩之至。”

 

 李阿迦先生,是先父在三十年代初结识之友人。李能诗善写,与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交谊甚厚。先父曾襄助他编写过京剧。他为了研究京剧,经常与先父交换意见,双方真诚相待,相处非常融洽,每遇研究问题时,常常忘了吃饭时间。李曾亲笔写一对联送给先父,上联是“与君真恨相见晚”,下联是“入世但觉知音稀”。

 

 先父四岁左右时,住家在椿树胡同上二条,荀慧生住上三条,两家离得很近。一次,荀先生拟演出《翠屏山》,恰好荀家住着一位新从上海来的刘叔诒。刘是演老生的,愿演《翠屏山》中的石秀,但未学过此戏,拟师教艺。先父闻荀先生谈及此事,当即介绍包丹亭先生向刘授艺。包当时是北京的名票友他自幼拜老艺人王鸿寿为师,专习武小生,武功扎实,演技精湛,《翠屏山》中石秀又是他的拿手戏。由于先父介绍,包先生第二天即借我家向刘授艺。从“吵架”到“杀山”,石秀的唱、念、做、打一手全包。经过一段紧张的学习,刘叔诒即陪荀先生成功地上演了《翠屏山》。包、刘二位素不相识,若是正式拜师学艺,从演出时间上讲亦不允许。先父与包先生为了帮助后进,真是不遗余力。

 

 先父对来家拜访的年轻人,总是满腔热情的接待,如吴素秋、毛世来等几位名演员均曾前来求教,先父除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外,还介绍他们拜荀慧生为师。

 

 刘艳云是三十年代初期一个中专毕业生,在校读书时酷爱京剧,曾在校庆活动中演过《虹霓关》剧中的夫人,大家认为演得不错,鼓励他学习京剧。不久他果然拜了清末著名花旦演员田桂凤为师,改名刘凤缘。当时田因年高多病,经常不能授艺,每日只是简单地说几句。而刘艳云学戏心切,经辗转介绍求教于先父。先父认为刘毕竟是个外行,怕自己耽误了他的前途,讲明不拜师、不请客、不举行仪式,只教会一两出戏即告一段落,然后,可代介绍拜一位内行为师。自此刘每天必来学习,先学的是《穆柯寨》、《穆天王》,后来又学了《马上缘》、《虹霓关》。那时我家住在烂漫胡同,院子较大,每天能听到刀枪磕碰之声。有时时间太晚了,刘即在我家住宿。先父对他如自己晚辈样,非常爱护,一切招式均严格要求,从不松懈。刘学了《虹霓关》以后,先父介绍他拜荀慧生先生为师。那时荀先生家住南半截胡同,离我家很近,我家旁院有一小门直通荀先生的后院花园。当时荀先生的长子令香年龄尚小,时常由刘艳云领着到我家来玩耍。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刘又改演小生。他自结婚后即不常来我家,后来听说他不幸天折了。


 荀令香小的时候最为先父喜爱,他拜程砚秋先生为师便是先父介绍的。当时先父考虑学艺没有止境,令香如能兼两派之长,岂不更佳。那次拜师礼仪非常隆重,参加人员除程先生、荀氏父子和元父之外,尚有年逾古稀的昆曲老前辈曹心泉先生,以及金悔庐、徐凌宵、刘晓桑、张体道等各界知名人士。


程砚秋收徒荀令香之合影

 

 我的大学同学侯颀人,因体弱多病,毕业后不能坚持八小时工作,为了谋生想学习编写戏本,慕先父之名前来求教。先父同他交谈之后,知他对戏剧是个外行,劝其另想其他办法。先父教他以历史典故为主,充实其内容,写成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得些稿费以谋生。侯颀人照此去做,并常把写成的文章带来请先父指教,然后送去报刊发表。这样,他有了稿费收入,精神愉快,病情也有了好转(后因身体太差,病情突然恶化,早逝)。

 

俭朴一生 勤奋以终


 先父一生以微薄的笔墨收入维持一家五六口人的生活,因之一向节俭,从不浪费分文。他四十岁时因友人送他一支烟嘴,才开始吸纸烟。除吸烟外,别无其他嗜好。一九三三年秋季,恰逢先父五旬诞辰,朋友们提出要给他热烈祝寿,尤以王瑶卿先生主张最力,他提出凡熟识友人、弟子和戏校学生,能登台演唱者,当天都要粉墨登场,大家热闹一天。王先生并毛遂自荐担任总提调,下设几个组,各样事情都有专人负责,并发动熟识的各界名贤作诗词祝贺。先父听到此事后,立即制止,提出大家热闹天则可,万不可铺张浪费!并说:“我与稚兄(瑶卿字稚庭)朝夕相从,情同手足,大家收入无多,又无积蓄,用费过大,于心不忍。至于老友愿送一些诗词则表示愧领,以便学习。”于是大家同意按照先父的意见办理。寿辰那天,京剧界公推王瑶卿先生携其女儿玉倩为代表前来祝贺,此外傅岳芬、汪逢春、沈羹梅三位老前辈也来了。大家一直谈到深夜离去。送贺联书画的人很多,其中有两位晚清的太史是我家的世交和同乡。事后听到人们谈论此事说:“这样安排,不失文人本色,墨老此举为后人树立了楷模。”那天王瑶卿先生还送给先父一幅亲笔绘制的彩画。画的是一个不倒翁,请邵茗生先生在上面题了一首七律:“愿作人间不老翁,鹤樵雅意寿糜公。赤城乐府裒盈尺,黄木诗篇老拄筇。歌管平章追昔盛,月华圆朗倍秋中。欢畅三万刚逾半,长酌飞英醉颊红。”此画现存我手,乃家大姐宽霞临终时嘱我善为保存,我视为珍品。

 

 先父一生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京剧艺术事业。一天,他嘱家姐宽云在书架上找出《三侠五义》,看后执笔写作,究竟要写什么,并未向家姐谈及。只见他写了不多,即搁笔休息。不想次日竟卧床不起,于一九四二年五月六日(旧历三月)便与世长辞了。终年五十九岁。

 

 一九四九年北京解放后不久,田汉同志到京,曾探听先父居住何处,意欲拜访。田老曾云:“陈墨香先生一生对于京剧颇研究,兼之才思敏捷,编写剧本为其特长,据说荀慧生所演之剧多出其手,观众对其评价颇高。我们文艺工作者,如能见着此人,约其为革命工作多编几出新剧,我想是不成问题的。”有次田老见着王稚老谈及此事,才知其因劳累过度,已于一九四二年逝世。田老闻之大为惋惜。此事系一九五〇年我到北京出差,稚老亲口向我述及,以后即未与稚老见面。回忆往事犹如昨日,不想两老均已作古。

 

 一九八四年十月

 

(《文史资料选编》第3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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