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不喜欢门德尔松
青春啊青春丨从门德尔松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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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什么？青春即是田野与山岚间无目的的狂奔。黄昏，母亲的炊烟会唤你归去，风筝断了就断了，断了，回去央阿公再做一只就好了……
以上，是我一段关于青春的文字，无缘起，恰如青春本身。然而，这灵光一闪的背后真的没有来由吗？转念一想，对青春的想象与追思怕是来自对比自己年轻的人的羡慕甚至嫉妒吧！人，总有“再年轻一次”而不得之撼。生与死，是无法让“如果”插足的，而青春之可贵，乃在于有无数个如果，但大多数人又让它不知不觉中遁走，知而不觉，觉而不知，都不完美。所以青春：是人生中可现而不可解的一道彩虹。青春中人，是无法感知青春的奢侈的，所以浪费怕是比珍惜更贴合青春的特质吧。
时空无情，情是人类自身的事，青春于我，便只剩下追忆和缅怀。人趋中年，上有老下有少，终日在尘劳之中，可憧憬者日少，走过了青春这个人生的喇叭口，花总算是开过了，而果尚未结出，此时的彷徨，不同于青春的彷徨，因你确知，步履逐渐稳健下来，人生的路也越走越窄了。这不是悲观，而是事实，前者是一种灰色，而后者铁一般，恰如梦使生命柔软，而僵硬则意味着死亡。
人生不是靠机会，而是靠梦而豁然开朗的。当然，人生也总有无梦的季节，如果人到中年甚或年老却依然有梦，那么这种人就会永葆青春。我的青春，也正值祖国的青春，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一九四九年——红色青春期后－－绿色的青春期，用那时的话，便是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遍神州大地......如果大家还记得《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声，如果大家还记得“振兴中华，从我做起”的口号，如果大家还记得第一个万元户是谁，如果大家还记得将要万丈高楼平地起的那个小渔村的模样，如果大家还记得第一届春晚，如果大家还记得身残志坚的张海迪，如果大家还记得《庐山恋》、《巴山夜雨》、《甜蜜的事业》、《小花》、《小街》、《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苦恼人的笑》、《血，总是热的》、《雅马哈鱼档》这些电影，如果大家还记得......如果、如果，太多的如果，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我难以想象我的青春是何模样。
青春并不指具体的年龄段和时间段，我粉绿的青春期横跨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末整整十五个春秋，中国在这时节挣脱了浩劫的黑暗，迎来了新一天的黎明，苏醒、舒伸、反思、希望、进取......十数年间所发生的一切，构成了我青春的大背景，不，不对，应该说，它就是我青春的一部分，而反过来，我又何尝不是它的一部分？这期间，当然不乏迷惑、躁动、起跌、彼亦摸爬滚打，我亦摸爬滚打，直至1989年春夏之交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历史迫不及待地迈入九十年代，许多人的梦碎了，许多人又有了新的梦，而我，也在一夜之间成熟。翻看旧作，那幅名为《等待》的水彩，俨然是青春的代表作。人生有无数个十字路口，每一个都是命运的网结。等待，你在等待什么？那条飞扬的红巾即是答案，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戈多，每次揽镜自照，我都能见到他的模样。
九十年代留给我的记忆是模糊的。人对遥远的事物记忆格外清晰，那是不再年轻的证明。整个九十年代，最有意义的莫过于开始谨慎继而疯狂地购买古典音乐唱片，这便是所谓的爱乐生涯吗？又一个十五年了，现今，我似乎已是个够“段位”的爱乐者，家中集片数千，然而随碟数递增，认知越发深广，这人生和世界便越发变得荒谬和虚无起来，这便是音乐吗？听唱片，听音乐会，读乐，写乐评，兼与相熟不相熟的“爱乐界”、“发烧圈”朋友交流，这一切与音乐息息相关，又好像毫无关系，我怀念当初从父亲的歌喉里，从他手中那把破旧的二胡里传出的音乐；而僻静的街巷深处飘出的若隐若现的练习曲总是那么动听，我每每想象，那是怎样一位富于教养的英俊少年又或娇俏少女在干净、明亮而朴素的厅堂断断续续地弹奏，红砖墙上的长青藤并不认识尘埃.....是的，我怀念，我怀念从学校音乐室里传出的音乐，我怀念从早期的收录机、卡带中传出的音乐，我更怀念从半导体收音机中传出的音乐声，记得每每趁父亲上班，我便爬上柜子，拧开他从不让我碰的开关，肆意报复般转波选台......中国钢琴、小提琴器乐曲、中国民歌、外国民歌乃至世界名曲，许多我叫不出名字但耳熟能详，日后有知，恍惚，原来是这首曲子。再日后，当我在课堂上把这些曲子播给学生们听的时候，多数人是一脸无动于衷。是的，商业时代的音乐，不过是嚼完即弃的口香糖，无所谓品鉴，无所谓体味，更无所谓余韵，商业时代的夜空没有星光，不会有人仰望，而商业时代的青春，是过于璀璨却只能照亮瞬间的烟花，不再是彩虹，不再是梦的投影。
四位女学生正为文艺汇演懒散地练习一阙器乐“合奏”（其实是齐奏，她们分不清）《四季歌》（注：非周璇所唱的《四季歌》），当我问她们是否知道此曲还有另一个名字时，回答是一脸的茫然。这曲子，别名《花儿与少年》，多么的门德尔松。门德尔松几乎是我爱乐生涯中接受得最迟的作曲家。崇高、深沉、博大、雄伟、奇崛、朴厚、洗炼... ...诸如此类的形容词填满了我的脑海。有定见的心灵必然充实坚刚得不见缝，自然也难容门德尔松插一针。但现在可以了，容得下他半席之位了，从此我也确信自己成熟了，内心变得宽厚而松弛。之前，那类旋律过分优美同时缺乏深厚的思想内涵的作品总被我偏执地认为甜腻、轻薄兼庸俗，哪怕作曲者在音乐史上多么有名气，地位多么重要，自命高深的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听多了这类玩意会自掉身价，然而，是什么使我的内心逐渐变得宽松？时间和阅历？经验和教训？还是思考和省察？是，又不是，一个人如果没有失去觉照之力，会发现真起作用的，即为生命本身，外力与内心互相作用，即为造化。
诗人叶芝曾有自传名为《随时间而来的智慧》，说得不错，人会在岁月里逐渐成熟，会自然而然地放松，放松即能保持适当的距离，人与事的面目便能廓清，对于青春的怀恋，也多少带着一份清醒。所有天才留给人类最珍贵的财富，就是青春。天才是流星，光辉夺目却稍纵即逝。天才是神的使者，所以生而知之，他们带给人类的礼物，是一类近乎完美的生命信息，所以几乎一开始就是成熟的；所以他们的艺术，难以重复，难以分析。许多天才命途多舛，多数早夭，完成了在凡间的使命，便要早早回到神的身边。艺术对于他们而言，是青春在消逝前最后一次迸发，之后，生命便可能一路萎谢、凋败。于是，其形象便会定格在最辉煌的一刻而永恒。天才总是相似的，尽管我说不清他们怎样相似，但每每想起莫扎特、肖邦、兰波、荷尔德林、拉斐尔、尼金斯基、叶赛宁、伊贡.席勒、海子... ...总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那么门德尔松呢？自然不例外，但单论个人命运，门德尔松则好太多了，这位犹太富家公子一生衣食无忧，得偿所愿，除却父母过世，姐姐夭折。因此，我们也可以粗略地解释为何他的音乐中几乎找不到阴暗、矛盾和痛楚，相反，只有青春和美，最多，带些微的忧郁与感伤，那种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少年滋味，还是显得那么诗意。难怪希特勒不喜欢，犹太因素自不必说，如此唯美的音乐，对铁灰色的德意志，几乎等同蚕食；还有，我私下忖度，是希特勒害怕触到其音乐中人性的一面，这是铁腕政治狂人的软肋。遥想当年，希特勒还凭一手过得去的水彩画投考奥地利美术学院，若然考取，怕就没有后来的政治生涯......当然，命运无法假设，曾几何时，对“德”和“意志”的过分焦虑也曾充斥了我的头脑，自己也惧怕被门德尔松的音乐“腐化”，幸好，这一切皆成过去。现在，每听见他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响起，我可以从容地点一斗烟，泡一杯清茶，于是想起，对该曲目，我几乎从未计较过版本，就我听过的，都好。至于交响曲，我听过阿巴多充满青春活力的演绎，也听过马格超尘脱俗的诠释，但如果只让我选择一个版本，我会选马舒尔指挥由门德尔松亲手创建的格万特豪斯乐团的演录。对了，还有那脍炙人口的《乘着歌声的翅膀》，除了安格莉丝，我听过由施莱尔演绎的男声版本，你想不想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