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痕庐诗话（3-4）
复沓回环
七绝三四，如李商隐“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唯是有寒芜”，“若到阆州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以语词之复沓，生句意之回环，后人诗词亦每用之。如“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宋欧阳修《踏莎行》词。后范公《过庭录》中之“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亦袭此句式）、“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更被暮云遮”（宋李觏《乡思》）、“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宋杨璞）、“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元高明《琵琶记》）、“憔悴感恩依尚父，可怜尚父事朱温”（明陈忱《阅罗隐诗》）、“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明边贡《嫦娥》）、“手折芙蓉下人世，不知人世竟何如”（清袁枚《改官白下》）、“云山已是无常主，更写云山卖与谁”（徐世溥赠罗饭牛）。予咏西施三四：“未必西施真绝代，吴王眼里出西施。”亦近此式。更有全篇复沓回环者，如宋陈允平《江南谣》：“柳絮飞时话别离，梅花开后待郎归。梅花开后无消息，更待明年柳絮飞。”
四言一法
《诗式》引黄叔度《看王仪同拜》：“春花舒汉绶，秋蝉集赵冠。浮云生羽盖，明月上银鞍。”二联句式相同，即许彦周所谓“四言一法”也。叔度为陈隋之间诗人，当时律诗之平仄、对仗尚未定型，更无论二联间句式之讲求变化，如阴铿：“潮去犹如盖，云昏不作峰。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四 句中，下三字之组合全同，幸其上二字尚有主谓（云去，潮来）、偏正（远戍，寒山）之异；要之仍不免有雷同之感。唐宋诸贤律诗，颔、颈二联始极变化之能事，如老杜《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不仅句式之安排各不相袭，造语之整碎亦异其趣。虽然，亦偶有蹈故辙者，即如老杜，其五律《江汉》中二联：“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诵之再三，终嫌“四言一法”；诗圣有此，不能不云“尧舜其犹病诸”也。王世懋《艺圃撷馀》所摘岑嘉州之“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与王摩诘之三四“衣上”、“镜中”，五六“林下”、“岩前”，殆皆此类。他如韦庄七律《咸阳怀古》，起联“城边人倚夕阳楼，城上云凝万古愁”，苍茫怀古，与许丁卯“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俱工于发端；结联“莫怪楚吟偏断骨，野烟踪迹似东周”，亦感慨无端，馀意徨。惜乎其中间二联“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李斯不向仓中悟，徐福应无物外游”，亦因句式雷同，遂乏跌宕之致。王君玉题江都九曲池五律云：“越调谁家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沉影，鸣蛙祗沸声。凄凉不可问，落日背芜城。”就词藻言之，可谓四十贤人，字字雅切，全篇一气呵成，题无剩义，洵可诵而堪传，宜晏元献阅之赏叹而荐为馆职也。然中间四语，固是一法，实有微憾焉。句式忌同，原指颔颈二联而言，实则首联（用对仗者）与次联、三联与四联（用对仗者），亦莫不然。如明邝露《洞庭》五律：“人归洞庭水，心远百蛮天。虹饮吴山雨，蝉嘶楚岫烟。挂帆明月树，沽酒白云船。来雁纷南向，衡阳何处边？”诗亦复佳，必欲论之，则不能无间言于前四句句式之雷同矣。又，陆龟蒙诗：“静烟临碧树， 残雪背晴楼。冷日侵极戍，寒月对行舟。”虽为回文体，而四句同一样式，与帖子诗之“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何异？日本村上天皇第六子具平《题故工部桔郎中（桔正道）诗卷》七律之中间四句云：“黄卷镇携疏牖月，青衫长带古丛春。文华留作荆山玉，风骨销为蒿里尘。”句式、句意皆大同小异，唯域外之作不宜苛责，置之不论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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