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的故事---中国版的“摔跤吧,爸爸”(完整版)
这个梦,拉得很长很长,也拉得很远很远
一个暑假,李铁凌和秦爽像是老了十岁,铁凌的头发变得花白,秦爽的下巴尖了。月珠天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这个房子里,时间变得滞缓,像是比外面的慢了一倍。
纵如是,房子外面的时间还是不打折扣地往前流淌。马上要开学了,月珠得去国家队报到了。秦爽不同意月珠去国家队打球。铁凌才劝了一句,她就对着铁凌吼,“已经要了我一个女儿的命了!当初要是她不去省队,会有这些事吗?“铁凌不敢接话了。
月珠坐在了秦爽的面前,“妈,我得去国家队。乒乓球和我命中注定脱不了钩。”
“你姐姐的教训还不够吗?”秦爽把眼睛转向她。
“那是姐姐的命。再说,也不能怪乒乓球。”月珠一字一顿地说,“要是姐姐天上有知,也肯定希望我能去国家队。她当年放弃重点高中去省队也有多半是为了我。我得去,我爸盼了大半辈子了。”
“那是你爸,把自己的人生放在女儿的身上。有意思吗?” 秦爽一听这话,又来气了。
“有。就是个传承的意思。”月珠说。这么多年,她明白了,自己和爸爸一样,都是爱做梦的人。做梦的人会把梦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
“可是,我担心…”秦爽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月珠看见她泪珠滚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顿了半天,说,“这世界上的事担心得完吗?”
……
“再说,除了乒乓球,我还能做什么?”
月珠终于坐在了长沙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火车是入夜时分进的城,北京城慢慢地向她展开了明亮的光羽,像是无数的星星,无数的梦想聚集在一起,闪着,亮着,跳动着。月珠有些疑惑,这里会是她梦想着陆的地方吗?然后她想起了月珍,心里的忧伤在黑夜里慢慢涌来,像是墨汁一滴滴掉进清水里,一层又一层,再也化不开。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一个塑料袋,心里稍稍平息了一点,“姐,你和我在一起呢。”塑料袋里装着的是一颗一颗的珍珠。月珍出事后的第二天,月珠一个人去了出事的地点,地上散落着一颗一颗的珍珠,珍珠的光泽被那红的血迹遮住了,黯淡无光。她把珠子一颗颗捡了起来,洗干净,装在袋子里。
国家乒乓球队来了辆小包车,把月珠和另外几个新队员一起接到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正是晚上,月珠只看见铁栅栏和门牌上赫然写着的几个白底黑字:“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
训练局分东西两院。东院是训练区,西区是生活区。第二天,月珠去了东院的乒乓球馆。一进去,月珠有些眩晕。明晃晃的灯,明晃晃的柱子,一溜几十张乒乓球桌摆开。中间用蓝布条隔开。又是那熟悉的乒乓球噼里啪啦的声音,白色的小球在她眼前飞舞,倏的一声,又不见了。
月珠见到了那些电视里耳熟能详的乒乓球明星。一个个行色匆匆。没有人去注意看这些新来的小兵。每个月,甚至每周都有新人加入,有些还没有把脸混熟就离开了。这里不是个能让普通人呆下来的地方。
训练,比省队还苦的训练很快就开始了。每天早上10公里,负重跑。上午是技术训练和体能训练,下午是单多球训练。每周三对抗赛,每个月车轮赛,每次比赛结果都积分。时间在这样的高强度下似乎也加速了。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这里有全中国最优秀的选手,他们每一个都有天赋,每一个都比着谁练得狠。比起来,月珠不那么突出了。
春天的时候,世界青少年锦标赛的选拔赛开始了。也是不巧,月珠那次正好腿受了伤,打得也不顺手。她自己心里就灰了,结果越打越糟。果然参加世界青少年锦标赛的名单里没有她。
不能参加青少年锦标赛就意味着在国家队不会当作种子选手来培养了。月珠有些绝望了。这么快,就到了谷底,这就是她自己挑的路吗?如果她爸爸知道是这么狭长的一条路,他当年还会鼓励她走这条路吗?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能力改变命运,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没有能力把一件事做得足够好。
这天国家队总教练刘教练找她去谈话。
“月珠,你的一面长胶一面正胶的倒板打法很有特色。”电视上那个经常见着的教练开口和自己说话了。
“嗯。”她应了一声。
“平时靠长胶胡搅蛮缠,有了机会用正胶杀。”刘教练又开口了,“不过打单打是节奏快,有时候根本来不及决断。你的技术不错,但是随机应变还差了一点。”
“噢。”月珠想,“他这个是要辞退自己了吧。”
“根据你的状况,我们决定要你来做陪练。“刘教练看着她。
“陪练?”月珠心里一惊。天空是蓝的,寡淡安静的蓝,但是月珠却分明听到闷雷在一阵阵翻滚,又像是沉闷的天空中惊起了一次次裂帛。月珠呆住了,陪练就是学习对手的打法,然后陪那些种子选手练球。也就是说,她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她永远只能做幕后英雄。
她的眼睛里噙了泪,她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我要再考虑一下。”
“你想想吧。到时候拿了世界冠军也有你的功劳。”
月珠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乒乓球馆了。一出来,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下。她站在那,站在北京的春天里,风沙吹进她的眼中,她忙又去揉眼睛,眼睛已经又红又肿,像个小桃子。她突然想念老家的梅雨天了,总有雨水从不同的方向涌向她,滋润她,不必担心这迷眼的风沙。她想,回老家吧,小地方就小地方,至少有亲人。
主意定了,她决定去一趟北大。她想去看看唐跃华。上一次见他还是在月珠的追悼会上。铁凌和秦爽没有好脸色给他。他还是一直站在那,眼睛是红的,一直站到追悼会结束。
月珠那时候没敢告诉月珍,她也是喜欢跃华的,从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月珠喜欢聪明又厚道的孩子,他的模样也是她喜欢的。可是她知道跃华是喜欢姐姐的,她把这个秘密一直放在心里。
她那时那么坚决地要去国家队,也是因为能和他在同一座城市。她甚至天真地期待能和他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就像那时候他们在岳麓山巧遇。可是,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哪里有那么巧。她不敢去北大找他。但是现在自己就要离开北京了,她有了勇气。她跟自己说,自己就是去看看,看看传说中那个美丽的燕园。去和他见一面就走,看看他的生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她找到了他住的32楼。传达室的大爷喊了他的名字。他下了楼,看到了她,“月珍!….月珠。”他看到人群中的她,脸上露出了笑。她也笑了。跃华听说她还没来过北大,就说带她去未名湖那边走走,“北大其实也就是那一片好看一些。”跃华说。两个人就去了那,走到未名湖边的第一体育馆,月珠听到里面传来打乒乓的声音。
跃华看了她一眼,“要不要进去看看。”月珠有些好奇,就说好。进到里面看到很多学生在打球。
“你要不要显示一下国家队队员的实力?”跃华问她。大概是好胜心在做怪吧,又或者是想在他面前显摆一下,她说好。当下就拿了个拍子上了阵。那些学生哪里是她的对手,她稀里哗啦把几个人打得片甲不留,要不是她没发旋转球,估计他们连球都接不起。
“这位同学太厉害了。哪个系的?”周围的人七嘴八舌问。
“她是国家队的呢。”跃华替她作答。
“哎哟,那可得常来指导指导我们。我们这个乒乓球俱乐部是刚成立的,正缺一个教练呢。”
“是啊,月珠你常过来啊,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跃华也在帮腔。
月珠看了一眼跃华,心里突突地跳。
他送她去南门坐公车,“常来玩啊。”她点点头。
第二天,她去告诉刘教练说是答应去做陪练。
“谢谢你,月珠,我自己也是运动员出身的,知道作陪练是巨大的牺牲。”刘教练说,“将来总局一定努力给你安排一个教练的职位。”月珠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心想,如果不是跃华的缘故,我会留在这做陪练?
月珠开始了做陪练的生涯。打乒乓球已经成了一件例行公事了。她的激情早就无影无踪了。她也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然又如何?如果没有能力改变命运,那么也就只能随遇而安了。只是她一直没敢告诉铁凌她已经离她的梦想渐行渐远了。她现在唯一的想头就是去北大,她答应了做那家学生乒乓球俱乐部的教练,她其实也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去找跃华。她能觉得跃华也是希望见到她的。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像姐姐?又或者是他想弥补内心的愧疚?
他们两个走得越来越近了。可是又都不敢走得太近。大概还是因为月珍的缘故,心里那道坎都还过不去。
月珠20岁的生日,跃华特意跑到东城区的国家体育总局。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川菜馆。
“抱歉,这附近好像没看到湖南馆子。” 跃华摸了摸脑袋。
“川菜挺好的。有辣的菜就行。”月珠说。
“你去了国家队,将来是要拿世界冠军的吧。”跃华笑着问。
月珠心里一紧,还冠军呢,自己早沦为二等公民了。若不是为了留在北京和他见面,她早就走人了。她不好说这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世界冠军,算了,哪有那么容易。”
吃了饭,两个人在路上走着,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有了一丝丝皎洁的光晕,她的皮肤像珍珠一般柔润。“你…真像你姐姐。”跃华叹了口气,低低地说。
“姐姐什么都比我强。人比我好看,又比我聪明。”月珠低下了头。
“你们不一样…可是都好看的…”跃华说。 两个人心里都有了小心思。
沉默了片刻,跃华闪闪烁烁地说了句,“月珍…她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姐姐…大概是放心的…她了解你的…”月珠也闪闪烁烁地说了句,可是两个人都听懂了,但是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静静地往前走,然而却是走得很近了,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跃华伸出了手拉住了月珠。月珠猛地一颤,心里头又酸楚又高兴,万千种滋味在她心里回转,她只觉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一年眨眼就过去了。有一天月珠到北大,跃华说暑假不回老家了,要准备上新东方,考G去美国。月珠看他雄心勃勃的样子,心里为他高兴,可是自己怎么办呢?
“我知道你是一心奔着世界冠军去的…”跃华说。
“世界冠军。”月珠突然又难过又别扭,“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年怎么过来的。”她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跃华慌了,“怎么了?”月珠一五一十把自己被淘汰做陪练的曲折跟他说了。跃华一听就握住了她的手,“原来你是因为我才留下来做陪练。走,你跟我走,我们一起去美国!”月珠笑了, “你还是先好好考英语吧,这个暑假我要去河北正定集训中心陪着练球。不能常过来看你。”
“嗯,你先熬过这一年。”
跃华果然就更用心更发狠念英语了。他学习成绩一直好,英语却是他的短板,可是如果英语分数上不去,就没法拿奖学金。他觉得现在身上背负着两个人的前途和道路,学习的劲头更足了。那年秋天,他GRE考了2100,跟别的同学比起来不算出色,可是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来年开春,跃华拿到了个好几个学校的奖学金。去美已成定局。夏天月珠作为陪练前行去了一趟美国,奥运会的比赛,月珠陪练的小个子乒乓明星拿了奥运会的冠军。月珠看着体育馆高高升起的国旗和旗下流泪的明星,心里又高兴又有一丝酸楚。报纸上,电视上到处都在报道,可是没有一个字提到陪练。他们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从美国回来后,总局的刘教授没有食言,真给月珠安排了一个回省队做教练的机会。
铁凌几经辗转也知道了月珠做陪练的事情,他难过了好几天,可是又能如何? 命运似乎一直没有对这个乒乓之家开眼。只是知道月珠能进省队做教练,他还算高兴,自己是在小城市里做个体校教练,女儿至少这点比自己强吧,兴许到时候能培养出一个世界冠军呢。没想到月珠支支吾吾,说是不回省队。
“不回省队,你做什么?这个机会可是不错的。再说你除了乒乓球,还会啥?”铁凌问。
月珠半响终于在电话那头说了要和唐跃华结婚去美国。
铁凌大吃了一惊,“他可是你姐姐出事的由头,你这样对得起你姐姐?”
月珠没想到他会这样想,电话里就说不出话来了。月珠更没想到跃华家里也不同意,说跃华年纪还太小,月珠的姐姐出事又是因他而起,两家人原就有芥蒂。其实他们也是嫌月珠书读得不多,连正式的高中都没读。这话传到秦爽耳朵里,她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本来就怨跃华,现在更是不肯把第二个女儿送到他手里。
两个年轻人没想到两个人的事成了两家人的事,两边的大人还都不同意,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时都没了主意。
“不如我们偷偷结婚吧。”跃华说。
“不,两边的大人都不祝福的婚姻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先回省队,你先一个人去美国吧。”月珠是个好强的,不愿勉强人。跃华摸着脑袋,不说话。
“我们先分开一年吧,如果我们的感情经过了时间和距离的考验,我们就在一起。”月珠又说。好半响,跃华说,“好吧,那先这样。我相信自己,你要相信我。我们慢慢做两边家长的工作。”月珠默然点了点头。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分开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月珠到首都机场给跃华送行。她从身上拿出个丝绒袋子递给跃华,“这里装着姐姐的珍珠项链,你一半,我一半,等你回来,我们把两堆珍珠凑在一起做一根项链。”跃华把袋子放进自己的口袋, “好,你等我回来接你。”他拥抱了月珠,然后拿着行李进了安检。月珠一个人站在安检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有些迷蒙,她擦了擦眼睛,转身出了机场。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从屋瓴上射下来,像一把光亮闪烁的剑,一直刺到她的心窝。
一个人在省城的日子是难熬的。她又住进了当年的省队,她有时候走过那些熟悉的角落,想起许多年前是和月珍在一起的,如今却是一个人,由不得心里发酸。
她每天还是起早贪黑,只是,现在自己是站在了桌子的那一端,成了个小教练。她这样没有什么光环又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到了省队也没有特别受重用,倒是有些打杂的意味。她整日里盼着的就是跃华的信。可是一封信总也要好久才能过来。长途电话又贵,跃华给她打过一次,她一接到电话眼泪就涌了上来,等了半响,终于平静了才和他说上话,可是没打多久她又催他赶紧挂了,她心疼他的电话费。放下电话,她心里高兴又难过。这样生生的离别真是折磨人,她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硬,两个人结了婚,去了美国,生米煮成熟饭,家里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现在山高水长,他那边哪知道会不会有变故?她坐在那看着窗外发了呆。窗户顶上有个月亮,圆圆的,白白的,像个乒乓球,没着没落地挂在天边。
一年后的夏天,跃华没有回国。“夏天我去做实习,我要赚很多钱,要你爸爸妈妈知道我有能力养活你。”她心里有些灰心,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他的人回来。她没有多说,两个人还是通着信。她还是很盼着他的信。他的信息成了她平淡日子的希望和亮光。她暗暗祈祷希望的火不要灭了。
冬天的时候她有好一阵没收到他的信了。那天她去邮局又寄了封信给他,回来的时候她心里突然砰砰地跳。会有什么事吗,她平日总是有些预感的,心里就有些慌张。她住在省体校的单身宿舍,走近宿舍那栋灰楼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跃华!月珠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真的是他。还是那个高高瘦瘦的他,头发长了些,站在那,朝她笑。月珠奔了过去,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原来跃华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冬天回国的事他一直也没有告诉她。
“从今以后,我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跃华说。这一年半对他也是煎熬。倒是这距离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是喜欢她的,他要和她在一起。可是机票有些贵,签证又是个问题。他夏天去做实习,赚了些钱。他在亚利桑拿州,后来就是和几个同学开车去墨西哥拿了两次签证,才敢回国,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返美。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月珠心里高兴,她有些惭愧自己对他多了心,有一阵还怀疑他是不是变了心。
“我们去结婚吧,这一年多我跟家里也说了多次,非你不娶的。”跃华拉着月珠的手。
月珠点头,“哪怕家里不同意我们也要在一起。这一年半实在是难熬。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你。”
两个年轻人在这远离的一年半时光里都变得更坚定,心里也更亮堂了。铁凌和秦爽知道那边父母没意见了,也就不说什么了。他们两个是真心的,何况跃华又是个看着靠谱也能干的年轻人。
“唉,月珍。”只是秦爽想起了月珍,又不免擦眼泪。
“阿姨,我会对月珠加倍好,因为她是月珍的妹妹。”跃华说,他说得很诚恳,铁凌和秦爽心里踏实了许多。
结婚的那天早上,月珠戴上了一串珍珠项链,是月珍的那串散了的珠子又串起来的项链。跃华回来后把那一半珠子给了她,两堆珠子终于串成了一根项链。脖子上的珍珠链子闪着亮,月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项链,心里说,“姐,你在天上好好的啊。”
结了婚,跃华先回去了,月珠在这边把各种手续办好了,到了美国已经是夏天了。亚利桑那州在大沙漠里,夏天热得能直接把鸡蛋烤熟,平日里只能待在家里。
“原来你在这里坐禁闭,我还以为你在这边享福呢。”月珠笑说。
“是啊,特别不好玩。中国学生也不多。”跃华说。月珠暗自寻思,幸亏中国学生不多,不然还不蹦出来个妹子把他给横刀夺了。
两个人日子平平淡淡倒也踏踏实实。跃华鼓励月珠去念个社区大学,拿个本科文凭。月珠心里对念书发怵,但是看看这边实在没出路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学英语。她也是个好强的,硬着头皮考了托福,终于被这边社区大学录取了。虽说这种大学挺好进,对她也是不易。只是学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人一商量,留学生虽然清苦,总能过下去,就决定还是要这个孩子。
“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念珍,如果是男孩,就叫念真。”月珠跟跃华说。
“嗯,这个名字好。月珍在天上,也会安心的。”跃华点头。
孩子是春天生出来的,小拳头很有力,闭着眼拽着跃华的手指不松手。是个女孩。
“念珍将来是能打乒乓球的呢。”跃华笑着说。
“算了,可别打什么乒乓球了。”月珠心里一痛,她这半辈子被乒乓球折腾怕了,也失望透了,再加上她姐姐的一条命和她爸爸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也没个好结果。
念珍六岁的时候,跃华工作找到了硅谷,这里是中国人的大本营。周围的中国社区活动场所一下子就多起来了,过中国新年的时候,一家人去硅谷南边的Almaden社区活动中心看华人春节联欢会。跃华和月珠看着表演,突然发现念珍不见了。月珠忙出来找,却在活动室看见念珍,她正在和几个小朋友打乒乓球呢,有板有眼,人是小,架势可在那呢,人也灵巧,知道打空档。月珠看得呆了,像是看到自己和姐姐小时候在小学校的水泥台子上打乒乓,那些古旧的时光夹杂着对乒乓球的爱恨情仇一股脑翻卷而来,月珠视线有些模糊了。
回家的路上,月珠问念珍,“你喜欢打乒乓?”
“是啊,挺好玩的。”
“你要学吗?妈妈以前是打乒乓球的。”月珠说。
“你妈还是国家队的呢。”跃华在开车,也插了一嘴。
“Wow。好厉害。要学要学!”念珍拍着小手说。
月珠和跃华从Costco的网站上买了个乒乓球桌,摆在车库里。就开始了她的课程了。八年了,这八年她就没碰过乒乓球,她把玩着手里的乒乓球,乳白色的小球在她手里发出了皎洁的光泽。月珠看着对面的小小人,“接球!”她一个漂亮的上旋球发了过去,念珍手里的拍子都没碰到球,那球就不见了, “咦?球怎么不见了?“念珍问。月珠笑了,“今天我先给你演示一下几种发球的方式。” 正手平发,反手平发,奔球,反手急发,那些熟悉的名词和动作信手拈来,仿佛她从来不曾远离乒乓球,好似她昨天还练了几回,今天一上手就捡了起来。
自那以后,月珠就成了念珍的教练和陪练。小家伙一开始还挺新鲜,马上也就有些烦了,尤其是月珠要她跑步练体能,她更觉得无趣,“可是这个和乒乓球都不相干啊。”
“乒乓球最后拼的是体力呢,有时候一个球来回能拉十多分钟呢。”
念珍咂舌,“一个球十多分钟,这得多有耐心。”
“打乒乓就是一个锻炼毅力的事,就是得有耐心。”
念珍撇撇嘴。
“今天我们还是练发球,要是你能接上我20个球,我给你买芝麻球。”月珠想起来,小时候铁凌也是拿酥心糖哄她练球呢。
“说话算数啊!“念珍和她一样,也是个嘴馋的。
这样晃晃悠悠,逗着哄着小家伙练了一年多,小家伙自己也有些兴趣了。尤其是她去中文学校的乒乓球班,几个小朋友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就有些小得意了。胜利的喜悦比起糖果和芝麻球更有魅力,她也是个好胜心强的,慢慢地就入了道了。月珠看她这番渐渐入道的过程,又想起了铁凌那时候说的话,没糖你也会练的,可不是,她叹了口气,自己和乒乓球的这个钩子,可不是说松就能松得了的呢。
念珍十岁生日的时候,她把她的愿望写了个条,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月珠问,“许了什么愿?”
“我先不说,说了就不灵了。”念珍笑。
“对,不能说。”月珠突然想起了她17岁生日的时候,月珍说过类似的话呢。后来愿望实现了,人却没了,她赶紧敲木头,“算我没问。”
“到时候愿望实现了我就告诉你。”念珍笑了。
很快念珍在硅谷地区就小有名气了,有时候在大华超市买菜碰到熟人也会上去说,“这就是那个会打乒乓的小天才吧。”念珍心里喜滋滋的,练球也更有劲了。只是她到底还是小,情绪还是突起突落的,有时候又没了兴致。月珠自己是过来人,也不推她,只是由着她,有一阵中间隔了一个月都不练球,连跃华都有些急了。好在念珍的确是打乒乓球的料,人也好胜,慢慢地状态又回过来了。
念珍开始念初中的时候,功课紧了起来,训练不可避免地和学业有了冲突。她自己倒是在撑着,跃华有些犹豫了,“咱们还是学业为重吧。她这样太辛苦。”
“可是,念珍是有打乒乓的天份的。浪费了她这份天赋太可惜了。”月珠说。
“天份,有天份的人不要太多,你看看那么些人,最后真正能打出来的有几个,咱们这样好像有些赌博的意思。”
“就是得孤注一掷,没这样的决心,就成不了事。”月珠神情坚定。“乒乓球在她的血液里,在我们一家三代的血液里。”
跃华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月珠也叹了口气,她嘴上硬,心里其实也有纠结,是让女儿踏踏实实走一条金光大道还是这样另辟蹊径?一个孩子,是应该推着她把她最大的潜力挖掘出来还是顺其自然?好在念珍自己倒是有一股拧劲,学业上也没耽误,拿的都是A,跃华也就不说什么了。
念珍十四岁那年,不负众望,拿了全美青少年乒乓球赛冠军。她一路状态很好,打得顺手。她练的是横拍,正手反胶,反手长胶。特点是正手凶狠,反手怪异。她的技术显然高于其他几个对手,势头又猛,一路高歌。决赛的时候中间有一局有些大意,输给对手了。好在她心理素质不错,很快调整过来,过了10分后,就没给对方机会了。那天晚上,月珠和跃华都在现场,最后一个球她扣下去的时候,月珠高兴得站了起来,是的,这乒乓球的血液流淌在这一家人中,一代代相传,就这么传承了下来。
念珍十五岁那年,练球回来说,有个老爷爷邀请她去他的生日打球。
“老爷爷?”月珠诧异。
“是啊,这个爷爷叫巴菲特。”念珍眨着眼睛。
“你说叫什么?“跃华也听到了。
“巴菲特,沃伦·巴菲特。”念珍回说。
“天哪,世界顶级的大富翁啊。”跃华看着月珠。月珠摸了摸念珍的脑袋,“丫头,你行啊。”
月珠以前要铁凌来美国探亲,铁凌只是不肯,说是他做教练可不能抬脚就走人,队员都需要他指导呢。好不容易等到他退休,才肯到美国来玩一玩。铁凌到硅谷的那个秋天,一家子都很高兴。月珠他们这时候已经专门把一个房间改成念珍的练球房了。铁凌到了,自然忍不住要和小孙女较量一番。
打完球,他跟月珠说:“不行,念珍得改改打法。不能再练反手长胶了。”
“她练反手长胶练了好多年了。”月珠说。
“反手长胶速度慢,在对手拉弧圈球时只能被动地挡。你这好几年没碰乒乓球了。技术进展快着呢。” 铁凌说。
“那么,练反手拨打弧圈球吧。”月珠说。
“不,要练反手长胶搓,能使反手在怪异的基础上更快更准,与正手的凶猛结合得更好。”铁凌说。
“那不行。反手长胶搓缺点多了。长胶的搓球不会像反胶那样搓出下旋球,搓过去的球不是略带上旋就是不转,因此很容易被攻击。”月珠不服气了,也说出一堆理由。念珍看看妈妈,又看看外公,有些不知所措。
“要不,我看念珍还是回国内的集训营训练一番。”铁凌退了一步。月珠想想也同意了。
念珍16岁那年夏天,月珠陪着念珍在正定乒乓球集训营待了一个暑假。月珠想起自己上次来这还是作为陪练备战奥运会来的,如今却是作为女儿的教练,心里不由感慨万千。像是冥冥之中有只手在牵引,这一番大洋此岸彼岸的轮回,自己又回到这了,真是命里注定和乒乓球脱不了干系。
集训营的老师说,打乒乓不是追求简单的输赢,而是一种状态。这个和练武功有几分像呢。高手追求的是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玲珑剔透。你可以走一步就回击的动作,绝对不要走两步。可以前倾二十度接到的球,不要再往前多倾斜一点。追求的是绝对准确到位,这样才能保存体力。整个身子要像一台制作精密的机器,做出最正确,最恰当的反馈。月珠和念珍听了都频频点头,不愧是乒乓大国,技术理念都是超一流的。念珍是个脑子快的,一个暑假下来,技术噌噌地提高。
转眼念珍就18岁了。秋天的时候她要去参加全美乒乓球联赛,这个比赛同时也是奥运会的选拔赛。一家子都知道这场比赛的重要性。那一阵全家人就没敢做别的了,都是围着念珍转。跃华去一家中国人的店子买了现杀的走地鸡,秦爽炖了鸡汤给念珍喝。月珠和铁凌轮番上阵,每天都陪着念珍练球。
比赛前两天,铁凌跟月珠说他也想去现场看比赛。
“到时候你可别跟我这个那个的,咱俩意见不一致,会把念珍弄糊涂的。”月珠有些怕以前那种情形出现。
“放心。但是我得去。”铁凌坚定地说。
月珠看看他,他的头发已经白得非常干脆了,纯粹的白,没有一丝黑发。她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比赛前一天晚上月珠把自己结婚时戴的那串项链给了念珍。“念珍,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念珍吗?”她把月珍的故事跟她说了,“这个项链你收着,你姨妈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念珍接过项链,点点头,“姨妈长什么样,和你很像吗?”月珠就去箱子里找出了跃华在岳麓山给她们俩照的那张像,还有他们三个人的合影,三个人,十六岁的花朵儿,青涩纯真的面庞。
“你和姨妈真像呢。”念珍说。
“我们是双胞胎啊。姨妈去世的时候十八岁,和你现在一般大呢。”月珠摩挲着相片,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念珍忙握住她的手。
念珍一路没有太多悬念进入了最后的决赛。她技术强,体力好,反应又快,各个击破,一路打得比较顺。
决赛那晚,月珠坐在教练席,铁凌坐在了她旁边。念珍看起来有些紧张。
“怕什么?你才18岁。我18岁才刚进国家队呢。咱们路还长着呢。”月珠说。
“就是,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四年很快的。”铁凌也给她鼓劲。
前两局开局不错,念珍都赢了。但是第三局一开头她就有些失误。到了后来居然乱了步法,2分之差,输了这一局。第四局两个人打得都很艰辛。最后到了20多分还没个胜负。对方也是个华裔的小姑娘,看起来也是很有狠劲的一个人。她知道这一局的重要性,居然扛住了压力,艰难地胜了第四局。
第五局决胜局开始了。
两个人一开始比分就咬得很紧,你一分,我一分。过了10分,念珍一下子落后了三分。月珠一直紧闭着嘴。她是念珍的教练,又是她的母亲,她比谁都希望她赢。但是她得稳住。她叫了停。“你心里想得太多。”她跟念珍说,“你把自己想像成一条鱼,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念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念珍深吸了口气,回到赛台。时间就像是无数个转瞬即逝的光点,飞快地流淌着。念珍一个球一个球地发出去,挡回来,又扣下去。球在空中回旋,飞跃,弹起,又落下。她在这时间的光点和空间跳跃的白点里穿梭着,像是一条鱼,追逐着又牵引着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白色气泡。一分,又一分,念珍连扳5个球,她越来越如鱼得水了。
但是对面的小姑娘和念珍一样坚硬如磐石,她把手掌放在乒乓球桌上重重地按下去,眼睛狠狠地盯着念珍。念珍从那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一种必胜和死磕的决心。她心里有一丝寒意掠过。果然对方调整了状态。一分,两分,她又和念珍扳平了。
铁凌觉得自己的手心冒汗了,一层层的汗。他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看,他有些嘲笑自己,这么多年了,他怎么竟如当年18岁的毛头小伙。体育馆人声鼎沸,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半个世纪前工人体育馆的那场赛,徐寅生连扣十多个大板,他在台下看得心惊胆战。
两个人你一分我一分紧紧咬着,到了18分了,20分了,22分了,23分了。念珍领先一分。该她发球了。她长吸了一口气,一个反手急发,对方接了过来。来来回回10多个回合,两个人进入了胶着状态。念珍找准了个机会,正手拉了个大弧圈,斜扣了过去,正好打在对方的右下角,对方反手一接,勉强挡过来。念珍并不操之过急,而是连续用中等力量扣杀对方反手。对方倒也不慌,找了个机会也转守为攻,无奈念珍控制严密,找准机会又反攻扣杀起来。对方只得不断地吊高球,期望念珍扣杀失误。念珍连扣五六板之后,对方都勉力救起。念珍看准一个机会猛扣对方正手大角,不料对方还是飞奔过去把球高高地救了起来。念珍觉得全场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她屏住呼吸,朝着中路又是一个扣杀,对方稍微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却是致命的,她的动作变形,回球出界。
念珍赢了,赢了!念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美冠军,奥运会的入场券。她做到了!那是她十岁时就许下的愿,放在她的小盒子里。那是她的梦,也是她母亲,她逝去的姨妈和她外公的梦。三代人,都是做梦的人。这个梦,拉得很长很长,也拉得很远很远,整整跨越了半个世纪,跨越了一整个太平洋,跨越了生生死死。
念珍站在台子中央,周围的欢呼声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觉到了脸上的泪水。她在泪眼朦胧中朝教练席的方向看过去。教练席上,铁凌站了起来,月珠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站在那,却都不敢看旁边的那个人。他们知道,旁边的人一定是如自己一般,脸上淌着泪,热的泪,如珍珠一般闪着亮,带着光,熠熠生辉。
(全文完)
这个故事其实是有原型的,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她和她的双胞胎妹妹都是在体校打乒乓球,她们的父亲是乒乓球教练。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张圆圆的脸。她坐在我前两排的地方。20年前当同学告诉我她车祸的事情后,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我一直是记着她的,她很爱笑,笑起来还有个小酒窝,她的眼神无比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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