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细思恐极(新人文小品小说)
1
江致平做论卷点检官时,曾因主考程试纰缪,受牵连被罚铜十斤。此后,一直谨小慎微。
这次主试,自然也有打招呼的,他只是虚以应付。但其中有一个是座师之子,却令他着实为难。江致平在他的试卷末尾作了记号,颠来倒去看了两遍,都觉得泛学杂览,不成体统。终不免念及旧情,最后还是把他名次提前一位,将另一个看上去清通些的卷子压了下去。
这样的考试,本来就有一些在可上可下之间,全凭试官的判断,其实难说绝对公道。他没有特别的不安。
2
十年过去了,江致平偶然在邸报上一篇奏章中看到,座师之子在湖州知府任上因贪污被弹劾,贬至雷州。他隐隐地觉得有些后悔,当初若不把他提上来,他或许还可以在家里过太平日子,也不致于让座师老而无依。奏章中又提到他不学无术,寅缘得中,这更使江致平有些惊恐。如果有人追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他上书称病,请求致仕。
3
春天,江致平回到了家乡。
孔太极先生依然健朗。他精通相术,江致平出仕前就喜欢听他谈古论今说未来,回来后就找他聊天。
孔先生说:“我算到了开头,却没算到结尾。我原以为你能做到尚书的。”
江致平说:“太极公相得是极准的。是我不争气,辞任而归。”
孔先生说:“这就是了。算得着命,算不着行。这年头,相越来越没准头了。倒不如我们居家过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用不着算命。”
4
那日,江致平又与孔先生在一处喝茶闲话。孔先生忽然说:“前日晤谈,我便觉你面色不对,这几日越发昏暗。你莫不是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竟活不过一年了。”
江致平一向心气平和,回来后,更是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忽闻此言,不免惊讶,说:“我哪会做那等事?”
孔先生说:“你再仔细思想。”
江致平想了想,便说:“自省无他恶,唯早年为试官时,曾因私情,将座师之子提高一等。只此一件,或略失公道。”
孔先生说:“是了,是了。君以一己好恶,而私天爵以授人,恐怕冒犯了神灵。可惜,可惜。”
正说话时,外面传来一个沙哑的歌声:
我本通又高
几时粗又粗
将我否又否
可怜觚不觚
江致平说:“他唱的,也不知是圣人那个觚不觚,还是孤独那个孤不孤,又好似哭不哭,听之令人凄惶。”
孔先生说:“此人叫蔡退之,当年才学是极高的。入闱前,也曾找我看相,我料他必中,没想到屡战屡败,人也考疯颠了,每日只唱这首歌。当初有人说只消他怕的人来打他一个嘴巴就好,岂知他并非一时痰涌上来,迷了心窍,而是郁闷所积,倒枉吃了许多巴掌。”
江致平听到这些,犹觉伤情,孔先生就告退了。
5
夏去秋来,江致平觉得头重脚轻,精神不济。他扶杖找到孔先生家,孔先生见他竟像换了一个人,连忙让座。
江致平说:“老爹啊,我想不通啊。世人做恶比我有过之无不及的,成千上万,为何都没事,偏我要折寿?”
孔先生说:“别人不得而知。单说你吧,不只是处事不公,你再仔细思想,你当初提拔之人又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江致平说:“他自作孽,他遭报应,如何带累我?”
孔先生说:“他受他的报应。可是,如果你不提携他,他如何有机会做哪些事?到底你也是有过的。他作的恶越多,只怕你受的罚也越重呢。”
这时,窗外又传来那个沙哑的歌声:
我本通又通,
几时粗又粗?
……
孔先生又接着说:“况且,你提携了不当之人,便阻了另一个人的路,这又是一层罪过。就如这个蔡退之,苦读二十载,家里穷得精光,说不定当初也是被谁私心压下,才不得进身。如今老婆跟人跑了,孩子掉井里淹死了,人不成人,鬼不成鬼。你说那一扬一抑之间,又会连带上多少人?”
江致平听了这一番话,越思越想,恐惧之极。
6
一日,江致平在村口遇到蔡退之,只见他一身褴褛破烂,面黄肌瘦,胡须花白,披头散发。蔡退之好像认识江致平似的,朝他嘿嘿地笑。这笑却令江致平打了个寒战,他甚至有点怀疑当年自已压下的是不是眼前这个疯子。
江致平恍恍惚惚地走着,路过一口井,竟不由地俯身向井中看了看,担心里面会不会有小孩在扑腾。
7
深秋的夜,已有了寒意。
江致平早已萌生了一个想法,去探望一下座师之子。他想搞明白他究竟有多大过失,竟让自己也寢食难安。他知道和老妻说,必定不放他去。于是,夜里一人偷偷出去了。
一路上跋山涉水,也不消细说。及至赶到雷州,问明所在,推开院门,却见座师之子伏身柴堆后,惊叫:“老师救我!”
江致平正待上前,早有一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扑向座师之子。一阵子凄厉的尖叫后,又见那虎从柴堆后探出头来,脸扭来扭去,渐渐变作了蔡退之枯黄的面庞,嘴边仿佛有一丝丝的红滴下来,笑嘻嘻地唱:
……将我否又否,可怜觚不觚。
江致平一个激灵,从恶梦中醒来。
8
那年冬天格外冷,江致平去世了。
办后事时,江致平妻子看到孔先生来了,冲上去一把扯住,又哭又喊道:“都是你吓的,一天到晚让先夫仔细思想,搞得他越想越怕。好端端一个人,生生被你吓死了。你还我人来!”
前来吊唁的方乡绅、袁老爹一个连忙上前劝住江夫人,一个对孔先生说:“太极公啊!什么事经得起仔细思想?摸摸胸口,谁又敢说没做过一件后怕的事?晚上不过洗洗睡了,想那么多自己吓自己干嘛?”
孔先生满脸悲慽,竟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恐惧。
2017年9月29日奇子轩
附记:
本篇素材取自《夷坚丁志》卷三:
“江致平与能相老翁善,翁忽告之曰:“君何为作损阴德事?不一年死矣。”江,吉人也。应曰:“吾安得有此?”翁曰:“试思之。”江曰:“自省无他恶,但昔年为试官时,置一亲旧在高等,其实有私焉。独此事耳。”翁曰:“是也。君以一己好恶,而私天爵以授人,其不免矣。”未几而卒。呜呼!世人之过倍江公万万者比肩立,可不惧哉。
”江致平事又见《宋会要辑稿》选举四:
“二十六日,臣僚言:“唐开祖程试纰缪,主司校考不精,宜有薄罚,未见施行。臣窃谓程文经圣览,亲摘见其疵病,而有司失考之罪,隐忍不行。则陛下之所不见,上下诞谩以相庇覆者,岂可胜言哉!伏望睿慈详酌,正主司差失之罚。”诏:“唐开祖经义稍齐整,《孟子》义云‘即水以观性,离水以观性’近佛语,又非是,策殊不工。知举蔡薿、同知举慕容彦逢、《易》义卷点检试卷官江天一、同知举宇文粹中、论卷点检官江致平、同知举张漴、策卷点检试卷官段拂、参详官胡伸各罚铜十斤。其唐开祖今后不得与学官试官差遣。”
”又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载,诸科举人对义,评判标准分三等,即通降为粗,粗降为否;同书选举三二另有考试分五等的,文理俱高者为第一等,文理俱通者为第二等,文通理粗或文粗理通为第三等,仍分上下。文理俱粗者为第四等,亦分上下。不及格者为第五等;又有分七等的,即优、稍优、堪、稍堪平、稍低、次低、下次。本篇蔡退之歌乃据通、粗、否三等虚拟。
【相关阅读】
本文经作者授权独家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苹果手机用户可长按
并“识别图中二维码”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