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错付年华心怎依——玉楼乖(《读金瓶说女人之十五》)
在西门府的六房妻妾中,孟玉楼的年龄是最长的,可孟玉楼的排位却是居于中间的第三房,这的确使她的处境很是有些不尴不尬,在“人歹口多”的环境中,她的处世为人也颇为艰难。
孟玉楼既不会像潘金莲那般刁蛮耍横,明目张胆的挤兑众人,以一身的好风月来抓住西门庆,甚至为满足西门庆,不惜作践自己,又不可能像李娇儿和孙雪娥那样,与他人较一日之短长,争风吃醋,庸俗不堪。
孟玉楼既没有李瓶儿对西门庆那样的一片痴情,也没有吴月娘的正房之位,权柄在握。她不愿以下流的姿态迎合他人,又没有居于上位掌控全局的优势。
孟玉楼的经商理家才能无处发挥,她不俗的气质也就只好在自己的衣饰打扮上得以充分地表现一番罢了。
但遗憾的是孟玉楼的气质风度,根本吸引不了本就低俗下作的西门庆。孟玉楼每天的精心打扮,只有那位从小在招宣府养成审美眼光的潘金莲才懂得欣赏。
潘金莲自进西门府后,总是学着孟玉楼做高跟鞋穿,学着孟玉楼的衣样服饰,这也渐渐形成在西门府的女人中,这孟三姐与潘六儿的穿着打扮总是十分地相似。以至于李瓶儿对西门庆感叹:“只相一个娘儿生的一般”(第十六回)。
既然,孟玉楼在阖府的人中只有潘金莲会欣赏她,那她自然也与潘金莲的关系要好过其他人。所以,当孟玉楼听到潘金莲因私通小厮被西门庆暴打一事后,她自然是第一个就去看望潘金莲。
那时的孟玉楼还真不太了解潘金莲的为人和德行,孟玉楼还真以为是李娇儿、孙雪娥与潘金莲过不去,故意告潘金莲的黑状,还连带自己陪嫁过来的小厮也被赶出了府。因此,她让潘金莲讲真相:“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第十二回)
孟玉楼以如此真挚的口吻与人对话,而不是顺着他人的意思爬,这在西门府里,孟玉楼只仅此一次而已。当孟玉楼听完潘金莲的哭诉后,她真诚地安慰道:“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每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第十二回)
此时的孟玉楼很自信,她相信自己说的话对西门庆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孟玉楼没有失言,当天晚上西门庆正好到她的房里歇息,孟玉楼既为潘金莲也为她自己的小厮向西门庆进言:“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子。你不问了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他赌了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第十二回)
孟玉楼如此认真对待这事,只因这是她进府以来与她这一房有所关联的一件事。孟玉楼的确乖觉,她既为潘金莲在西门庆这里说了情,也为她自己这一房撇清了主仆偷情大逆不道的所有干系,同时还奠定了孟玉楼的三房与潘金莲的五房之间良好的关系基础。
此后,孟、潘两人在西门府的关系便与其他人很是不相同,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的确,孟玉楼与潘金莲在表面上一直都保持着亲切的关系,但这只是孟玉楼做人做得很“真”的一个方面的表现。而与这种做得“真”相对,孟玉楼也有不少做得很假的另一种表现,这才是真做假来假亦真。
可如果人的“真”是要靠着刻意的“做”才能显现出来,那还能有什么真的“真”可言呢?孟玉楼在这真真假假的人际周旋之中,渐渐透出了她做人的世故与圆滑,这不能不说是孟玉楼一类精明人的悲哀所在。
孟玉楼在西门府中得到了潘金莲相当的善意对待,她也就巧妙地把西门府里这个最具攻击性的一房力量,变成了她最可依仗的一股势力。孟玉楼以做得“真”来换取潘金莲颇为真诚的回报,这可谓是投资不大却获利丰厚。
潘金莲过生日,李瓶儿前来祝贺。这是花子虚死后,李瓶儿首次到西门府。李瓶儿与众妻妾一见面,首先向吴月娘磕下了四个头,又和潘金莲平磕了头。
这位此时还是花家二娘子身份的李瓶儿,以小妾对正房的礼节对吴月娘行下拜见礼,这虽说是大大错了礼数,可恰也透露出了李瓶儿下意识中的为妾心态。
可笑的是李瓶儿对此竟浑然不觉,还要请西门庆出来行上一拜,可惜西门庆不在家。作为西门庆暗地里的情人,李瓶儿此番来西门府祝寿,最想要见的人当然是西门庆。不知李瓶儿是否把没见到西门庆的失望写在了她的脸上?
在众人都只注意李瓶儿的好酒量时,孟玉楼竟提出留她在府里:“二娘今日与俺姐妹相伴一夜儿啊,不往家去罢了。”(第十四回)李瓶儿心里愿意,但毕竟还在给花子虚服孝期里,自然不便答应,她推说“家中无人”,可又说有个叫老冯的老家人“来与奴做伴”。
心活嘴快的潘金莲马上接口道:“却又来,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过一夜儿也罢了。左右那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潘金莲把李瓶儿的推辞一下给说白了。
孟玉楼紧接着说:“二娘只依我,叫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这孟玉楼和潘金莲都知道,西门庆与李瓶儿有一腿,她俩是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意在看吴月娘的态度。
李瓶儿知道她们的言下之意,此时难免羞涩,只能笑而不答。而吴月娘却只是让喝酒说闲话,并不表态。
天色已晚,爱打扮的潘金莲,又回房重匀粉脸去了。吴月娘托大地说潘金莲:“我倒也没见你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的匀脸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些孩子气。”
吴月娘此话显然是对李瓶儿说的,这既明说了李瓶儿是客,客就没有自己留下来的道理。等潘金莲匀完了粉脸,再进到上房时,孟玉楼把吴月娘说的话以开玩笑的方式传给了潘金莲:“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
吴月娘的话对潘金莲并无恶意,孟玉楼传话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潘金莲听言后与孟玉楼嬉笑打闹,说明领了孟玉楼的情。
潘金莲换上的一身衣裙与孟玉楼的一模一样,暗显出潘金莲对孟玉楼的亲近感,在潘金莲头上插着的寿字金簪,却引起了吴月娘的注意。
当李瓶儿听说吴月娘要照这款式打一副时,立即表示每位娘子送一对,还说这簪子是宫里的样式,外边打不出来。
李瓶儿大方的送礼使吴月娘很是开心,这位大娘子终于松了口,对李瓶儿表示挽留:“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
有意思的是,这挽留客人的话用的是询问的句式,这自然表明西门府的掌家娘子吴大奶奶,她留客的意思十分的勉强。李瓶儿的酒虽喝得不少,但都已听出了吴月娘留客的勉强味道,李瓶儿自是再次推辞。
孟玉楼见吴月娘很是不愿意留下李瓶儿在西门府过夜,便巧妙地把西门庆抬出来压吴月娘:“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分上儿?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
此处孟玉楼的热心并不是为讨好西门庆,孟玉楼若是为了西门庆挽留李瓶儿,很可能一个不留神就会得罪了吴月娘。再说,这也显不出孟玉楼做人有什么特别的。
那么,孟玉楼所为何来呢?她为的是李瓶儿对她的一个好印象。因为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暧昧态度,就算瞎子也看出来了。吴月娘对围在西门庆身边的所有女人中,就李瓶儿是她最在意的一个。
孟玉楼明知不久的将来,李瓶儿就会成为西门府的一房女人,且或许是最有势力、最能与潘金莲相抗衡的一房势力,此时孟玉楼留给李瓶儿一个热心人的印象,又何乐而不为呢?
更况且,孟玉楼对李瓶儿的憨直劲儿也存有些许的好感,否则,孟玉楼也不会极力成全,让李瓶儿和西门庆能见一面以慰他们彼此的相思。孟玉楼善解人意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夜,西门庆进了孟玉楼的房,这是巧合,而事后李瓶儿对西门庆说,那个孟三娘待她很亲热,这是回报。
孟玉楼虽不是正头娘子,可在她初进西门府时,仍以“家和万事兴”的态度作为她对待人和事的一个原则。
西门庆因记恨李瓶儿嫁蒋竹山一事,娶李瓶儿过门时,不仅没用花轿,场面冷清,连招呼一下的人都没有。李瓶儿被一顶小轿抬来西门府的大门口,西门庆却不让家里人出去迎接,致使李瓶儿一直坐在轿子里无法出轿。
面对这不进不出的尴尬局面,善解人意的孟玉楼便去劝正与西门庆怄气的吴月娘,让她出面把新人接进府里。
孟玉楼道:“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爷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第十九回)
这话使吴月娘听起来,觉得孟玉楼真是挺为自己着想的,孟玉楼这意思就是让吴月娘不要扩大与西门庆之间的矛盾了。
在左思右想之后,吴月娘还是把李瓶儿迎进了门,可西门庆还并不省事,竟是三日不进新房,故意要冷落李瓶儿。
羞愤难当的李瓶儿自尽未遂,孟玉楼对闻讯后仍在喝酒的西门庆劝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歹么?恰似俺每把这庄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
这话分明是对西门庆表示,不要给新娘子误会,以为家里的女人都想争夺她的新婚之夜。
孟玉楼为使吴月娘与西门庆和好,她借西门庆使唤的小厮被吴月娘派出去干活一事,对吴月娘说:“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每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第二十回)
虽说吴月娘冷硬的一顿抢白,把孟玉楼说得是“讪讪的”,很是没趣,但后来西门庆感动于吴月娘的雪夜祝祷,自己主动与吴月娘和解,两人还来了个佳期重会,孟玉楼对此事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她第二天一早就把西门庆与吴月娘和解的事告诉了潘金莲,这惟恐天下不乱的潘金莲,听了孟玉楼笑学那吴月娘对西门庆亲热时的话后,张嘴就说吴月娘是“假撇清”。可孟玉楼对吴月娘与西门庆重归于好一事则是自有另一番看法:
他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风老婆不下气,倒教俺每做分上。怕俺每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每说和。那个因院里着了气来家,这个正烧夜香,凑了这个巧儿,正是:我亲不用媒和证,暗把同心带结成。如今你我这等较论,休教她买了乖儿去了。你快梳了头,自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教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废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第二十一回)
孟玉楼的分析说道真不愧是世事通明人情练达,还确有长者风范,表现出她的通情达理,为人大气,心性机敏,情趣不俗。既欢喜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家里别扭的阴霾一扫而光,又不让吴月娘独占西门庆感念她的好处。
孟玉楼拉上潘金莲和李瓶儿一起搞个颇有情趣的府内小宴,既能让西门庆高兴,也能让吴月娘看清楚府里哪些人是她的傍依,真可谓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孟玉楼做人虽然随和,但却很有自己做事的原则和底线。孟玉楼从不与风尘中人沾亲,也不与下人交友,她的心性外圆内方,自有主张。吴月娘、李瓶儿都各自认了一个妓家的女子为干女儿,可孟玉楼对这两个女子极少有所应酬。
孟玉楼对待被西门庆从青楼妓院赎了身的二房李娇儿,采取不近不远,保持距离的淡然态度;她对待上灶丫头出身,后被西门庆扶成妾的四房孙雪娥打心眼儿里看不起。
但孟玉楼在西门府里,从不挑起说是道非的什么话头。就算她孟玉楼对谁有所微词,也都是搭借着别人的话说出来。
且看,潘金莲激西门庆打了孙雪娥后,西门庆过了一年多才进了一次孙雪娥的房。
潘金莲听说孙雪娥让来府里唱曲儿的艺妓叫她四娘,张口就数落开了:“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孟玉楼借机搭腔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第五十八回)
虽说孟玉楼和潘金莲都对四房的孙雪娥有厌恶感,但厌恶的原因却各有不同。就孟玉楼而言,纯粹就是看不起孙雪娥的猥琐而产生的厌恶心理。所以,只要孙雪娥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张扬出来,孟玉楼就会心生厌恶,她就是看不惯孙雪娥小人得势的轻狂样。
再看孟玉楼对待家奴媳妇身份的宋惠莲,因依仗着和西门庆的暧昧关系被西门庆所抬举的因由,便常与姨娘们一起下棋、掷骰子玩耍。
一次,宋惠莲看众妻妾玩牌,故意高声评论,想表示自己的牌技高明。她一会说吴月娘:“娘把长幺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不赢了五娘?”一会又说李瓶儿:“你这六娘骰子是个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幺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
孟玉楼见宋惠莲如此没有分寸,没大没小的张扬,便教训道:“你这媳妇子,俺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什么说处!”(第二十三回)几句话,说得宋惠莲飞红了脸,回下房去了。
在孟玉楼的心里,人本就有着高低贵贱的等级分别,不会因为什么得势就可猖狂,有啥攀附就能张扬。
孟玉楼对待身份低微的人从来就是待以正色,她对自己房里的贴身丫鬟,即便是被西门庆收用过的,她也不会像潘金莲对庞春梅那样的抬举一番,任其放纵。
孟玉楼对庞春梅的态度和对潘金莲的态度就有显著的尊卑之别,哪怕庞春梅后来成了守备夫人,且有诰命在身,可在孟玉楼的眼里依旧是个出身卑微的房里丫头而已,孟玉楼始终也不与庞春梅产生更多的交往。
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使孟玉楼对待不同出身的人,采取的是不同的态度。孟玉楼的这种处世态度把握使得她在接人待物上,从不会乱了章法,失了分寸,惹出类似吴月娘那样,把西门庆嫖养并包占过的妓女认作干女儿,闹出夫妻之间乱了辈分的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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