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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馆 ‖ 他的脑子里只剩 那颗桃子屁股
韩东 朱庆和 李柳杨 孟秋 蓝石
石蛋蛋 寒玉 徐冬 虫子 盛兴
本期解密人
张精锐 邢东（大象）
叉鱼的孩子丨韩东 一个孩子去河边叉鱼落水淹死了。村上的人从灶上拔起大铁锅倒扣在地上，把孩子放上去吐水。 铁锅被放回灶上孩子归于尘土。只有那支鱼叉斜斜地插在河面上经过了一个夏天。 秋天它仍然在那里冬天开始的时候仍然在。终于像一根冻脆的芦苇折断在冰面上叉鱼的孩子真的离开了。 张精锐：相比于“诗所言”，“诗怎么言”更值得重视。这首诗充分展示了细节的力量。记得陈超曾说，5行内必有新的细节。他还说：“没有大视野的诗人，其实不会发现真正有力量的细节。”末尾，叉柄脆断于冰面，更具象征意味，使一首短诗拥有了树碑立传般的份量。 邢东：韩东的新诗集《奇迹》中，有一名为“悼念”的小辑，十八首诗，十八首涉及死亡主题的诗，此为第一首。在我的印象中，水边的乡村，每年夏天都能听到有小孩淹死的事情。孩子死后，插在河面上的鱼叉无人去触及，这或许是一个警示，但同时肯定也是一种纪念，带着一份朴素的悲悯。诗中没有涉及具体时间的词句，但我觉得所涉及内容应该是诗人从童年或少年的记忆中打捞，即“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温柔的部分》），说不清，直觉。
春光丨朱庆和 从屋里出来，我常常到田间去前妻曾叫我娶一个乡下老婆朴实的健壮的可少女们都去了外乡我只好跟母狗调情几个农民正用粪汤浇菜我看不到他们的苦就像他们看不到我的苦一样我们谈论着天气和收成春光中飘荡着谦和的臭 张精锐：陷人于特定情境，以演绎人生。混沌又具体，清晰又迷惘。“天气”即心情，“收成”即未来，“春光”即长度。其基调是“谦和的臭”。叙述如画卷缓缓展开，不断有新发现亮相于时空，渐次推进，引向无限。叙述语调也是谦和的。 邢东：《我爱我家》里面有一集，和平假死，死之前放心不下，还去撮合自己的爱人贾志国和艳红两人在一起……读到“前妻曾叫我娶一个乡下老婆”时，我想到了这个情节。《我爱我家》是个喜剧，朱庆和接着写“我只好跟母狗调情”，也是荒诞的调侃。乡村因耕种的原因春光中飘荡着臭味，但用谦和形容，就显出有趣的层次了。 表弟丨李柳杨 洗脸的时候弟弟说前女友告诉他人不能每天早晨都洗脸会破坏脸上的保护膜看电影的时候弟弟说前女友看电影之前总会吃一份臭豆腐也给我点了一份我的弟弟你的内心总是悲伤可是人生就是那种太好的东西无论你怎么过都是在浪费不过浪费浪费也是很好的有缘相聚还是有缘无份大家都是被蒸发到岸上又流到河里的水分唯一的不同可能是你在这条河里她在那条河里结局总是汹涌 张精锐：跟时下流行的多数“口语诗”相比，这一首专注度极高，且推动力很强。诗人是年轻的，手段却老辣。将弟弟的一说一做引向人生的大背景，终于使言说“汹涌”起来。“你在这条河里/她在那条河里”。 邢东：这首诗的前一半，这个表弟挺有意思，他从前女友身上习得了不少生活的经验和趣味，总提起她，有点青春期特有的絮叨和神经质，但是后一半我就有点看不懂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听人讲“人生就是……”，我也不觉得表弟这样有什么可劝的。
父亲丨孟秋 在春天一些人和父亲决裂了摔门而出，就像是天亮后一大群鸟飞出去有一两只在天黑前没有飞回来没有谁真的在意多一只还是少一只在这里你是少了的一只在那里你又是多出的那一只而父亲除了更衰弱了一些也不会有更多的变化 2021.4.9 张精锐：如果说有成长小说这回事，那么这就是一首有关成长的诗。人们总是以打倒父亲来宣示自己的长大。“一些人和父亲决裂”跟“一大群鸟飞出去”，是相互印证，交替推进的。这就在意义之外，更具情境。后者于诗，更为重要，也恰是许多人忽略的。 邢东：孟秋这首诗我联想到巴列霍《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中的几句：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把一个男孩捣碎成同样多的鸟儿，把鸟儿捣碎成一个个小蛋；…… 当然，二者除了相似的“愤怒”和“鸟”的联系，在主题和旨趣上完全不一样。那些鸟，多一只少一只还是在这里多一只在那里少一只，我觉得孟秋在这里“绕来绕去”，虚化所指的设计，真是神来之笔。 老死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丨石蛋蛋 凉席上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直挺挺躺着 没有了——呼与吸人生走到尽头他们慢慢“死去”柳树下异常宁静鸟儿在鸣首先打破宁静的是左边的女孩儿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右边的男孩儿也长长吐出一口气俩人笑喷了——“耶，老死真不容易” 张精锐：游戏入诗，两个小孩儿演习慢慢死去。诗人着眼于趣，言近而意远。叙述也慢而自然，且渗入情景，且有一种旁观者的震动与超然。石蛋蛋是年长的新诗人。所谓年长，是他快70岁了。所谓新诗人，是他写诗不久。跟许多新诗人相比，他的优势就是年长。不要小瞧了这一点，俗话说，他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长。阅历即诗，就是这个意思。 邢东：石蛋蛋是一个50后的口语诗人。口红推出他的专辑，我看见照片，瘦，精神，虽然带着眼镜但是目光炯炯，像燃着火。孩子们说老死真不容易，那是不谙人生的游戏；老诗人写下，则是跨越沟壑与山脉啊。
魔术师丨寒玉 摘下头上的黑帽子冲着我们晃晃啥也没有接着他从里面掏出一只鸽子又掏出兔子掏出一束玫瑰每一次都有掌声我没鼓掌我要等他戴上帽子再脱下时他那锃光瓦亮的秃头长满黑密密的头发 张精锐：诗人就是要比常人深入一层，乃至多层。“我”所关注的结果终未出现，而深入仍然大有意义，那就是将读者引向深入。这首诗的好还在于叙述的干净准确，徐徐推进而不事张扬，冷静克制里蕴蓄着幽默和思虑。 邢东：魔术师从帽子里面掏出了鸽子、兔子、玫瑰……没有一样新奇的东西，人们看见过无数次不同的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这些东西，仍然给出掌声，他们觉得从帽子里掏出这些东西就应该获得掌声，而不觉得帽子下面的秃头，应该“长满黑密密的头发”。 天很蓝丨徐冬 太阳很大天很蓝可能母亲节的缘故天气特别好天空特别的蓝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今天有空的话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喝茶，看天给母亲打个电话陪她聊一会天顺便问一下今天那边的天气 张精锐：一首诗之所以好，首先在于它特别。这首写“母亲节”的诗就是特别的。着眼于天之蓝，在蓝天里安放心之静，在静心里给母亲打一个电话，谈谈天，谈谈天气。换言之就是在电话里陪母亲度过一段小时光，天蓝，心静，使母亲安心。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吗？ 邢东：我是一个不会过节的人，端午中秋，除夕圣诞，包括母亲节父亲节情人节，我过不好任何一个节，我总是觉得无所适从，怎么都不对劲。我和我妈住得不远，每周见面，母亲节是周六，我照例过去，但是，我居然觉得那天气氛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自在。我讨厌发明节日的人。 一个叫陈鹏的年轻人决定去死丨虫子 他跳到汉江了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说记得你们那时关系还挺好确实挺好的我说晚自习溜号出来游野泳时他在水里说我想做条鱼 哪天我去钓钓他 张精锐：一段对话，述说一个老同学的死，有关切，又有疏离感。结尾出人意料，言轻而情重，言近而旨远。值得一说的还有，转述对话时很策略，恰当地处置了语态。那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都大大加重了言说的份量。 邢东：用“钓钓他”，把他“做条鱼”的想法固定下来，那么叫陈鹏的年轻人就不是决定去死，而是实现了它曾对我不经意提起过的一个念头。
一棵尖叫的树丨蓝石 一个痛苦的人有权利尖叫这话是阿多诺说的一个真正痛苦的人他也有权利选择不尖叫他把愤懑压在心里或化作徐徐之气悄然吐出或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在街上行走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一棵走动的树人们只是好奇但不会想到这是一棵正在发岀尖叫的树2020.5.8 张精锐：将一句名言反（顺）其义而用之，进而引向具体人的生存情景。让压抑的愤懑生长为一棵树，行走在路上，并且发出尖叫，就是一首诗。真是奇倔，真有创造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叙述也是克制的，不温不火，适可而止。 邢东：好诗人同时也是好小说家的人，比如韩东，我能从他的小说中读出他诗的某些特质。如果把这种情形当成一种方向为“诗→小说”的写作，那么蓝石给我的感觉则是“小说→诗”。我喜欢这首诗，真正的痛苦选择不尖叫，将愤懑化成树，这是真正的体察，是巨大压抑下的无限的释放，是抚慰。 美艳的死亡的丨盛兴 妈妈住进医院抢救病床边围着一圈大夫护士有一个护士的屁股象一颗桃子他忍不住一遍遍地看病床上的妈妈和那颗桃子屁股一度同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并打架妈妈没有救活他的脑子里只剩那颗桃子屁股2021.04.16 张精锐：倡导唯美主义的爱伦·坡，热衷于对死亡与美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死亡和美女频繁交织地出现，使“死”和“美”得到了和谐的统一。日本近代文学也出现过一个潮流，那就是对死亡美学的阐释，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挪威的森林》和谷崎的《细雪》《刺青》都有所触及。此诗是又一例，中国的，当下的。母亲病重至离世，于人生是遽变，置身其间的人是迷惘的，惶乱的，不知所措的，甚至有一点儿疏离，灵魂出窍。于是“病床上的妈妈/和那颗桃子屁股”交替闪现，互相打架，终于只剩下了“桃子屁股”，怎能不让人悲伤。这一描写是有创意的，是难能可贵的。 邢东：芦哲峰有一首类似的诗，写他在医院陪护父亲时，看一个扎针女护士带蕾丝花边的袜子。类似的事情我猜所有人都应该有过，有点像走神儿，哪怕是你觉得再重要的事情，也会这样。在这首诗里，我注意到，诗人用了第三人称。我觉得这个用法挺棒的，一下子就将一个特别私人的事情，变成普遍感受，打通读者的“联觉”……我脑子里甚至也出现了一个桃子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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