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做艺术家,你最想做什么?“厨子。”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 象外
我记得那天先是去了苏堃位于央美对面小区的租房,听他说自己正要准备出国,下楼后,经过一堆叫卖青菜、凉皮和熟食的小摊时,我问他:
“如果不做艺术家的话,你最想做什么?”
“厨子。”
他喜欢吃,也喜欢做吃的——离开出生地广西北海后,揉杂了粤菜、广西风味和一点点越南味道的家乡饮食让他念兹在兹;从央美毕业后去了德国慕尼黑,他自己炒菜,做卤味、烧腊,煲汤,做点汉堡或意面牛排。
他曾经形容自己“是个很闷骚的人,同时我还是个知识分子”,后半句听起来半真半假,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冷幽默掩盖下的自矜;然而时隔四年后,他对形而上的标签已经有所警惕或疏离——
“我已经不愿意再将‘艺术’当成‘艺术’去谈论,”他说,“如果可能,我作为一个在社会里或者说所谓的艺术圈里被人海轻易淹没的个体,也尽量避免从那么宏观的角度去谈论它。”
他用版画的方式做了赫尔佐格电影《诺斯费拉图》的“同人作品”,用“非线性叙事”的方式画大卫和歌利亚,把食物当作静物入画,也描摹带有老旧色彩的人物肖像——不是那么当代和观念,但细微中,多少可见他艺术上的营养来源和作为一个90后的个性。
关于他的谦逊、温和、一点老派,以及兼而有之的戏谑与恶搞,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呈现;但以下的访谈,却大概可以勾勒他的形象。所以,我邀请你,跟我一起走进他的回忆和当下。
象外 :很难想象,我们第一次见面已是在四年前,回想四年前,你有什么感受?
苏堃 :说来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四年前和改爷见面时我还青涩稚嫩,如今已有许多改变,但是我想我身上的改变缓慢又自然,最神奇的是我们似乎还在坚持四年前就在做的事情。
象外 :不能免俗,还是得请你来一个自我介绍——说起来,我其实对你的过往也完全不清楚。
苏堃 :我叫苏堃,1993年出生在广西北海,在老家一直待到高中毕业,直到2011年去北京参加美术高考培训才算离开家乡。2012年考上中央美术学院,2016年版画系学士学位毕业,2018年至今在慕尼黑美术学院Doberauer班学习绘画。
无论在哪里生活,我意识到自己始终是一个小城镇青年,自己对于许多事物的看法都和在大城市长大的周遭的朋友有一些出入,总体而言要更保守和传统一些。
象外 :你的家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事情有什么?
苏堃 :我的家乡是广西省北海市,位于和粤西交界的北部湾,是一个三环环海的半岛小城市。说的方言是口音比较特别的广东话,饮食上面杂揉了粤菜、广西本地口味和一点越南菜的风格,海产丰富,渔业发达。从小到大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气味,老家的空气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潮湿温暖的,有时候空气粘稠到令人感觉在呼吸液体。
小时候我父亲在海角的农业银行任职,每次经过都闻到运鱼的冷冻车洒在马路上的冰水被太阳蒸发的腥味,说来并不好闻,但是转眼我已经在两个没有海的繁华城市生活了9个年头,那股混合着鱼类腐烂和海水的味道反而成了嗅觉上最深刻的回忆。
另外就是老家的乡音,有些类似现在中国网络上很火的南宁口音的普通话,但没那么夸张,我在这9年普通话和德语的熏陶下已经丢失了大部分的地方普通话口音。
学画画和饮食也是我童年深刻的烙印。从小我父亲就骑着被称为“大黑鲨”的那种踏板摩托车接送我去学画画,我站在踏板上,因为我不够高,所以踏板上还垫了个小木头凳子,好让我能站着看到车前面的风景。
饮食自然不用多说,我相信大家的乡愁最浓的都是在味觉上,小时候夏天总伴随着凉茶、糖水,偶尔去喝个早茶,每顿正餐都免不了有海产品。
象外 :你是怎么走向学“艺”的路子的?从开始学画画,到后来上美院,到今天留学国外,对艺术的理解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苏堃 :说来我是一个缓慢的人,从幼儿园开始上美术课,一直画到初中毕业才感到厌烦,停了三年,错过了考央美附中的机会,高中又自觉回画班画画,决定考美院。我父母倒是从来都听之任之,给予我选择的权利,没有过多干涉,但是只要我愿意学习,他们都风雨无阻接送交学费,包括小时候上钢琴课都是在我自己任性的意愿下停止的。
画画似乎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但是我也不能说我有多狂热,小时候到时间上课非常高兴地去画,每次上课都很开心,但是下课了并没有做多少过于刻苦的练习。回过头来看,也没思考过什么绘画的意义,它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了。
到了艺考的时候我就比较刻苦了,有段时间一天会画到14甚至16个小时,颈椎出问题,眼睛看东西有重影。直至应届那年幸运考上了美院。
从上央美开始,开始察觉到周围的人把艺术当成一件特别严肃的事情,讲座上课大家都深情凝重,发表意见都要思考斟酌许久,我到大学才感觉到我们民族儒家文化的圆滑和精明,说话办事,都要考虑到人际关系和政治因素,尽量要避免得罪人。
我自己一度也变成一副对“艺术”和“艺术圈”态度严肃的样子。我感到中国的青年艺术学生,或者可能是央美的学生都有很重的偶像包袱,我们时常生怕自己的作品思路过于简单,或者有逻辑漏洞,或者不够工作量,或者太平庸,或者显得自己不够有文化等等。
大学一年级基础部的时候我还懵懂稚嫩,一心希望成为同学们当中优秀的那一个,希望自己的作业能非常扎眼。但是因为我的基础功底并不算特别拔尖,只是基本扎实,加上我一旦开始画作业就把要出类拔粹的功利心抛诸脑后,所以到基础部一年结束,我也没成为抢眼的优秀作品人群。
后来进入版画系学习,毕业作品拿到了优秀毕业作品二等奖,也算是对我这种半吊子的功利心极大的宽慰了。
如今我不愿意再将我所做的事情定义为“艺术”,因为“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令我感到焦虑,就像在北京的生活一样。我愿意称呼我所做的事为“绘画”。现今我将其看成一门需要品味和专业素养的手艺,技术和品味都是我在绘画中非常看重的两点。
象外 :我记得你从央美毕业之前的几组作品,包括吸血鬼的形象,还有一些相关的独幅版画——后来没有怎么继续独幅版画这个方式?
苏堃 :因为慕尼黑美院的版画工坊条件太寒酸了,和央美的豪华设备没法比。所以我就没有继续在慕尼黑做版画。
象外 :记得当时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如果不做艺术家,你会做什么,你的答案是“厨子”。对食物和烹饪的乐趣是从哪里来的?
苏堃 :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或者说我想在广东饮食文化下长大的人可能都会对食物有所要求。烹饪的过程很享受,吃到好吃的饭也令我心情愉悦。
象外 :这个问题要分开问:你喜欢吃哪些菜?喜欢做什么菜?尤其是留学国外,看起来你更是要操练自己的厨艺。
苏堃 :我喜欢很多食物,基本不挑食。中餐里当然最喜欢粤菜了。另外许多气味刺激的食物我也喜欢,像臭桂鱼、豆汁儿、榴莲之类的。在欧洲喜欢的是意大利菜,德国菜偶尔也会吃。
我自己吃饭的时候都比较注意营养,因为前一阵还在锻炼,主要是要保证有新鲜的鱼类、肉类、碳水维生素。偶尔想吃中餐自己会炒菜,或者卤味、烧腊,天气太潮湿或者太干燥时也会煲汤,祛湿或是清润。想简单吃的时候就做汉堡或者意面肉排。
象外 :一个相关的问题是:你觉得生活和艺术是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关系吗?你怎么界定或处理生活和艺术的关系?
苏堃 :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已经不愿意再将“艺术”当成“艺术”去谈论,如果可能,我作为一个在社会里或者说所谓的艺术圈里被人海轻易淹没的个体,也尽量避免从那么宏观的角度去谈论它。
我对于绘画的态度,只是恰巧我还在学它,也恰巧没有在做其他形式的作品,所以恰巧还在隔三岔五、茶余饭后地坚持。绘画于我已经逐渐成为炒菜于厨师,木工于木匠那样的事情,是一门技艺。刨去学生和兼职餐厅跑堂的身份,我基本属于无业游民,所以如果长时间不画画就会有愧疚感。
象外 :你也画一些食物,你觉得自己只是在处理一个形式问题,还是在处理更深的别的问题?
苏堃 :我在本科时候的作品最大的不成熟就是融入过多的个人情感。这些静物画就是类似于针对20世纪前的绘画的“滑稽戏仿”(德语里被称为Parodie) ,我只是希望将静物画这一题材带回到过往的面貌。我很爱吃,但是在我的静物画里并不体现这一个人喜好,而只是单纯针对这一题材的绘画行为。
象外 :几张别人的肖像和自画像,好像予人一种上一辈人作品的感觉,你能否说说自己的想法?
苏堃 :你会这么觉得,是因为我的画很老土。这种“老土”是我所向往的,我很崇尚朝戈老师那样的对待绘画的态度,他说他希望把绘画带回文艺复兴前那样崇高的地位。这样的目标放在当下的时代看,充满了唐吉诃徳式的英雄主义。不过我自身并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我最近的几张肖像画都在模仿早年摄影术没有发明前的状态,画家时常都将光源不同的人物和背景的质朴的组合,从而传达出那个时期绘画作品的品格和质感。类似于Fra Angelico的画,人物的光源通常让人感觉到是室内的光照,而背景是阴天的自然光,而人物脚下却又有一个不合理的影子。这种古朴让我感到优雅又温暖。
象外 :大卫与歌利亚的系列,你谈及影视中经常使用的非线性叙事——我想“非线性”这个概念,是不是也在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中使你触动,因此你觉得需要通过绘画这种“老旧”的方式来谈论这一问题?
苏堃 :非线性这个概念源于我看的小说和电影,比方说村上春树的《1Q84》《寻羊历险记》,盖·里奇的大部分片子,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追随》《记忆碎片》等等。
我有时候会突发奇想,希望不只在绘画中实现不同时期绘画的趣味,也想知道是否能实现其他媒介的趣味和表现手段,比如文学、电影、音乐等等。类似于保罗·克利的绘画中体现的音乐韵律或者马格利特那张烟斗的作品里文学性质的幽默。“非线性”叙事在绘画中出现也并非新的现象了,在佛罗伦萨布兰卡契小堂15世纪的壁画中都有出现过了——在两个不同时间点,涉及同一人物的事件在同一场景中出现了。
至于为什么是绘画这一媒介,是因为我恰好目前只在进行绘画,所以我对于作品的一切考量都是基于这一前提实现的。我对于新鲜的事物没有过大的兴趣,很多同龄艺术家都学会了用电脑进行创作,但是我依旧没有过多接触电子技术。
象外 :在慕尼黑留学的感觉怎么样?对德国的文化和“民族性”有什么感受?留学有没有加强你对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身份认同?
苏堃 :在慕尼黑的学习令我感到很愉快。我的教授在绘画上给了我许多新鲜的视角和启发。日常上课的流程也与在中国时有所出入,最大的区别是每个人每次要针对一位同学的作品都做评价和建议,这使得每个学生都要进行独立思考,并且展示作品时会得到很多角度的反馈。每一轮讨论结束大家都会鼓掌以示尊重。
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方便地看到大量优质的艺术品原作,这点要得益于欧洲成熟的博物馆、美术馆体系和欧洲人对于传统艺术品的重视。
相较于北京,这里的生活节奏缓慢很多,整个社会的效率都低下,以我缓慢的个性,适应得非常舒服。疫情之前我还在餐厅打工,除去上课和工作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一周会去运动3-5次。
德国社会和中国有许多不同,过于政治的方面我也不太了解,但是在德国的生活里我确实感受到了不同民族的思考方式的极大不同。在德国,个人权利和尊严相对会更受到尊重。但是德国人的思维有时候非常钻牛角尖,放在中国社会被认为过于死板。中国的变通在德国容易被认为是挑战规则和缺乏尊重。
德国人,更主要是拜仁州的德国人都对自己的文化有一种认同和自豪,具体体现在他们对于自己拜仁风格饮食、啤酒、BMW的热爱,同时二战和纳粹的创伤也历历在目。Kiefer在德国和欧洲艺术世界中的地位正证明了这一点,那种在战后废墟中的沧凉景象估计是我们这一代亚洲人不容易理解的,但是放在德国这样在战后几乎重新建立起来的战败国,无异于自行揭开历史伤疤,文化上的疼痛是非常深刻的。长居德国的中国人也知道在面对部分人发表种族歧视的言论时只需要回击一句“你是个纳粹/法西斯吗?”就能深深伤到他们的感情。纳粹至今仍是一个无人愿意触碰的敏感词。
我对于自己中国人身份的认同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原因是我很难融入到德国的文化中,这使我清晰地觉察到自己来自另一个文化体系,受到的也是另一种教育。我也反思自己身上许多中国式的思考习惯非常可怕,如果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思考问题,就很容易滋生出许多社会问题。许多中国年轻人在他们坚定声称爱国的态度下,可能是浑然不自知的文化自卑和民族认同感缺失。而另一部分表达激进的年轻人本质可能其实也是一样的。
象外 :春节你回国了吗?疫情期间有什么感悟?学校和同学现在对这场疫情是什么态度?
苏堃 :没有回国,春节期间我打工的餐厅同事都基本回国过年,如果我也回国就没人上班了,我也想趁机多打点工,谁也没料到转眼已经成了目前这样来回都很不方便的局面了。
德国从中国撤侨时,德国只有13个感染者,这个数字一直保持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这场疫情只是遥远的事情。直到疫情真正爆发后,我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寒假结束时德国感染已经蔓延,教授假期时长住法国马赛,禁足令限制交通她已回不到慕尼黑,自此这一学期每周例行班课改为线上进行。
疫情爆发后,拜仁州州长带头发布禁足令,公共场所和学校关停,口罩供应充足后,联邦政府颁布口罩令,德国的抗疫有条不紊又听天由命。但即使是禁足令的几周也允许人们探访亲友和日常购物,甚至感染者也被允许出门。我的教授在线上班课上说她认为应该禁止探访亲人和恋人,说这样对大家都好。同学们一开始相信专家和媒体含糊其辞的说法,认为口罩不能防护,直至德国媒体大肆宣扬口罩有效才开始注意。禁足令取消后学校开始适当开放,允许每个教室每周两位同学进去创作。餐厅也逐渐开放堂食,但是需要登记个人信息。
疫情初期不乏欧洲人对戴口罩的华人产生歧视和抵触,甚至直至现在都偶尔有发生,在我身上也发生过。令我宽慰的是身边的德国同学或者朋友都对我非常友好。
象外 :你典型的一天是怎么过的?
苏堃 :眼下因为疫情,不去打工和健身了,中午起床做午饭,下午听一下音乐晒晒太阳画画,晚饭后打一会“吃鸡”游戏,1点后下线继续画画,困了睡觉。
象外 :你有所谓的“职业规划”吗?有没有想过哪天真的不做艺术了?
苏堃 :一切随缘了。目前我对于自己“职业规划”持怀疑态度,我没有自信可以吸引到资本对我的作品产生兴趣,如果经济条件不允许就暂时停止专心只画画的生活,但是我想应该还是会偶尔有新作品。我希望能将绘画作为一门难以割舍的手艺去对待。
象外 :平时的阅读和观影趣味怎么样?近期看的书或电影是什么?
苏堃 :阅读已经很少了,以前喜欢看小说,中国作家最喜欢王小波。电影倒是一直在看,近两年很喜欢拉斯冯提尔和韦斯安德森的作品。最近在看的一本书是Frank Auerbach的访谈《Frank Auerbach Gespräch undMalerei》。
象外 :近期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荒诞的事?
苏堃 :一件有趣的事是,在法国的朋友有一天问我德国今天不过节吗?我问他什么节?他说今天是二战胜利日,今天法国商店都不开了。我说我身边没人提今天是什么日子。
象外 :最近做的一个梦。
苏堃 :我做的梦大多都羞于启齿,还是不谈了。
👆 我们所看见的大多数大卫与歌利亚题材的绘画都是单一场景单一时间点中的事件,当我们着眼于当前的世界,例如盖·里奇的许多电影例如《两杆大烟枪》,昆汀·塔伦蒂诺的《落水狗》都运用了一种在影视作品中常见的非线性叙事手法。在我参观布兰卡契小堂时里面15世纪的湿壁画甚至采用了同一场景同时发生两件同样以圣彼得为主角的事件这样先锋的手法,我就产生了在绘画里调侃时间概念的想法。因此我将大卫砍杀歌利亚过程中不同的细节用8个15厘米见方的木板画出来,再打乱时间顺序陈列。正是有了电影,我才能在绘画中尝试电影的蒙太奇手法。
👆 这张相扑的油画,画的是日本战后的一位横纲千代富士(Chiyonofuji Mitsugu),这张画的图片来源是我在youtube观看他的比赛录像时截的图。老式电视画面有一种很奇特的空间感,它比图片要深,却又比肉眼所见的真实空间要薄。我希望在这张画里表现出电视中特有的体积感和空间感,但是这样的空间感同时也与我一直以来所练习的绘画式的空间感所矛盾,我时常要塑造到几乎饱满的体积时就要控制住将它往截图的平面化中调整,过程中我感到许多痛苦和矛盾。
👆 关于“屠宰场”系列——2016年我从美院毕业,从画家地搬到了海淀,在歌德学院上德语课。对比在学校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毕业后的那段日子迷茫又灰暗。因为压抑我开始画了一些被屠宰的动物尸体,试图在这些暴力残酷的图像里宣泄自己的消极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