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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雪:在天堂的姥姥,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汉尊2 2019-09-10


作者简介:杭雪,北京人 。北京第十三中学高中、西南财经大学金融系毕业 。1977年至2012年在中国工商银行工作 ,从事个人金融业务 、国际业务等,先后在工商银行北京新街口支行、翠微路支行任副行长。现居悉尼。热爱写作。


我的姥姥清瘦秀气,不高,小脚,轻声细语,笑不露齿,不识字没文化,谨小慎微处事,和颜悦色待人。


她出身于河北高碑店的一个小地主家庭,嫁给了定兴县的一个大地主,是那种有前院后院、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厨子丫鬟一起生活的大家庭。



姥姥在婆家是个王熙凤式的角色,没有王熙凤的张狂巧嘴却把这个大家庭操持的井然有序、有声有色。不料在姥姥28岁那年丈夫得病去世,受不了婆婆的欺负和别人的白眼,带着唯一的六岁女儿走出白家大院来到了北京,在工厂上班靠着微薄的收入和带出来的首饰字画维持生活,把女儿供养到高中毕业。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她不再嫁人,终日守候着女儿相依为命。


自从我有了记忆,家里就是姥姥妈妈和我,爸爸在外地教书假期才回来,三个人挣钱养活我一个孩子,把我送到了当时条件非常好的幼儿园整托,我记得每周一去时给我带一个漂亮的小书包,里面装满了零食,我总是很得意的开心的迈进幼儿园的大门,日子平淡安稳无奇。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每个人每个家庭都不同程度的被卷了进去。我家胡同对面的一个十七八的大男孩在学校没有用武之地,就在家把周边十几岁的男孩女孩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造反队,对胡同里出身不好的家庭一个个去打砸抢抄家批斗。出身地主的姥姥妈妈开始终日提心吊胆、坐卧不安。


我刚上完小学一年级停课在家,有时看见那些戴着红袖标拿着棒子的人横行在胡同里抄家打人就逐一汇报给姥姥妈妈,她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此时家倒也没什么可抄的,老底已当干净。记得家里有一个铜制镀金的小座钟,每到正点报时,小铜锤敲打着铜身发出铛铛的响声,清脆悦耳,我喜爱至极,姥姥却让我抱着送进了当铺。


一天夜里我被后院的嘈杂声惊醒,睁眼看见姥姥妈妈趴在我家后窗户上正往后院看着什么,我挤过去一看大叫一声,妈妈立即用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黑夜里只见一对白花花的脱光了的后背被宽宽的皮带抽得血印子横飞。据说这是一对资本家出身的老夫妇,这情景已经到后院了,妈妈赶紧把爸爸叫了回来,没过两天恶运来了。


那天夜里十二点我们都睡熟了,突然砸门声震耳欲聋。我家住的小院有三户人家,并排座北朝南自成一体有门有墙。姥姥妈妈爸爸自然都被提到小院低头站立,他们把事先做好的一个木头牌子用铁丝坠好挂在姥姥的脖子上。以那个大男孩为首的红卫兵坐在椅子上开始东问西扯,把家翻了个底朝天,还真抄走了一副象牙的麻将牌。


眼见天亮了,我小心翼翼满眼泪水抬着头去看姥姥的脸,汗水顺着她尖尖的鼻子往下淌,浑身颤抖着用手摇摆着让我离开。


第二天姥姥单位的工宣队来人对红卫兵说“我们的人我们管,你们不要插手了”。姥姥在单位踏实勤勉,待人宽厚,工宣队的人一点没难为她,并和我妈妈商量让姥姥先回老家避避风头。于是不到十岁的我,和姥姥结伴,一同去了定兴县农村姥姥的婆家。


妈妈在进出口公司27岁就当上了科长,如今也被冠以“黑五类、白专道路”被停职。在那几个月里最不能忘却的就是,每次妈妈来看姥姥,妈妈呜呜的痛哭,姥姥无声的流泪,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不能让姥姥生气,最怕看见姥姥流泪。


姥姥从此没有了收入,停职在家。


妈妈决定再要个孩子,于是我有了一个小我近一轮的小妹妹。姥姥整日翘着两只小脚要照看妹妹,还要买菜做饭,因为还在被改造,时常还会去干挖防空洞的体力活。有一次我放学看见姥姥背着妹妹,吃力地从胡同口往家走,知道她又去被改造了,我跑过去接过妹妹,她什么也不说,到家就又开始忙碌了。


姥姥从不穿鲜艳的带花的衣服,素净的灰蓝斜襟的中式风格都是她自己缝制,一家人冬天的棉衣也都是出自她手。为了让我们穿得暖和,姥姥每年都会把棉袄拆开,拿出部分旧棉花,再填上新棉花重新缝上。妈妈穿旧了的衣服裤子,姥姥把里面翻过来当外面再做一遍,我感觉和新衣服一样,穿得美美的呢。


我个子长得快吃得多,每次妈妈发了薪和爸爸寄来钱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姥姥马上就给我们改善伙食,可是每次到下月发工资还有一周的时间就断顿了,每次姥姥都是愁眉不展、欲前又止的找邻居张口。每当姥姥让我去买两毛钱的肉馅时,我就知道这月又快没钱了。


那时一个胡同才有一个接自来水和倒脏水的地方,垃圾必须倒在指定的地方,家里没有男孩,这些自然都是我的活了,冬天西北风里端着垃圾桶,里面大部分是烧煤的土渣子,随着风吹我一头一脸,但我一点不觉得委屈,因为我不能让小脚的姥姥去干了。


我最发愁的事是哄妹妹睡觉,抱着走着哼哼着半天还是不睡,发起狠来经常把我的胳膊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对她的情感至今仍集中在呵护二字上。


作者、妹妹和姥姥的合影


一次姥姥晒衣服的时候跟我说,你帮我一下,我这只胳膊不好使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没事,我再三追问她才让我看,原来她的右胳膊肘长了一个脓疮,整个胳膊又红又肿,为了不给妈妈添麻烦怕花钱一直忍着。


姥姥牙疼肿得厉害,妈妈带她去医院,回来说应该拔了那颗牙但没给拔,我问为什么,妈妈说查出姥姥有冠心病不能拔牙,我当即掩面而泣,我没有想到我的姥姥还会生病。这辈子她只要自己能动能做的事绝不指使他人,她瘦弱的身躯能撑起天大的事,她强大的内心足以让我们后辈的人们赖为依托。


1976年粉碎“四人帮”,几年后姥姥被平反了,工厂里补发了她十几年的工资,她给家里添置了冰箱,还买了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招的前院后院的大人小孩都过来看电视,我第一次在姥姥的脸上看到了欣慰的笑容。


我工作的第一个月拿到实习工资就给姥姥买了两盒“大前门”的香烟,我挣到每月38块钱的时候,每月给家里二十,还存了一个零存整取每月2.5元,一年后30元,给姥姥买了一个大的黑色的毛衣外套,我终于可以孝敬她了,我喜悦万分。


姥姥从不和我聊张家长李家短,不对我指手画脚、品头论足,总是静静的守候着我,有欢喜的事情,她和你一起开心的笑,有烦忧的心事,她和你一起默默的哭。我上班了,为了让我中午休息,她都是看着表叫醒我,等我走了她再睡午觉。时不时的给我擦擦皮鞋擦擦自行车。我坐在家里看看书练练算盘是她最高兴的事情了。


1982年我去四川读书,最想念的人自然是姥姥了,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她,每次都是含着眼泪给家里写信。就在我走后的第一年姥姥终于病倒了。一天清晨,她洗脸拧毛巾,右手突然全麻了,妈妈立即带她去医院,诊断为脑血栓,妈妈伺候着住了一个月,回了家借着拐杖能够行走。姥姥坚决不让妈妈告诉我,我到家后看到姥姥的样子,知道她真的老了。


八十年代初期随着国家改革开放,被禁锢了十几年的人们开始赶潮流追时尚,我也随即被外面的世界吸引,开始到处看内部电影,跳交际舞,去冰场滑冰,挑灯夜读,这让姥姥极为不爽。我每次都像做错事一样溜回家中。妈妈毕竟是现代女性又很开明,一次找到一连两场的内部电影票,她下了班把自行车给了我,我推车就跑了出去,而妈妈告诉姥姥我加班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真的去加班,姥姥不相信,以为我又去跳舞了,就非要求妈妈去单位看看,核实一下我是什么情况。这次我真的无语了,和她冷战了好几天。我大学毕业后就到某个分理处,当主管个人业务的副主任,每天晚上要等八个储蓄所全部账平表对安全入库才能回家,每周我值班四次,到家得要快九点,姥姥经常以遛弯为由,到楼下去等我。北风呼啸着,寒冷的冬天,一个拄着拐杖的瘦小影子虚弱地站在离家挺远的胡同口。我跑过去抱住她,发誓再也不让她伤心了。


我结婚了,为了工作方便,单位借给我一间储蓄所后面的库房。一次先生要出差,我就把姥姥接来,白天我去上班,她就坐在储蓄所里,中午晚上我给她做饭。姥姥有说有笑,说将来我有两间房了就来和我同住。


妈妈的公司分房后,我们终于住进了三居室的楼房,但是姥姥腿脚不方便,不能随便上下楼,没有了周边街坊王姥姥、李姥姥和她聊聊她们的世界,水泥格子的闭塞,一人在家的孤独,一辈子的磨难刺激和压抑,她71岁的那年,精神坍塌了,崩溃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患上了幻听幻觉的精神病。


她不再和大家交谈,不正经吃饭睡觉,整日慌张恐惧,说有人在家里安装了窃听器,有人拿着刀子追杀她。妈妈联系好了医院,姥姥就是不去。那年我刚生了女儿,出了满月我就带着女儿住到了姥姥那里,想象着第四代的来临能转移一下她的精神,不再沉迷在那个幻觉的世界里,但是她已不再关爱现实的生活,孩子的啼哭欢笑也不能叫醒她了。


1987年12月29日,阴霾的天空飞着片片雪花,快中午了,我先生突然回到家说,我看着孩子,你快去姥姥那儿,出了点事。我飞奔过去,姥姥已躺在了太平间。


因为姥姥得了这个病,妈妈把家里所有的刀剪等利器都藏了起来,但万万没想到,这天妈妈夜里胆结石发作,痛了一宿早上还没起床,姥姥以为家里没人,就把刷厕所的盐酸喝了下去,顿时气管食管胃里都被灼烧,妈妈惊醒送到医院抢救引发了心脏病,姥姥她痛苦地悲惨地走了。


我亲爱的姥姥,您可知道妈妈为了您,公司领导多次要提拔她为公司副总经理,她都因为要下班回家照顾您陪伴您拒绝了。您可知道也是为了您她最后又同意了,因为她要挣钱让您过上好日子。您可知道您这辈子离别、灾难、折磨、劳累一直伴随着您,您却无怨无悔的把爱都给了别人。我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房子给您安度晚年,还没来得及照顾您、伺候您,您就这样迫不及待的走了……


三十多年了,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清醒着还是梦幻里,只要想到她老人家,我的心真的像是滴血,我的眼泪肆意横流。姥姥这样的离去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三十二年了,每年清明节或者祭日,先生都会陪我去拜祭姥姥,每当我向她三鞠躬的时候,心里都会问她,“在天堂的姥姥,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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