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页有胜利。谁来准备庆功宴?代代出伟人。谁来买单?一大堆史实。一大堆疑问。
——布莱希特,《工人读史》
现代性的最大贡献,就是疑问。人们会问上帝是什么?为什么要信上帝?在“激进分子”那里,他们则会问,什么是理论?理论对实践有什么用?你们搞这些文化宣传不是多此一举吗?工人会听你们的文宣吗?
但是,一个“前现代”的问题可能更“现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时候我们便记起现代性的真名——资本主义,还有它的掘墓人。史书上的王侯将相是什么,工人们也是一头雾水,这就反过来证明了理论的用处。事实上,那些“干实事”的人如此害怕文化和理论干扰他们的实践,可是我们要辩证一下——不是和稀泥,而是理论和实践只能站在彼此的角度来看对方,这不是什么二者同等重要的废话,而是当实践本身就是宣传,文化本身就是阶级意识,那么这种谁比谁重要的争论,才是真的空谈。这种言行合一的“文艺工作者”典范就是乔·希尔(Joe Hill)。我们若要想抵制那种英雄的、造神的叙事,那我们首先得说明为什么乔·希尔是个圣人,也是个“剩”人。他不是英雄般地拥抱生活,或者为牺牲而牺牲,弃绝生活而做苦行僧。恰恰相反,他是个被生活抛弃的人。他背井离乡,与兄弟失散,和农村女孩好上,却又因为工运分子的身份而被赶走。他如是被生活抛弃,可他选择拥抱的却是“无”,他就像一只幽灵,用歌曲和各种隐秘手段潜入罢工群体,从“无”中来,到“无”中去,他远不只是一个“文艺工作者”。
灵巧如蛇
That's a power, that's a power
那种力量,那种力量
That must rule in every land
就在所有人手上
One Industrial Union Grand
一个大工会最强
——Joe Hill, There Is Power In A Union
歌曲是他的伪装。由于警察不给IWW成员们演讲,于是他借教会宣传的歌曲来唱自己的歌,激发劳动者的团结意志。所以There is power in a union和the Preachers and the Slaves的旋律实际上都是借用圣歌的。
他神出鬼没,还非常懂得如何顺势而为,借机了解罢工。他听说有餐馆想要罢工,但是由于老板封锁,且外籍工人不懂英语,于是乎他将多余的布料裁剪成正装,装作体面人进入餐馆,在读完菜单(里面有罢工暗号)之后,就立刻冲到后厨找工人的纠察队。除此之外,据说他还参与过当时墨西哥人的革命,有人曾经看到过他在墨西哥出现。但是,我们看到的同样不只是这种机敏,如果只展示他的小聪明,我们得到的或许只是一些趣闻轶事,而不是一位影响千百万工人的圣徒。乔·希尔偷偷去见自己的老相好,却中枪回家,还被人诬陷为杀人凶手。我们在这里可以充分看到他的歇斯底里。面对控方律师随意说话,他却不准为自己辩护的极端不公,他在法庭上声嘶力竭,并且用自己的智慧和控方证人(哪怕只是个小男孩)与法官据理力争。但除了歇斯底里的吵闹,同样地,我们其实还可以看到他根本的冷静一面:狱卒同情他,所以故意不锁门,但他并没有逃走,因为他不想让狱卒朋友背锅。而他被囚在三尺见方的牢房里面,仍然苦中作乐,在墙上画IWW的会徽,在地上画出美国地图和自己的足迹,还致力于创作歌曲,为了他的同志伊丽莎白·弗林和其他女工创作了Rebel Girl。弗林这位rebel girl也在为乔·希尔四处游说,甚至在华府与总统见面,希望能赦免其死罪。弗林由此说出了我们可以看到的,一句经典的关于客观暴力的描述:有些暴力是很明显的,但是还有种从上而下的暴力,我们是看不见的,它却比起看得见的更厉害。美国的法律就是老板的法律,在镇政府抓捕IWW成员和工人的时候,他们声称他们就是法律,工人的公民权形同虚设。这就是资本主义时代的“朕即国家”,只是这时候没有唯一的皇帝,资产阶级和国家机器的人都变成了皇帝。这时候即使总统想赦免乔·希尔,但是所谓的联邦政府无法干涉州的司法,这种所谓的尊重地方自治、所谓的州权就是老板权。后来联邦政府支持黑人进入纯白人学校,州政府又以“州权”来作为借口,拒绝黑人学生。这与其说是地方自治,不如说是地方独裁。而同样是地方自治的苏维埃:从工作单位开始选举,从地方上升到全国,只允许劳动者参加而排斥食利者的机关,却被资产阶级认为是独裁的。
2.
“因为无论在哪里,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那里就有我在他们中间。”
——马太福音18:20
让我们回到这部电影——实际上也是间接地回到乔·希尔本身。这部电影更像是一部文艺片,剧情比较零碎,不太紧凑。但是最后故事线开始收束,在乔·希尔的死亡时却达到了高潮。他即将被枪毙的时候,他一改镇静,拼命脱下眼罩,要看看到底是枪毙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他根本看不到,刽子手都藏在栅栏后面。
所以,这里的圣人之死,最后的结束就是圣人的无能为力——他很冷静,不逃走,因为他知道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命运,但是到了他赤裸裸地公开在枪口之下,他却丧失了所有尊严。这跟那些一意塑造大义凛然的英雄的影视不同,与其说乔·希尔是英雄,不如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他是被排斥的剩余物——就像无产阶级一样。所以,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圣人已死,而且只是死了。实际上,就像乔·希尔的遗言一样,他根本没有遗产可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那只剩下物质性的散落各人手中的骨灰,和非物质性却长存的歌曲。但是,这恰好说明:它没有什么其他神秘的人格道德留下,相比起死去的乔·希尔,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也跟他一样面目可憎却还没有死去的“人”,才是遗物。他当然是被遗弃的,而我们被这个被遗弃者再次遗弃,我们才是被剩下来的,资本主义这场大型盗窃仍未停止。
3.
“我在世时吃鱼比较多,我死后把我火化,骨灰撒到长江里喂鱼。你就对鱼说:鱼儿呀,李德胜给你们赔不是来了。他生前吃了你们,现在你们吃他吧,吃肥了,你们好去为人民服务。这就叫物质不灭定律。” ——李德胜
那么我们这些“剩人”还能干吗?我们这些活人确实还有点东西,同样不是什么物质性的,而只是那个名字——乔·希尔这个传奇的永生之名。从他去世开始,直到百年后的今天,仍有人打著他的旗号捣乱。在去年的黑命攸关(Black Lives Matter)运动里面,在不少地方的墙上还有他的名字和画像,落款也是“乔·希尔”。因此,我们不只是意识到自己是被排除的,还需要借这个亡灵的一臂之力——就是为了这个名字的存在,它即使无色无味,不可捉摸,却始终是萦绕在两个阶级头顶的幽灵。他活在我们心中,也意味著我们才是那个将他复活的人——圣人已死,大盗不止,我们为了这个已死的圣灵,却要付出一百二十分的努力,我们要“掠夺掠夺者”。
所以,我们该如何理解影片的诡异结局:死人这事情本是让人哀伤的,影片却结束在舞会音乐之中。在豆瓣的词条底下,我们也可以看到些伤春悲秋的评论:最后放下装寄骨灰的工作,而跑去外头载歌载舞,那是无知群众的喧哗。这位朋友(不是工友)可能确实不知道乔·希尔的格言——不要哀悼,组织起来!(Don’t mourn, organize!),起码这些工作者并没有哀伤,而是寓乐于工。因此,咱们必须冒天下之大不韪——《乔·希尔》这部电影与他本人的死亡,当然是一出喜剧。喜剧造成的滑稽效果,就是在于喜剧角色(丑角较多)和普通人造成极大反差,于是引人发笑。乔这个“剩人”,就是个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乃至无法回归日常生活的“人”,他实际上和喜剧那种角色并无差异。不过我们的喜剧没那么简单,这不只是证明了牺牲和滑稽效果的相似,而更是说明这种喜悦不是单纯的发笑,它就是悲痛中来的,没有喜剧是不悲痛的,我们不要哀悼,也不只是要跳舞,更重要的是组织起来,这难道不让人喜悦吗?乔·希尔不是英雄,而是神圣暴力的化身,是一滩剩余。他只剩下这么一小堆骨灰,流落在美国各地,但是人们却愿意为这个名字而投身斗争,这难道不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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