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行当的异化现象
中国京剧的表现形式有三大特点,即程式化、虚拟化、节奏化。程式里面首先是行当,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中,行内有行,行内有支。以生行论,它又分老生、红生、小生、武生、娃娃生五行。老生中又分安工老生(王帽老生)、衰派老生(做工老生)、靠把老生等三个分支。而旦行又有青衣、花旦、花衫、武旦、刀马旦、老旦等分支。总之,京剧演员在台上一戳一站、一走一看,各有本行当的规范,也都各具备其本体特征。
常立胜先生
有人认为京剧行当是以角色的年龄来划分的,其实不然,确切地说,行当是以人物性格来界定的。以花脸行而言,既有耄耋老人姜子牙,也有少年秦英、铫刚;既有帝王殷纣(帝辛)和姬僚,又有草民专诸和程咬金;既有老将铫期和廉颇,又有猛将典韦和张飞;既有奸雄曹操,又有忠正的包拯;既有耿直慷慨的尉迟恭和黄盖,又有绿林英雄窦尔墩和青面虎……他们共同的性格特征是粗犷、雄浑和豪迈。同样,丑行、老生行、青衣行、武生行所饰演的人物也并不是都在同一年龄段上。
1965年参与京剧《戴诺》演出,左李维康饰戴诺,中魏风生饰山官,右常立胜饰勒乱。
“四功”“五法”既是京剧演员的基本功,又是对本行当的一种规范,生、旦、净、丑对“五法”有着不同的内在理解和表现形式。“老生弓,花脸撑,武生在当中。小生紧,旦角松。”这是《京剧身段谱口诀》中关于“起霸”的一条口诀,这条口诀对各行当设置了规范标准。实际上每个行当的“起霸”都是本行当形象系统的反映,一个完整的“起霸”包括上百个动作,手、眼、身、步、腿、腰、膀、肩,无处不用,而每个行当在使用肢体语言时的标准都概括在这条口诀中了。
具体行当有具体标准,下面仅以老生、旦、花脸行当为例说明其本体特征。
安工老生,扮演的大都是皇帝和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安工老生的代表角色有《上天台》的刘秀、《大登殿》的薛平贵、《捉放曹》的陈宫、《御碑亭》的王有道、《清官册》的寇准等。这些角色在舞台上的表象要安闲、宁静、雍容华贵,这种艺术特征就规范着这一行演员的表演。
衰派老生,扮演的大都是穷愁潦倒或精神受到刺激而有些失常的人物。衰派老生的代表角色有《当锏卖马》的秦琼、《琼林宴》的范仲禹、《乌龙院》的宋江、《义责王魁》的王忠等。这些角色的共同特征是精神处在一个非正常状态中,或萎靡,或亢奋,或失常,如此等等,故脸上戏多,身段繁杂。
1987年与恩师宋富亭合影
靠把老生,扮演的都是武将。靠把老生的代表角色有《战太平》的花云、《宁武关》的周遇吉、《镇潭州》的岳飞、《定军山》的黄忠等。这些角色的共同特征是扎大靠、手持刀枪把子,有别于武生的小开打。
当然,这三种类型也在互相转换,《上天台》的刘秀到了《打金砖》就由安工转为衰派,《法场换子》的徐策到了《跑城》也同样如此;而《鱼肠剑》的伍子胥到了《鞭击五将》则由安工转为靠把。
青衣,即正旦,这一行的角色包括未嫁少女和已嫁妇女。青衣的代表角色有《龙凤呈祥》的孙尚香、《法门寺》的宋巧娇、《武家坡》的王宝钏、《三娘教子》的王春娥、《二进宫》的李艳妃、《金水桥》的银屏公主等多种不同年龄、身份、地位的女性。这些角色的共同性格特征是幽娴贞静、端庄凝重,以歌唱为主要表演手段,必须念韵白。
《净之韵:京剧花脸》(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花旦,这一行的角色比较宽泛,因为花旦行中又分闺门旦、玩笑旦、泼辣旦等几个分支。闺门旦的代表角色有《拾玉镯》的孙玉姣、《豆汁记》的金玉奴、《柜中缘》的刘玉莲等。玩笑旦的代表角色有《打面缸》的周腊梅、《打刀》的铁匠妻、《下河南》的媒婆等。泼辣旦的代表角色有《乌龙院》的阎惜姣、《大劈棺》的田氏、《巴骆和》的巴九奶奶等。闺门旦、玩笑旦、泼辣旦的角色性格各异,但在舞台上的表象却有共同点,即以念、做、表为主,且念的多为京白。
花衫,是介于青衣和花旦之间的一个行当。这一行饰演的多为已婚妇女,如《四郎探母》中的铁镜公主、《万里缘》中的胡阿云、《樊江关》中的樊梨花等。这类角色的性格特征或刚健婀娜,或柔媚娇憨。艺术表现融唱、念、做于一体,且在念中常出现“风搅雪”,即韵白中夹京白的现象。
文净,又称铜锤、黑头,这一行的代表角色有《龙凤阁》的徐彦昭、《草桥关》的铫期、《铡美案》的包拯、《御果园》的尉迟敬德、《锁五龙》的单雄信等。这一行中的角色武将多于文官,但舞台表象却以唱为主,沉稳、雄浑、豪迈是他们的共性。
副净,又称架子花,这一行的角色较为宽泛,代表人物有《连环套》的窦尔墩、《取洛阳》的马武、《战宛城》的曹操、《开山府》的严嵩、《回荆州》的张飞、《黑旋风》的李逵、《九江口》的张定边、《法门寺》的刘瑾、《问樵闹府》的煞神、《搜孤救孤》的屠岸贾等。架子花可以扮演文臣、武将、豪杰、神怪、太监等多种类型的人物,适应面很广。这些角色舞台表象的共性是以做、表、念为主,在唱念中要强化炸音,念中夹杂京白。
武花脸(含摔打花),这一行的代表角色有《收关胜》的关胜、《两将军》的张飞、《战宛城》的典韦、《白水滩》的青面虎、《嘉兴府》的鲍自安、《竹林记》的余洪、《打瓜园》的郑子明、《春秋配》的侯尚官等。这一行角色的性格特征是直率、暴躁,舞台表象以武打、翻摔为主。
《中国京剧装扮艺术》(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版)
京剧表演是行当规范形象、形象规范演员。安工老生的行当规范着刘秀和陈宫的形象,这两个人物形象又规范着余叔岩和言菊朋的表演;青衣的行当规范着王宝钏和王春娥的形象,这两个人物形象又规范着程砚秋、黄桂秋的表演;架子花的行当规范着窦尔墩和马武的形象,这两个人物形象又规范着侯喜瑞和郝寿臣的表演;长靠武生行当规范着高宠和赵云的形象,这两个人物形象又规范着杨小楼和尚和玉的表演……尽管余叔岩与言菊朋、程砚秋与黄桂秋、侯喜瑞与郝寿臣、杨小楼与尚和玉的表演风格不同,但他们的表演手段、技法都遵循着本行当的表演程式,分别坚守着老生行、青衣行、架子花行与大武生行的规范。
而在现今的京剧舞台上,某些行当出现了脱离本体特征的现象,有的是在某一艺术表现方面与其他行当同化,有的则在某个方面出现了异化:
1、武生行的唱念与老生行同化
前辈萧长华先生说过:“武生的唱念,在韵味、腔调、念法的劲头儿等等方面,都独具特色,而异于老生,武生的唱念最讲‘刚口儿’,声音要甜润清爽、脆亮着实,刚多于柔、柔蕴于刚。做到这些,嗓子好是个条件,重要的还在于运用嗓子的技巧。尽有嗓子,若无诀窍,势必成为‘喊’或‘嚷’。”(见《高盛麟表演艺术》第318页)
按照萧老所谈及的标准,我们看一段当年杨小楼《连环套》的唱片:“谢过大人恩海量,忠臣孝子不寻常。此去不能够擒贼党,尽忠一死又何妨,万载名扬。”杨小楼唱的这四句[流水],张嘴而出,如同金泉喷涌,没使一句花腔,但每句的末一个字“量”“常”“党”“妨”都唱得非常响堂,特别是最后的“万载名扬”一句,顺字滑腔,爽朗动听。随后是几句念白:“报!镇守海下漕标副将虚职总兵黄天霸告进!”其中的“漕”“虚”“天”三字向上扬起,铿锵有韵,气势磅礴,充满了阳刚魅力。
毋庸讳言,当今京剧舞台上的武生演员们已经没有这种神韵了。以近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多次京剧比赛为例,参赛演员的表现基本分为三类:一是多数人的唱念已向老生行靠拢;二是一部分人是在“喊”与“嚷”;三是更有少数人凭空添了不少“媚气”。总的来说,在他们身上已经看不到武生行充满阳刚美的本体特征了。
2017年与同学温如华合影
2、花脸行偏离“雄浑、豪迈”本体特征的现象日趋严重
花脸行以“要美不能媚”为宗旨,讲究实大声宏、雄浑豪迈。开净行一代新风的裘派艺术,就是在保持了雄浑豪迈本体特征的同时,又在“刚”中注入“柔”的成分,展现出一种刚柔相济的富于韵味的新风格。
自裘盛戎之后,出现了一批“小嗓花脸”,他们中大多数龙音尚可,虎音不足,离开“小蜜蜂”就不能唱戏。在演唱时只强调“情”,唱得过于缠绵,没有力度,近似“娘娘腔”,缺的是豪迈之魄;有的又片面追求“果敢”,把包拯演得过于毛糙,几乎成了架子花,缺的是沉稳雄浑之感。更有甚者,在台上不分人物,靠“吼”来换取廉价的掌声,失掉了花脸韵味醇厚的美学特征。
不仅黑头应工的包拯失去了本体特征,架子花应工的李逵也开始娇情起来了,有个别演员不去表现李逵爽朗、耿直的性格,偏偏在唱腔上追求华丽,突出裘味,你这个李逵不是太“妹妹”了吗?更有甚者,演《竹林记》的余洪,唱几句[散板]也要使用鼻音追求韵味……他们忘却了行当的本体特征,失掉了人物的个性,使观众听了如鲠在喉,极不舒服。
《常看常谈》(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
3、花旦行淡化了玲珑、天真、爽朗的艺术表现力。
花旦行中闺门旦、玩笑旦、泼辣旦、刺杀旦等的分工同样源于生活,生活复杂,人有千面,反映到舞台上就必然要对行当进行细化,而行当的细化也正是京剧成熟的标志。
花旦的唱与念,表演中的“每一个动作、身段都有一定的分寸和式样”,也就是说一切表现形式都在既定的规范之中。
“双目有神,能以眉言,能以目语”,这是对花旦行使用眼神的要求。戏曲身段专家王诗英认为,眼神的表现力有它的整体风韵。她总结了四个方面:一,目光的虚、实、明、暗;二,视线的远、近、斜、飘;三,眼帘的提、垂、展、抖;四、眉毛的舒、扬、挑、皱。(见《戏曲旦行身段功》第708页)青年花旦演员们可以对照一下,看自己是否达到了标准。
“哭”与“笑”这些生活中的自然状态,花旦同样有着严格的规范。“哭”不能失去女性温柔的特点,受再大的刺激也不能哇哇哇地大叫大哭。“笑”也不能放浪形骸,嘴张得很大,“笑不露齿”才更有艺术魅力。
闺门旦行中饰演的多是小家碧玉,这些角色的共性是天真烂漫,纯洁可爱,表演身段玲珑活泼,舞蹈性强。总之,往台上一站,就要让人喜爱。玩笑旦饰演的角色都是性格爽朗,好说好笑的人物。泼辣旦饰演的角色都是不拘一格,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人物。“刺杀旦”全是当场被人杀死,故这类角色必须有扑跌技巧。
目前舞台上的花旦行,人物个性不突出,某些青年演员缺乏鉴赏力,在表演中过分强化了某个流派的“特点”,而前辈们创造的技巧却没有继承下来。其现象如下:一、不注重“念”功的训练,发音吐字不够爽朗,特别是念京白的功力不够,缺少味道,却纷纷在唱上下功夫,大有与青衣一争高下之势。二、眼神不活,缺少灵气,表现不出所饰角色应有的天真烂漫,显得比较呆板。三、圆场功差,脚下走不出“行云流水”的状态。这样下去,就偏离了花旦行的本体特征了。
除以上武生、花脸、花旦三行在某些方面远离本体特征外,其他几个行当的表现也难以尽如人意。如小生行的本体特征是风流倜傥、儒雅大方,而现在无论唱念还是表演,常出现一些“过火”现象,面目狰狞,大喊大叫,这还是小生吗?老旦本是塑造老年妇女形象的行当,现在有些演员在化装上趋于年轻化,底彩过于红润。如果《钓金龟》中的康氏如此健康,如何体现其“家无隔夜粮”的处境呢?演员万不可为美化自己而去做有损角色形象的蠢事。
通过以上各例,得出京剧某些行当中出现了异化现象的论断,决不是危言耸听。京剧作为一种文化,一种民族艺术的精粹,具有独特的个性魅力。行当化是京剧表演特有的艺术规律之一,与演员的艺术生命紧密地连在一起。如果轻率地将两者分离开来,结果必将对京剧艺术本体造成巨大的损害。
《中国京剧流派剧目集成》编委会合影
编校:颜之
排版:王志勇
审稿:郑雷、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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