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在人间
第 212 期
编者按:【人文科大】上一期发表了814/8110校友白大伟的回忆《童年》。本期《在人间》作者继续追忆自己及家人上世纪七、八十在东北的经历,特别是1977年恢复高考对所有人的影响,这是那个时代的忠实写照。往事不堪回首,但不可忘却。
1
因为爷爷的去世,我们一家终于调回到离奶奶家不远的一个地方,吉林省舒兰县法特公社。
法特的日子要好多了。吉林省的东部是肥沃的黑土地,有很多河流纵横交错其间,最大的河流当然就是松花江。吉林市从前的满族名字是“吉林乌拉”,意思是“靠江的地方”。物产也非常丰富,除了歌曲《松花江上》所描述的“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之外,还出产高质量的水稻,即有名的“东北大米”。
我家买了一套小房子,有前后园子可以种蔬菜。后院有几棵樱桃树,我和弟弟夏天可以坐在树下慢悠悠地享受粉红白各色相间的樱桃。邻居杜家还有棵海棠树,枝桠伸过我们家这边,嘴馋的时候就要偷吃一些海棠果。既然已过到我家,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我家的房子很小,倚靠在隔壁老司家大房子的右边,远远看过去,象是一个小孩儿靠在大人身上。老司家的大房子有东西厢房,中间是个大厨房。他家大概是祖上留下来的房子,那时是兄弟俩每人领着自己家人各住一边。他家的房子比我们的大很多, 可我记得很清楚的却是他们家中堂大镜子两边的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虽然在那里可以吃饱了,可是还有很多对孩子来说不容易的事。记忆中最难的是冬天起早拾粪,也不记得学校要粪是作烧材还是作肥料。为了得到老师的奖励,大家越起越早,最后是星星点点的时候就起床了,一个个的小孩在马路上找来找去,找的是夜里牛马经过拉下的粪。想起来人类这四十年还是进化了不少。
另外一件艰难的事是农假插秧。春天稻田里的水是彻骨的凉,即使穿着靴子也是凉,有时还赤着脚站在水里把一撮儿一撮儿的稻苗插到泥里。两边有两个人拉着一条线,这样稻苗才能插得直。要是谁慢了, 绳子就会打得他满脸是泥。夏天农活是锄草施肥,在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穿行,在玉米地里奔跑,在田边捉蜻蜓蝈蝈。秋天农活是摘玉米,摘黄豆,等等,中午会有可口的饭吃,我最喜欢的东北菜是青椒炒干豆腐皮,就是今天我到东北餐馆也是要点这个菜,我闭上眼睛,少年时记住的香味在口中逐渐散开。秋天的时候会到土豆地里寻找机器收割遗留下来的土豆,或者挖老鼠洞,在它们的储藏间里有成堆为过冬准备的黄豆,我们人类在和它们争夺生存的食粮。
夏天的时候,我们喜欢到河里去抓鱼。大家都是瞎扑腾,没有多少会水的,所以每年都会有小孩淹死。虽然如此大家还是照样去玩儿,没别的事干嘛!有几部电影翻来覆去在各个生产队轮流着演,我们就跟着转。有时候晚上回来的时候,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大家走在水渠上,下边就是山涧,很吓人,于是我们就得爬着走。为了壮胆,大家还唱着歌。有一首歌,是开当地朝鲜族玩笑的,歌词是“我们都是高丽梆子,个个都是大裤裆,吃的都是大米饭,喝的都是狗肉汤”。
在这里很快我的小弟出生了。我爸妈大概是想要个女儿,隔了这么多年又要了个孩子,但又是一个男孩。那时我有个老师,她对学生非常好,我记得她善良的样子,她没有生育,那时正好有一位大女孩要生孩子,这位老师就收留了她,她生了一个女孩。我妈就开玩笑地说,我们把刚生下来的小弟与那个小妹对换一下吧。我和二弟都坚决不同意。小弟于是就在我们后院的樱桃架下,在我们狂奔的自行车上,在我们喂猪臭臭的猪圈旁,在大雪纷飞中的爬犁上长大了。
作者(后)全家照
2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快结束了,偶尔有个大卡车载着新发现的反革命分子在街里游斗。但是一半儿以上是小偷和其他罪犯,还有一些脖子上挂双破鞋子,指烂搞男女关系。
再没人关心我妈妈家的历史问题了。我父亲虽然没什么“发展前途”,也没什么其它问题。一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和他关系不错,他们一般在学校里当老师或者在宣传队里工作,所以我爸爸能说上点儿话,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进了学校的宣传队,不是独唱就是双人唱,跟着那些知识青年到各个生产队表演节目。
还有个小孩儿叫杨国恒。我们俩最受欢迎的节目是很流行的一个对唱, 说的是一对刚入伍的新兵。歌词是“我叫王小义,我叫买卖提,今年都是十八岁,个头差不离 ......”。
冬天的时候我们有时坐着马车,有时走着去各个生产队。寒冬腊月天非常之冷,我穿着我妈妈的羊皮袄,带着一个狗皮帽子。回来的时候都是很晚,从学校到家里的一段路,非常的荒凉, 一个人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身后,走到家时魂儿都快吓没了。夏天的时候那段路经常是漆黑一片,也是吓人。
没有多少功课,我读了不少小说。虽然大家都说那时没什么娱乐,对于孩子,还是有不少书。浩然写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如同今天《哈里波特》一样受欢迎。我还很喜欢他的另一部很有诗意的《西沙儿女》。其他的书如《闪闪的红星》、《高玉宝》、《矿山风云》、《海岛女民兵》、《三探红鱼洞》等等。 《矿山风云》里有句话我们小朋友喜欢骂人引用,你真是“皮球掉在汤锅里,说你是混蛋你还一肚子气。”
外国的小说就很少了,主要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和《在人间》三部曲。虽然以后再没有碰这些书,但实际上,我觉得少年读过的东西对人的影响是最大的了。比如说保尔·柯查金的那句“人的一生应该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是不是让我总也不能放慢脚步?而高尔基小时候在夜里扶在船头望着伏尔加河两岸的景色感动而泣,是不是让我永远在追寻着一种感觉?当他最后不得不离开那条船时,那个一直听他读书的厨子对他说:“读书吧,那是你能做的最快乐的事。”这件事一定是我成了书虫的一个原因。当高尔基问一个人什么是理想主义者,那人说“就是没有嫉妒,只有好奇心的那种人”。我以后每当自己有嫉妒心的时候都以这句话告诫自己。
在医院工作的母亲
3
1976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下台。不久邓小平复出,整个国家的气氛明显地改变了,法特也一样。
在那之前,爸爸让我和那些知识青年学画画和唱歌。他觉得有点儿那方面的手艺以后总不会太坏,毕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总缺不了画画的和唱歌的。他不太想让我和他一样做医生,不过偶尔教我学针灸,我就在自己的合谷和足三里穴位上做实验了。有一段时间我还背诵过《汤头歌》,也就是中医关于草药特性的口诀。
1977年后,社会上开始流行的一句话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爸爸说,世道变了,你的机会来了。
于是我就开始学习数理化。农村学校里没有实验室,做化学实验是不切实际,所以主要是学书本上的东西,工夫主要是用在数学上了。我们右边隔着栅栏的邻居老杜家有很多数学书,我到现在还很奇怪为什么,而且还是些新的书。平面和立体几何,代数,还有一套美国大学的微积分,太神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在学习,但我不觉得他们学的很好,似乎上天在助我。我一本一本地把这些书借来,如饥似渴地学习,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啊。
我爸爸想尽办法让我学好。他甚至给我订了一些学术期刊,包括《数学学报》,《力学学报》等等。他看不懂,我只能看懂几个词,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有一天,他骑着车带我去另外一个村子见一个神秘的人。那天下着大雨,到那人家院子的时候,地面上一片泥泞。我们踩着淹到了脚脖子的泥水,走到窗前,看到一家五口,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睡午觉。
那人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毕业生,在农村的处境连我爸还不如。毕竟我爸还可以治病救人,他的手艺在农村不建水坝就用不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用武之地,他耐心的给我讲解了很多我自学过程中碰到的问题。可惜仅此一次,我也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这时候我的数学老师叫崔志武。他二十出头,大概高中毕业,给了我很多帮助和鼓励。因为他也要考大学,我们有时就如同朋友一样谈论着理想。他也很用功,在家里的仓库里加了一个阁楼书房,对我们说要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精神。
1978年夏天,第二次全国高考又要开始了。大多数农村孩子都在准备考中专,我那会儿数学学得不错了,我爸爸说咱们要上高中然后考大学,所以不参加考试。可是有一天当地一个领导到我家,说既然我不考,能不能代他的侄子考。
这事儿倒是头痛,如果被抓到以后大学恐怕都上不了。不做的话得罪这人也不好。所以我爸说,那咱自己也考吧。
这样我就参加了考试,好像靠上了什么中专,但没有去。
4
1978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二姑父有声忽然从吉林赶到法特。因为他从没说过要来,所以当他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的时候,我们感到很突然。
他对我爸爸说:二哥,我需要大伟的户口本儿。市一中刚刚说要全地区招生,包括你们这儿。快给我找到,我马上拿回去给他报名。
那时候个人家里几乎没有电话,通讯主要是靠写信。他大概是早上从广播上听到这件事,怕写信来不及,就乘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亲自来了。
如果不到吉林一中,我就不会见到那么多更厉害的学生,也不会有后来到现在这样的经历!就这样,我的命运(用英语讲就是法特)变了个方向。
有一天,我和二姑父还有家人去看发榜。前边都是一中自己的学生。从70几名开始有了外校来的学生,我看到有个名字叫白亦真,然后也看到了我的名字。
我通过了一中的考试,独自回到了奶奶家。
我去一中的时候是十三岁。用美国人的说法正好是"Teenager",也就是青少年了。没有料到从离开家的那一天起,竟然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回家过。等我三年以后上了大学,爸爸才带着全家调回到了吉林。
5
说到我这个二姑父及时帮我报考来到吉林一中,那就说说他吧。
第一次见二姑父我大概是十岁,在他的家,当时他还在和二姑谈恋爱。他们说着话,给了我些书在旁边看着。他说他家已经在那个院子住了很多年了,我当时想这人说话怎么没东北口音。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谈吐很有文化,也很健谈。后来他就忙着做饭,很耐心的样子。二姑反倒不会做什么,只在旁边给他帮帮手。饭端上来的时候我大开眼界,那鱼、肉还有蔬菜,做的象画一样漂亮。心里想,这个人可真有手艺。
后来他们结婚了,我放假的时候总到他们家玩。他有很多美术和文学方面的书,包括《阿尔巴尼亚画报》、《罗马尼亚画报》等等。这些画报色彩鲜艳,有欧洲的历史故事,对小孩子的我来说,有着天方夜谭般的魔力。他的小书房也就成了我少年时的乐园,躲进去不愿出来。
二姑父在建筑公司里做文艺宣传工作。他会画油画,又会音乐指挥。过年的时候公司排练文艺节目,我就跟着他去,坐在舞台旁边看。我因为住在乡下,一开学就走了,没有学什么。我的堂哥小杰住在城里,会拉小提琴,二姑父就让他参加演出,让我很羡慕。我回到了乡下,生活恢复了原样,城里的事就离得远了。可是有一天二姑父改变了这一切。我在前面写到,1978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他忽然从吉林赶到法特,把我的户口本儿拿走。因为市一中刚刚说要全地区招生,给我报了名。
我通过了一中的考试,独自回到了吉林奶奶家。
我回到吉林之后,就更经常往他那跑了。我因为已经把高中的数学自学完了,甚至连微积分都读过了,在一中的那几年除了英语、物理、化学之外,主要就是看小说。二姑父的东西也更丰富了,书架上一排排的外国文学杂志,让我过足了癮。川端康城的《雪国》、《伊豆舞女》就是在那些杂志里看到的。
我上大学有次放寒假回家和二姑父聊天。他说,我写对联,咱们拿出去卖卖玩儿。他写好了我们在市场上搭了个摊子,我吆喝了几声,没人来。二姑父说,你要自己有热情,别人才会有热情。所以我的劲头就上来了,声音也大起来:嘿,瞧一瞧,看一看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了!二姑父的字好,再加上他设计的金字装潢很漂亮,对联很快就卖光了。我平生那算是第一次做买卖,长了见识又挣了钱感觉很开心。
二姑父的口才,是白家人所没有的。不论是过年过节,年长的过生日或着年轻的娶媳妇,二姑父都是主持人。就连偶尔打个官司,二姑父也是免费的律师。前年我回家,他又洋洋洒洒的把我的“光荣历史”得意地重复了一遍,但从未提到他自己的功劳。席间叔叔姑姑们和我劝酒,我都没量全饮,但二姑父一提议,我二话不说连底儿都干了。
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了二姑父二女儿我表妹的婚礼录像。二姑父给自家人主持,更是游刃有余。说着说着,他拿出一封信来, 念到:“这是大表哥从美国发来的贺信......”我眼前一阵湿润,我哪写过这样的信啊!那些年在美国忙于生计,几乎把他都忘了!
二姑父的厨艺仍属一流,既美观又可口。过节大团圆的时候他围上围裙上灶,一丝不苟。二姑一般就不用下厨了。二姑的优点是快乐,爱打扮。五十多岁了,跟我们小辈谈起来全是有关美容的事,当然是开玩笑了: “看看二姑的睫毛,刚加长的,漂亮不漂亮?”有时甚至把胸链儿拉到最低处:“看看二姑的胸,和你见的外国女郎比起来不差吧!”
他们俩今天还是那样说说笑笑。
6
我对文学和历史的爱好,影响最大的还是四叔。
我回到吉林之后,和奶奶及二十多岁的三叔四叔一起生活。四叔喜欢看小说,不知从哪弄来《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欧也妮.葛朗台》、《茶花女》、《简爱》这些欧洲小说,还有赫胥藜的《天演论》、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以及《史记》、《古文观止》等等。我恨不得把时间拉长来读这些书。一个爱读书的人,是不会感到累的。高中的三年,我读了那么多的书,让我自己现在都难以想像。那些在大城市里的孩子能读多少呢?记得有段时间,我一边看,一边给同路的同学讲《鲁宾逊漂流记》,我到了家他们不想走,我就要多讲一段时间。
我不能完全读懂所有的书,《天演论》我根本没有读下去因此没有任何记忆。读《悲惨世界》里雨果不厌其烦的讲述拿破伦的滑铁卢之战,我不能明白它和冉阿让有什么关系,可是还好,至少记住了故事。
除了《简爱》,四叔没有很多英国小说。俄国小说有一些,有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还有屠格涅夫的散文集《猎人笔记》。后者我非常喜欢,觉得他笔下略带孤独的旷野和森林,既异域,又和东北有些相似,让我很亲近。
印象很深的是一本俄国人多宾写的文学评论小书,叫《论情节的典型化和提炼》。既然是评论,它就必须对评论对象给予介绍,于是我就知道了诸如托尔斯泰如何听说了一条狗的故事,如何把它提炼而成为小说里深刻的一部分。那本书本身也非常引人入胜,我想,我大概在那时开始欣赏文学分析,喜欢抽象一点的东西。
对于中国历史,由于四叔的那些书主要是隋唐,五代十国,魏晋南北朝部分的,所以我的兴趣主要是隋炀帝,到李世民,等等。
我爸爸对唐宋散文感兴趣,自然我跟着读了很多。
奶奶家那时住在新地号,是自己的一幢房子,院子里有个葡萄架。我记得在葡萄架下看书,屋里飘过来烧锯末子的味道,知道奶奶要做饭了。于是进屋,一边帮她拉风箱,一边继续读。吉林很多人家那个时候烧的是锯末子,我不知道是生产什么东西剩下来的,像现在的天然气一样,可想而之有很多树木要被砍掉,木业一定很发达。
那个院子还给了我很多听收音机的记忆。很多次,我坐在窗下,一边读书,一边听那个大晶体管收音机里传过来的声音。有一次听一个有关罗马尼亚音乐家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的电影,小提琴美丽哀愁的音乐,缠绵悲哀的爱情,还有作曲家最后的不幸,让我很难受。那大概是我情感初醒的时候吧!我想,和所有人一样,我的少年也在那些细小和琐碎的时光中长大了。
有一天,我在收音机的短波里听到了美国之音的中文节目。于是赶紧把门窗关好,小心翼翼地听起来,开始了我听美国之音的经历。至今还能想起那音乐,以及那如配音演员一样播报员的声音:这里是美国之音,现在播送国际新闻。在这一小时的节目里,我们将......
可惜,后来动迁。奶奶家的房子和周围的房子一起被拆掉了,建起了大楼,于是我们住在大姑家一段时间。后来分给我们楼上楼下两套小房子。正好,四叔结婚,就搬到楼上去了。那个院子的样子,也就只在我的心里了:星光下,一个小男孩儿,读着,思考着。同样的星光下,在其它的地方,也一定有很多男孩儿,女孩儿,像我一样,一代一代,生命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那是我个人的文艺复兴时代。
7
我在一中度过三年。很多老师对我教诲良多。刚到的时候,由于我的英文在农村没有学过,有个新来的朱燕萍老师给我特殊补习。最感谢的是最后的班主任陈方端老师,他教我们语文,让我对文学的热爱更上一层楼。
81年夏的那个早晨,和亦真、晓光还有广志几个人到苑校长家去听高考分数(记不清都有谁了)。苑老师前晚去拿分数回来得晚,在被窝里躺着,照着一个条念着:亦真去清华,大伟去科大......
后记
零八年春天那次回国,在上海和合肥转了一圈之后,非常想回老家。在深圳的爸妈让我过去,我说,不行,思乡病病得不轻。八九年之后,我只回过家乡两次,后面那次竟只有一天。这么吝啬,是因为每次回国都要沽名钓誉地到各地讲学做报告,后来更在黄浦江边安了窝,错把他乡当故乡了。
中午到吉林,亲人们把我拉到饭店,全家几代人聚在一个包间里,饮酒高歌,玩到十点多钟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我的堂兄小杰把我送到西关宾馆,说,“睡吧,明天我来接你。”
“不行,你得帮我找个人,”我说。“我中学时有几个拜把子兄弟,九三年那次回来之后就断了联系。”
“你这个书呆子还有拜把子兄弟?”
“是,老大叫筠,我是老二,老三叫政,老四叫鸿。”
“说的还挺悬,怎么找法?”
“找到筠就行了,他在农业局工作。”
说完我的脑海里就蹦出了这几个家伙,多么年少的时光啊。我们这个排行,有点令人发笑,因为它不完全按年龄分,而是在年龄之外,再用“德高望重”调整一下。筠年龄最大,老家在湖南,和当兵的父亲来到东北,个头虽不高,但见多识广,走起路来步子迈得大,胸挺得直,颇有一份军人的威严,自然就是大哥了。其他三人大概是按成熟度或成绩来分的。所以虽然政比我大,我却排成了老二。想当年,我们在学校里互相“照应”,周末是要好的玩伴。
小杰很有效率,一个电话打到农业局的朋友那就找到了筠的电话号码。
我和筠通了电话,那边正在宴席中,嘈杂得很。“馁位?”筠熟悉的声音。
“二弟,”我卖了个关子。
“馁个二弟?”
“中学时候的,一中的!”
“哎呀妈呀,我听出来了。你在哪儿呢?”
“西关宾馆。”
“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十多分钟后,车到了。筠和政一起来的。筠过来一个熊抱,口中还念念有词:想死你了。
车开回他们的宴席包间(政是筠拉来的,看来住的不远),在座的还有七八位。我一进门,所有人都起立高喊:二哥三哥到了!其中还有个女士。筠挨个给我介绍一番:这是你五弟、六弟......九妹......听介绍都是本地要人。
我正糊涂,其中一位起身说,二哥在国外,四哥在深圳。平时虽不见,但你们的位置是留着的。大哥三哥经常提起你的英雄事迹,说你的数理化倒背如流。这话让我颇为感动,差点痛哭流涕。想不到多年不在,把兄弟的队伍竟如此壮大,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有这么多人脉关系没用上。而且说不定哪个庙里有我的牌位也不无可能。这样想着,不觉打了个寒颤。
酒过十八巡,我的祝酒令基本用光之后,政儿说,送你回去吧。明天找几个能找到的同学聚一聚。另外我有你小学同学民的电话,我已和他通过话,明天他从通化开车来见你。瞧国内现在这效率!让人不得不佩服。
民是我家在农村时的小学同学,当地大户人家的孩子。英俊成熟,总是做少先队长、班长之类的职位。我这个外来的孩子,各方面还算过得去,他还是瞧的起的。初三时我离开农村考回吉林,直到研究生毕业,要出国的一天,在吉林市的公交上,才又见了民。我记得我当时走过去,不太肯定地说:请问,你在法特住过吗? 你是民吗?
民那时大学毕业,刚回吉林工作。我出国之后,他就把我家当成了他自己的家。我妈给他介绍过N多对象,可他眼界高着呢,都瞧不上。不久他到海南去闯荡,再回东北的时候,已是通化某大银行的行长了。
第二天一早,我中学时的班主任陈老师还有同学华在松花江边的老白肉血肠馆和我见面。烟一盒接一盒地抽,不抽华就说我不够意思,陈老师在旁边微笑不语。华和陈老师的关系最铁,待师如父,老师家的杂事多年来一手操办。老师看着这两个弟子,一个是常年在外的得意门生,一个是家门口的得力助手,微笑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华说和我在中学时有距离感,因为同样是考进来的,渐渐地,我冲到了前面,他掉到了后边,心中相当苦闷。又说我球踢得实在不怎么样,只是劲头很猛,态度可嘉。这样叙旧叙了几个小时,竟到了下午。后来我不小心看了看表,这让华非常不高兴。他说看表在咱这就是要散局。我说不瞒你说,我那边还有一拨人在等我,不看表就迟到了。我说要不和我一起去吧。他又不愿意。看来这距离感还蛮大!
见到那拨同学,30年未见,第一眼看上去是既陌生又熟悉。第二眼看就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了。主治医生居多,开颅开胸内科外科眼科啥科都有。中学校长也不少。心想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话,看病是不愁的了。至于学校,我的儿子已大,怕是只能等以后和二奶再生才能用到了!
只有一位女同学光临,所以其他那些昔日美女今夕是何颜也就没了答案。我说难道是我的面子不够,答说实在是没找到。只有一位英在,可是英和同学群结婚了。群是市里官衔最大的,平时和这般人马就很少见面。今天我来也只是说看看吧。我闭上眼想了想英,我的同桌, 圆脸白白的,带副眼镜,很文静。我偶尔“挑衅”一下从不吭声。有次我站起来,后面的曲老巴子把我的凳子偷偷挪走。我坐了个空,两手当然四处乱抓,正好抓在英的胸上,挣扎了半天才算站稳,就这样英都没吭一声。有这样的前科,群不愿见我也是情有可原的了。不过群也是哥们儿,没看到也是遗憾。
正沉浸在这段回忆中,民长途跋涉到了。看到小学和中学同学坐到了一个桌上,我感到非常奇怪。岁月荏苒啊。
很晚了才结束,民开车送我去宾馆,准备和我同宿。谈了一会往事,他忽然坐起来说,把房子退了,我们去老家吧,先去舒兰县,现在是舒兰市了,去见成,成是公安局长啊,他老婆小张也是咱同学。在舒兰住一夜,明天一起去老家法特看看其他人。我说太好了。考虑到我没见到美女中学同学有些遗憾,民说,我给你带上咱小学美女丽。丽就住这附近,民马上给丽打电话,说稀客来了,还要一起去舒兰,那边马上一口答应,看来还是青梅竹马的好。
民执意要替我付房费,热情得让我无法拒绝。然后去接丽。见到丽,我大吃一惊。这个年纪,丽依然是标准美女的体形和容颜,非我所能描述。不过我不曾见过丽的美丽,因为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十岁多谈何美丽。我说早知道咱乡下有这样的美女,我还跑到吉林、合肥、沈阳、纽约、伦敦全世界找个什么劲啊。丽说是啊,等我发现自己长得还不错的时候,你已经跑得没影了。我说你找不到我还找不到民吗?民你放着美女同学不要,非让我妈给你介绍什么对象啊。民说等我知道要找对象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
嗟嘘之中时间过得飞快,午夜时分我们到了舒兰。小城这时已经彻底安静,两辆警车停在市中心路口,我们到了之后他们就动起来了。一前一后把我们夹在中间前行,颇有被收留拘捕的感觉。民说这是成要带我们去鸽子馆吃饭。民说,见到成你可不要害怕,成矮矮胖胖凶凶的还挎着枪,在东北做公安局长和土匪打交道,他和土匪也挺像。今天早上还刚刚捣获几箱雷管炸药呢!注意千万不能说他像日本人,他能一枪把你嘣了。
到了鸽子馆,看到成,并没有民说的那么可怕。同车的还有他太太小张,另外的车里拉的是我们小学老师崔老师。能见到小学老师和这么多同学,太幸福了。成的妈妈和我父母在一个医院工作,我们是要好的朋友。最后一次在乡下的相片,还是我俩和崔老师一起照的。 至于崔老师,从前他教育我头悬梁锥刺骨,并以身作则这样考大学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吃的是烤全鸽,味道是绝对的鲜美。成说这是本地最受欢迎的馆子。听说我来特地把厨师请回来等到现在。让我很感动。不过更感动的是小张说的一句话,她说有次“我和丽谈到小学的时候,俩人说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再看到你”。OMG,那美味的鸽子肉顿时呛在我的嗓子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一起去的旅馆,男的一屋,女的一屋。又聊了一会方才入睡。第二天我收到小杰的电话,说既然我当日要离开吉林,最好早点回来,家人再聚一次。崔老师说那也对。下回回来再去法特,也给那里的同学早递个消息,有个准备。崔老师执意送我一程,一起来到吉林,在松花江边看看近些年的变化。
一行人又和我的家人吃了顿饭。筠兄下乡不能回来,政儿前来送行。看到我不同时期的一些人聚在一起,又是觉得很奇怪,时光荏苒,我中学时代作文喜欢用而不知所云的这四个字,现在方显出其真含义。一并人马送我到车站依依告别。
没想到花了两年才把这个回故乡之路写完。 写的时候想到民说,“我们有点老了,所以开始喜欢回忆。下次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回忆,去到咱一起插秧过的稻田去走走,去吃在生产队吃过的大葱炒干豆腐。” 又想到丽说:“民不和我们常见面,话也不多。见到你很开心呢。他说同学里面,最想念的是你呢!” 我于是想民啊,官做得差不多就行了,多保重。
也想到贝蒂米德勒的歌《每条路都指回到你》,歌里说:
走遍千山万水,
见过无数面孔,
可是每条路都指回到你,
我的老朋友。
Every Road Leads Back To You
Old friend, here we are,
after all the years and tears
and all that we've been through.
It feels so good to see you.
Lookin' back in time,
there've been other friends and other lovers,
but no other one like you.
All my life, no one ever has known me better.
I must have traveled down a thousand roads.
Been so many places, seen so many faces,
always on my way to somethin' new.
Ohhh, but it doesn't matter,
'cause no matter where I go,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Old friend, there were times
I didn't want to see your face
or hear your name again.
Now those times are far behind me.
It's so good to see your smile.
I'd forgotten how nobody else
could make me smile the way you do.
All this time, you're the one I still want beside me.
I must have traveled down a thousand roads.
Been so many places, seen so many faces,
always on my way to somethin' new.
Ohh, but it doesn't matter,
'cause no matter where I go,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I must have traveled down a thousand roads.
Been so many places, seen so many faces,
always on my way to somethin' new.
Ohh, but it doesn't matter,
'cause no matter where I go,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作者简介:白大伟,于1981年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近代物理系,1986年毕业获系统科学学士学位;1996年在普林斯顿大学获运筹学博士学位。之后在纽约、伦敦和香港多家国际金融机构工作。2005年左右开始写作散文、杂文,至今不倦。文章多收录在个人公众号“思想的远行”。
编辑:张红 818 冯莉 9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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