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电影设计师
影视画面独有的造型魅力成为当下最好的情感信物，即便无中生有，却依然无限生情。今天我们请到了电影美术指导姬鹏老师，希望通过一个详细的专访让大家了解电影美术中的 “移情·状物” 。
专访嘉宾：姬鹏
简介：
影视美术总监/美术指导，九玄视觉创始人，现为中国美术学院影视制作系副主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电影美术学会高级会员、CG专委会首席专家/高级研究员。
代表作：
《陈情令》《新笑傲江湖》（2017）《天机·富春山居图》《白蛇传说》《且听凤鸣》《决战刹马镇》等
A：大家好，我是影视美术师姬鹏，现为中国美术学院影视制作系副主任副教授，从事影视美术创作实践及高校教学工作。我的成长经历可能跟很多人的成长道路相似，都是从底层美术助理做起一路坚持走到今天，但由于我本科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绘画造型专业（毕业两年后，该工作室改为综合艺术系，由杨劲松，管怀宾，邱志杰，顾黎明各位老师主持。期间培养了大批当代艺术家。），毕业那会赶上美院原设计学院院长王雪青教授抬爱，便留在设计基础部教学，前后从事了三年基础教学工作。
▲ 姬鹏老师
Q：您是如何走入电影美术行业的？为何决定从事影视教育的工作？A：从事基础教学期间也经常接触剧组的工作，但还是自认绘画是正途，没敢抛底改行。直到2005年受老乡、师友、铁头翟哥（翟韬 国内著名美术指导，以《七月与安生》《德兰》先后入围金像奖、金马奖。曾当面头破四个酒瓶）鼓动去北京发展。之后考取了北电美术系的研究生，正式开启了影视行业的职业生涯。
▲ 姬鹏老师与翟韬老师的旧时合照
09年拍完《决战刹马镇》后，我受浙传的领导邀请重新开启了教师生涯，期间还是以拍电影为主。在离开中国美院10年后，美院计划重新建立完备的影视学科体系，犹豫恍惚了两年，还是被母校情怀所牵绊，毅然投了象山。刚开始确实是从零做起，没有教学空间也没有教师，前后历经6年时间才有了戏美专业现在的规模及学科成果。头尾相顾，我自己的行业轨迹也随之而变，慢慢从电影转入电视剧、网剧行业，以就近原则来选项目，以兼顾创作与教学。
▲ 姬鹏老师在国美戏美专业的教学现场和成果
Q：您如何看待影视美术设计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在学科建设与行业发展中存在过哪些问题？A：影视美术设计是一个极具包容性的杂粹学科，再绚丽多变也依然依存于其他视觉门类。电影美术伴随电影发展走了百年，也自我革新了百年。美术师是影视视觉范畴的管理者，也是画面造型的主控者，一管一控的能力，都离不开职业经验、自身涵养、人脉关系的综合能力。起步时没有专属人才，便反向吸收建筑、舞台设计师，中间留下的人以师徒关系完成了帮衬交接。50-70年代的祖师辈虽没有赶上资金及视觉创作的高峰期，却以务实精神营造了一个健康的行业生态及传承体制。再后来，80年代体系完善了才逐步开始培养应用型人才，梳理几代人的血亲关系。就我而言，感悟颇深。从自己国美的学生时代到今天的教职岗位，穿过国画、油画大师林立的校史走廊，尽管20多年的时代洪流不断刷新着学生的价值观，却依然动摇不了传统大系的宗派脉络及使命感，这些专业的清律戒归贯彻于本科至博士教学中，即便一些基础课程依然贯彻弟子认宗归心的价值观，让大家舍得肉身的物欲望来怀古畅今。对于同属一个校园的戏美专业却很难做到，基本是毕业即转行，离校即别离，缺了使命的坚守与根叶的维系。
▲ 《决战刹马镇》的美术设计相关资料及剧照
电影美术的崛起不易，发展中紧跟步伐却无法顾及后院高台的垒建，很难形成绘画、雕塑、建筑等其他学科的系统性、学术性及派系脉络。从北电美术系，到电影美术学会近些年也一直在努力完善好这个脉络体系。正是因为这种界限的多变与模糊性，难以形成真正的师承门派及可延续继承的风格样式，没法像其他艺术门类以大师云集的团体师承关系将一种理念代代传承。这或许是它最大的痛楚，我们这个行业的祖辈、师辈、兄辈几代人努力才去除了美术工人的帽子，换来一个“指导”的称谓，已实属不易，这已是追赶了三十年，吸收了国外、港台影视美术创作的宝贵经验而换来的尊谓。今天，对于整个影视项目的资方及创作部门而言，美术这一职务“重不重要”不重要，“处境”才重要。美术设计是富养吹捧的名片也是贱养提防的对象，哄着与骂着媾和，因人因事两望而异。Q：我们知道，电影美术常常会遇到很多不确定的状况，很多努力与工作也无法被观众看到，对此您有什么样的看法？A：对我而言，我是从副美术做起的，到现在参与及指导了多部影视作品，褒贬不一却问心无愧。影视行业太多不定因素，有各种不如意更有各种惊喜，前面有因为演员问题即使拍完也被阉掉，如《了不起的周先生》（项目因当年房祖名个人原因，整个项目被封存）除了淹没，也有褒贬的极端作品，如《富春山居图》被看作当年烂片的标杆，而《陈情令》则被看作国风的典范。对于美术师，受制于各种制约与干预，人的相处、度的拿捏与机遇共存，在创作中尽管倾尽所能，却并非一切随愿，路走多了不怕，最后留下踏实的脚印便好。▲ 《天机·富春山居图》美术设计相关剧照
Q：在您指导的 《陈情令》 美术设计中，您如何把控仙侠小说文字在视觉上的转化过程？（因为文字的表达相比于视觉更加多义，如何在色彩、人物性格、空间等要素上将故事具象化，转化的过程中需要做哪些努力？）A：《陈情令》是个属于年轻人的网文IP，自带光环、自伴引力吸附着很多粉丝的梦望。任何一部大IP的影视化，首先保证的便是在视觉美术创作中持有敬畏之心，再有创新之念。“敬”可得书粉认同，“畏”可得剧粉认同，“新”可得资方及导演认同。三者是诚心与创新的拿捏，稍有不慎必失去众心。《陈情令》《长安十二时辰》《庆余年》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主创人员将心比心，既给了书粉读者一个与文字贴合的情境，又给了剧粉一个贴合演员的身境，才有了那么多名片场，实现了对小说的“神还原”，对历史的“妙解构”。美术与读者就像一个幕布前后的两个孩子，都在阅读中寻觅迈入幕布的方法。美术掌握了从小说、剧本中剥离文字的架构游戏，以美术的视域拨动了地球仪，找到合适的一片天地，生起炉火，拆出记忆，架起传统艺术的一出好戏。而读者则双眼婆娑，拭纸凝露般唤出内心的文字，小心翼翼的检索它们是否完整如故。对于仙侠小说的世界，我们再如何编织上天入地，修真问道的幻境都离不得触底情感的真谛。
▲ 前期制作阶段《陈情令》的场景设计
从小说作者、编剧、导演、美术到读者、观众，我们所臆想的文字与图像本就来自各自的知识架构，相互以情感解读传递着故事。面对五千年锻造的历史丰碑，我们时时谨小慎微，不敢扬言撞响。仙侠剧不是历史剧，那些身着袍衫、羽沾霓裳的仙子道友，半隐云阙、御剑修道，顿悟的依然是“世间”二字。
对于《陈情令》的视觉创作而言，即没空深究李耳与李唐的宗族真伪，更无暇申诉仙班道府的朝代常识，唯有对着“世间”二字紧扣现代观众的审美诉求，重构非现实世界的烟霞妙境才是该剧创新的宗旨。我在创作中喜欢拿文字双线并举，如同面对同一棵果树，一条交给粉丝去摘取原著中喜欢的果子，一条交给美术组捡拾半腐入土的果骸，两者味不同却来自同一棵树的不同时间。我们不仅要让观众愉悦的吃到想吃的果子，还要手捏残果陪他坐在树顶讲述昨天的味道。您看，文字多重要，有情有景有世间，一句话就讲清了观者与创作者的当世与故面关系。你以为完了，没有。假如吃完果子，你问他味道对不对，观众说不够味，设计人员说地面捡不到了，那好，我们彼此拍着肩膀走到云边，告诉他看过《溪山行旅图》吗，他肯定说看过，那这山在“深”不在“大”，这就是云深不知处。再走到湖边报膝而坐，抚着柳枝、发沾柳絮的问他知道《富春山居图》吗，他也不可能不知道，那江在“平”不在“涌”，这就是云梦莲花坞的平湖之境了。
▲ 《陈情令》道具制作与场景施工现场
你看，这也是大家熟悉的文字与古画，两句话解决了两个仙府的地缘世界观。我们再换一种诗句的方式，仅多了入土的果味还不够，那就带着观众飞身跃下深崖，云驻烟起，落入神木萧瑟、北风正悲之地，狠狠地甩在雪坑里，一定要“狠”，带深埋的那种。满目金星的他浮想起“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你唤醒他，他才晓得刚刚梦入兰陵金麟台的奢华，陪着金氏公子种莲花。急忙喊他别傻了，江厌离早已在“严风裂衣裳”的不夜天“寒光苍穹斩忧愁”，最后落得“分明一场华胥梦”而已。起身了你告诉他不要感伤，眼前是绝路“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你还要继续走吗？OK，我们“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爬也要爬到清河不净世去。你看，摔了一跤，嘴角印着血牙缝塞着雪，啧啧吟诵两句诗就解决了金麟台、不夜天与不净世三个仙府的世界观，再问他果子的味道如何，他仰望云端，似乎久久难以忘怀，说了句“人间有味是清欢”。多好的感悟，不仅拿文字遁入仙侠世界，还顺带以“深远、平远、高远”设计好镜头，拿宋代郭溪的三远法带他领略了影视美术“世间”中的大好河山。这段视觉引导只是一场文字游戏，字里行间既有设计者与观众的视角，也有剧中人物的性格，更有空间特性及色彩氛围。
▲ 《陈情令》美术设计对姑苏运云深不知处的阐释
美术组在场景细节及道具制作上，一方面，我们追求材质的写实，另一方面，在外在形式及构造上，我们又极力追求写意，不想做得过于写实沉重。因此，在建筑框架方面，抽取明清徽派建筑元素，以谢赫的绘画六法来耕锄魏晋风韵的蓝家竹院，借鉴扎哈·哈迪德的建筑流线元素融入岐山温氏地火殿。不同的空间制式、材质处理及感官刺激，帮助观众更快地代入角色。”
作为一部架空历史的仙侠玄幻剧，《陈情令》跨越了魏晋、隋唐的时间界限，以西北、冀北、楚湘、江南等地域为依托，用典型的中式古典景观串联起华夏山水的古韵风情，展现出东方仙侠奇境。
▲ 《陈情令》中的兵器设计与最终成品效果
Q：古装戏从这10年的发展来看，特别是玄幻奇幻题材网剧的大量涌起，在美术设计上逐渐突破了很多传统形制的束缚，包括融合了当代装置艺术、建筑装饰艺术等，您是如何看待这个趋势呢？A：以前做电影时，电视剧的项目方说你肯定控不了一个电视剧的制作节奏，不懂得多组多地快速转战。于是你用了几年去努力做好了，然后人家可能只记得你的玄幻剧神光，反向开始质疑你是快销品，没有心性变慢，不懂得慢火味更浓。其实不然，在繁杂系统的运转中，网剧成为最有勇气，最有魄力的视觉探索者。我们回首近五年的网剧制作水准，突然发现无论历史剧、玄幻剧、现代剧都有不同的案例反向超越了电影的视觉表现力，甚至网剧在美术制作上的经费及团队配置也超越同题材的电影团队配置，具体案例就不说了，以免涉嫌主观性捧骂。
Q：如何看待影视美术指导这一职位在工作中的环境变化？项目经验和资历是否更加重要？A：除去做副美、执行的几年，我独立做指导的阶段恰好赶上影视行业蓬勃发展的10年，其后遇到从电影到网剧的多元化发展，也遇到了税务改革后的影视寒冬，切身感受了美术师这一职业的地位演变及行业风险。不管戏大小，人多少，都有人喊着主创老师，骂着傻缺新人。但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戏对美术老师或美术总监还是有差异的，管几十人与几百人，花几十万与几千万是门艺术、统计、管理综合学。授我衣钵的先生们身处一个职能模糊的发展期，能面对各种困难解决问题，比我们这些的年轻美术师要求更少，却追求更多。而今天，一个美术指导的地位时时面对上下多层的职能挤压、利益裹挟，如今要变得要求与追求一样多。今天，平台与项目方会派出艺术顾问团来指挥你如何花钱如何搞创作，而工业体系化带来的概念、特效部门也会有无数指导对标美术“指导”。另外，加上针对制作环节的监管及拍摄进度的协控，夹钢打造出了新一代美术师八面玲珑的应变能力。这或许是贬义的自嘲，因为自媒体时代，影视美术创作的环境更为立体复杂，一个指导画面视觉造型的前行者，仅靠资历是很难长青的，需要学会更多处事方式，需要了解更多传统文脉及新鲜事物。传统素养不是硬性灌输，当代艺术也不是高深莫测。▲ 美术团队的管理与各部分的统筹协调
Q：观众的审美在不停的变化，“后浪”们对于娱乐内容的偏好产生出了非常多形态各异、差异小众的表达形式，如果看待这些因素对未来影视作品的影响？A：面对90、00后的年轻观众，好玩就是王道，了解他们的诉求及玩法，如同B站那样不装B，满心小鹿、别出心裁、养心聚力，其活力令我辈双眼泛起盈光，以新语境、新元素来诠释传统乐器、传统文化比某些高等教育成功。如何让年轻观众在追潮热捧中快乐的切身、历目、剖读，才是当下影视美学表达的新命题。如何有节奏的生活与创作，有分寸的待人待事，有规律的学习充电，成为当下新一代美术师的自省。伴随项目的多元化与扩张，行业环境对设计团队的筛选更加时效，迅速崛起的新制片人凭着嗅觉与眼光探人。设计人员的缺口加大，核心成员的崛起与逃离，团队更迭的周期将会更短，导演及资方对创作要求会更加苛刻，对于一个美术团队的凝聚者，算着库存双向投食，左手给到资方新语境，右手还要挽着每个成员的希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上舍掉一部分，身轻了捡起的更多，左右守望成为软实力、硬通货，身前身后的挑战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A：从业16年，前后经历了影视行业的繁花期、冰冻期、疫情期等不同处境，依然持有执念，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新的想法及视觉理念有项目方认同，一起做些值得付出的好项目。各个剧组3月底陆续复工，对于2020年，影视工作者任重而道远，期待大家并肩相携，振心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