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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子 | 阿乙

阿乙 骚客文艺 2018-10-11


本       文       约       22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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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潭人夏泽柱,婚后不久,被召至在卫生院住院的伯公面前。夏泽柱还记得当他向没有牙齿的伯公喂食参水时,后者伸颈,大张两唇,然后紧紧含住调羹的样子。有时,为增进从孙对自己所述故事的了解,伯公还会尝试抬起小臂。这时的伯公心情既焦灼又兴奋,和平生敦慎温谨的他可不一样。伯公说,你是一个甲子以来这件事唯一的听者,而他则是上一个甲子里这样的人,讲述者是他的祖父,也就是夏泽柱的高祖父。伯公说,你念过书,所以讲给你听。夏泽柱联想到,伯公也是他们那辈里念过书的。要到听完故事,夏泽柱才了解到其中的用意。讲述完毕后,伯公倦怠至极,但还是就几处细节做出补充。不久伯公死去,火葬场的化妆工人用针线将他的嘴唇缝紧。

婚前,夏泽柱一直为自己这支不足40户的人的神秘来历所困扰。他们姓夏,然而和其他地方的夏姓人完全不同。根据他的说法,将近200年前,他们唯一可考的祖先雨滴公在隐避于此地后,给自己的后裔创下一个奇怪的姓:下。这似乎是一个潦草的决定,甚至像恶作剧。至于雨滴公自己姓什么,原籍何处,则无从知晓。夏泽柱有时猜测自己是一名绿林人的后代(后来在垂死的伯公那里,这一猜想得到证实)。1965年,横港公社的干部在细线般的山道上跋涉整日,找到眩潭这个地方,当时有三户还在穴居。根据干部的建议,眩潭人更姓为夏。后来夏泽柱在入党申请书上签名为“下泽柱”时,还被批评是在态度上不庄重。有人解围说,夏泽柱使用的不过是已废弃的“二简字”。

伯公所秘授的故事,在夏泽柱的印象里像一块斑斓而残缺不全的布料。夏泽柱仍然没有掌握雨滴公的身世,不过多少还是了解到他为什么要隐避此地以及他在隐避前都干了什么。在人心躁动的傍晚,雨滴公用私刑处死异姓兄弟不灭。他将弓套在不灭的颈部,按照条例所规定的,双手抓住弓把的两端,一共旋转16圈,直至收紧的弓弦将不灭勒死。此前,在争执过程中,不灭以匕首将他们的另一名兄弟栋梁戳死。加上被政府枭首示众的馥月,这个叫“右手”的匪伙,其主事人五死其三,从此便像在水流中般旋的土块一样,分解、消失于人间。

匪伙的规模有多大,以及它造成的影响有多广,在伯公的讲述中缺乏细致的描述,不过可以通过当时政府的反应揣测到一二。几乎在抓捕到匪首馥月的同时,便有一匹邀赏的快马驰往督署。此后,鞫讯每有进展,便有信使驰奔于驿道。有时,使者项背相望,奔马的啼声彼此相闻。馥月被抓时显得极为平静,不但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甚至在被捆绑时还配合地伸出两手。后来,雨滴公想馥月应该是在这个时刻思考一个问题:有一个内部人出卖他了。换句话说,他被使了钩子。政府在策反此人时付出极大的耐心,如今瓜熟蒂落。馥月很肯定地知道此人是谁,然而在长久的受审及坐狱过程中,他却缺乏将这个令他悲痛以致夜不能寐的情报输送出去的机会。

他的名字——原来叫斧钺——预示了他死亡的方式。在那个提前下雪的日子,刽子手将他拖到一块扫好的空地上,让他的头侧向贴住那显现出可怕年轮的木桩,然后朝他脖子吐唾沫,拿手擦来擦去。行刑后,馥月的头滚落一旁,刽子手大喊他的名字,于是在场者均看见他紧闭的眼睛睁开,甚至转动起来,以寻找呼喊的人。一会儿,就在那对眼皮又要闭上时,刽子手再次大喊,因此那双眼睛又睁开。但在睁到一半时,眼珠就永远停在那儿了。这是当日被传出来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事则是在行刑前,馥月喊叫着要早些去和地府的那些兄弟相会,当晚就把酒斟上(这句话仿佛是赴死前的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的一句话的回音。记载温泉关之役的文章和书籍,往往注重于这一细节:在与强大的波斯人决战前,列奥尼达和士卒用膳,说:“好好吃顿早饭,今晚我们将在地府聚餐。”可惜的是,我在翻查希罗多德《历史》时,没有找到这一段落)。然而在刽子手带着世袭的一身寒气,拖着一把总有一头猪那么大的斧子赶来时,他却变得贪生怕死。他哭泣着恳求不要就这么弄死他。为此他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最后提出的一个要求还算正常,因为他已经不要求免除死刑,而只是要求政府在处死他前,用红漆在他胸前写一个骄傲的“人”字。政府没有答应他的这个要求。

馥月有四个异姓兄弟,分别是栋梁、雨滴、不灭(原取名灯烛)、田园,平日互称金老、木老、水老、火老、土老。馥月死后约两月,他在刑场上的事迹传出来。也许是目击者忘记了政府的一再叮嘱,也许是他觉得这样的谨慎随着时过境迁,已经没什么意义,又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当初的所见所闻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消息给不灭带来极大的恐慌。他将兄弟中最为聪敏的栋梁(人称“足智星”)仓促杀害,他指斥栋梁试图取代馥月的位置。率先明白过来的是夏泽柱的祖上雨滴公。相信,明白的人会越来越多,这种明白就像厉害的瘟疫,用不上半天,就会在匪伙里传遍。是雨滴公找来一把弓,将走投无路的不灭处死。而在当初改换灯烛一名为不灭时,其用意竟是:虽雨中灯不灭。乙,我想你也是读书人,是咱班里唯一读到省里的,现在又在北京发展,因此你不会不懂得这中间的奥秘。几乎和雨滴公同时代,我们江西抚州出过一位诗人,叫梦花楼主。他所记载的一桩传闻,证明在这个宇宙里永远没有孤独的事:过去,在长安市中起火之前,曾预言性地走过一位裸露上身的羽士,其两乳间恰恰也写着一个醒目的“人”字。

夏泽柱说:现在眩潭的人都在挖山,很多打工的人也回来挖,试图找出雨滴公可能埋藏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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