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钱的妮子 | 柳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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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子偷了她大姨一百块钱……”
妮子妈刚从芜湖回来,崔姨就这样告诉她。说这话时崔姨正在炉子前生火,双手不停地往炉洞里填干玉米棒和柴胡。妮子妈站在炉子前炒菜,妮子就站在她左侧那个已经用得发黑的杨木桌子旁切茄子。切菜板旁边放着十三香、盐、花椒等各种调味品。听到这话时她楞了一下,切菜的手慢了下来,随后又像是剁肉似得狠命地使劲剁了几下茄子,把刀撒手一扔,跑到了祖母屋子里。
妮子知道崔姨早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妈妈的。在她妈妈要从芜湖回来的前几个月,崔姨就已经威胁过她了:“等你妈妈回来,我要告诉她你干的那些好事!”妮子感觉自己身后时刻都有一个在威胁着她的女人,但真等崔姨告诉了她妈妈这件事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祖母已经去世很久了,可房间里还是透露着一股刚死去了人的阴冷感。祖母的床还在,只是上面没有了那层亲切、柔软的被褥。她坐在落满灰尘的床板上,望着渐渐填满这间屋子里的杂物,感到十分沮丧。她想反驳什么,但又无话可替自己辩驳。她想起崔姨的那张脸,那一双深陷入眼窝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以及紫红色的薄片嘴儿。想象着在她脱口而出那句话的一刹,从炉膛里突然喷涌而出的火将她的脸瞬间淹没的情形。想到这时她咬了咬牙,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与祖母的屋子相隔的是客厅,此刻那里挤满了孩子。她小姨家的芳芳、小胖,二姨家的灌南、招弟、胜男,以及她大姨的几个孩子都来这里做客了,他们正在客厅里围着一个小圆桌子打牌。女人们进进出出的,端着炒得发焦的鸡肉、蔬菜,男人们站在客厅门口抽着烟、闲聊着话。电视里播放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新闻联播,没有人看也没有人关。在这个窄小的三间房子里,是没有人能让另一个人独自待着的。但妮子对客厅里吵闹的声音感到满足,她不想让谁发现她哭了。
在她噙满泪水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放大了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祖母还活着那就好了。眼下祖母的屋子塞满了东西,几箱已经被喝光的啤酒瓶、被淘汰了的14寸黑白电视机、不用的长条木凳……还有母亲从外地带回来的装衣服的呢绒袋子。祖母的屋子里原本是有一个小铁窗的,自她去世后,姥爷就用塑料布将窗户封了起来。妮子不喜欢这块塑料布,就用剪刀将那块塑料布剪下来一个角。现在风就从她的左边呼呼地灌了进来,吹得塑料袋发出哔哔的声响。这让她感到有点冷,转过身去盯着那个口子看了一会儿。
这时窗外已经下雪了,白白的雪飘到灰色的土地上,就像是她七岁生日时往爸爸的胡子上抹的奶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了,今年过年他也没回来,想到这时她觉得连他的汗味也是香的。母亲该怎么惩罚我呢?边这样想着的时候,祖母的屋子里进来了人。妮子来不及躲,便侧过身去贴着墙壁躲进大衣柜的阴影里。
那个人推开了门,拽着另一个人的胳膊进来了。那个男人似乎在什么地方刚喝过酒,脚步有点踉跄。其中一个穿着黑色劣质的皮衣搭配着棕色的灯芯绒裤子的是妮子的大姨夫,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毕竟他整个冬天都在穿这一身衣服。另一个戴着一串大粗金链子的她不认识。那个人的身体似乎很沉重,脸红彤彤的。
她的姨夫推让着他说:“兄弟,兄弟,你别去跟他计较。大过年的,你说你找啥的事儿。”那人拧着眉头支起粗黑的手臂指着远方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就不想好。日他娘的,这么多年了,他老压在我头上。不就是拆迁弄了一点钱吗?他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姨夫说:“你别找事儿,他就是想找一个人赖着呢!你一急,不就是刚好撞枪口上。”那个男人又嘟囔了几句,说着说着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埋头哭了起来,嚷嚷道:“我也想好啊!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姨夫想扶他起来,拽了几次都没拽住,便用急切又有点生气的口气说:“孩子们可都在外面呢!我等下打电话给你媳妇,让她骑车把你带回去。”那个男人说:“你打电话给我媳妇做什么,我马上……我就要去找那个老不死的。”姨夫蹲在他身旁说:“行了哈,别找事儿。谁还没有个难处,忍一忍就算了。你别说他强占了你们家三分地。你看我还帮媳妇的三姐养孩子呢,小妮住在我们家三年,给过我们一分钱没有?”说完,姨夫就转身过去拉开门又关上回头对那个男人说:“你别吭声了,就在这儿坐着。”而后又拉开门便走了。
妮子在角落里听到了那话,又气又急又伤心又恼火,恨不得马上长大,脱去这一身衣服扔到姨夫的身上:“你们不就是喜欢钱吗?” 刚刚想起的父亲,这时又变得可恨了。如果不是父亲好吃懒做又爱赌钱,她和母亲怎么会到现在还居无定所。但那怎么能怪他呢,整个皖北都是这样。所有的男劳动力,都远赴全国各个地方打工。在本地找不到一点儿活干,就是能找到活干挣得钱也不够花。在她默默地靠在墙边上伤心的时候,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她戴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也溜了出来。妮子走得快极了,她比平常更害怕待在这个家里。她知道母亲此刻一定又是拿出自己珍藏的某块玉佩或者项链儿送给崔姨,不断跟她说些好话了。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短的,还没有长起来。这让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顶着满头火的怪物,在风雪中四处乱窜。
刚出门走了一会儿雪就停了,渐渐刮起了干风,整个世界阴冷阴冷的。积雪融化得非常快,几乎刚落地就被蒸发干净了。从远处望向那个她寄住的院落,妮子感到很陌生。这一片的树林也快被砍光了,四周兴起的鸡爪子厂、木头厂皆让她仿佛置身别处。发电厂的高大烟囱每日将白色的烟灰送至头顶,令她感到她的人生灰暗极了。什么时候,她和妈妈才能有一笔钱来买一个房子住呢。靠父亲年复一年出门打工挣钱,仅能勉强温饱。
这时她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前几日电厂有个工人触电身亡,家人到电厂闹事情,索赔了几百万。如果让她有一个住处,莫非得断个胳膊瘸个腿什么的?如果是那样,她可以拿什么换呢?即便她出去打工挣钱,朝九晚五早晚会累坏掉几个器官的。与其累坏它们,还不如早早地把它们卖了换一笔钱花。卖卵吗?想到这几个词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哆嗦。但如果有了这一笔钱,她就可以去一趟远方,哪怕来个周末游也行。她想换个新手机,或者去一趟漂亮海报上的那些地方。可是无论她到了哪里,风还是这些风,盘旋在头顶之上从来未曾改变过。天冷它就随着变冷,天热它就随着变热,就好像一条变色龙。从几个月前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的一生都可能要像那天那样步履蹒跚地走着了。
那一天是从弄丢一本书开始的。课间休息时,妮子的哥哥来找妮子问她有没有二十元钱,他把他同学的书给弄丢了。妮子身上仅有捡塑料瓶卖的五块钱,哥哥只得告诉那个同学先欠着,谁知挨了打。妮子想来想去,只能到大姨那里想办法弄点了。
每天中午放学她都要去街上帮摆水果摊的大姨看会儿生意,换她回家吃饭。她可以趁着大姨回家吃饭的功夫,拿一点儿钱。她之前从卖水果的钱盒子里偷过好几次钱都没有被发现。偷多少钱合适呢?她还想给自己和哥哥各买一件新衣服。她在钱箱里翻来翻去,发现今天收的都是大钱,没有什么零钱。她只想拿个三五十块钱,但等手伸到钱箱子里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抽出了一百。这是她第一次拥有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她把它叠好塞进自己的袜子里,又害怕汗水会把它浸透。尽管这一百块钱只属于她两个小时,她还是用胶布把它的两面整整齐齐地封住,以免被弄坏了。
大姨会不会发现呢?如果发现了该怎么办?大姨有好几次都告诉她,如果她好好给她看生意,赚的钱多了过年多包点压岁钱。她看了好几年生意,每年都只收到10块钱。想到这儿她有一点儿气愤,但她又怎么敢怪她呢,大姨还要攒钱给表哥盖房子娶老婆,每次有新鲜的水果,大姨也总是会给她塞几个。她经常帮大姨看生意,是有资格拿这一百块钱的吧?如果我一直偷钱,长大了之后,会不会变成坏人呢?她对自己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起了疑心。她坐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想,就有几个食客来买水果了。
也许是出于愧疚,那个几个客人走后,妮子开始收拾起了水果摊,把水果摆得整整齐齐,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大姨吃了午饭从家里回来,给她带了几块饼子。她看到大姨头上的白发有点心慌,匆忙吃了几口饼子便走了。回到学校,刚坐进教室里就开始抖腿。她想起有个女孩偷拿了学校门口小摊上的橡皮,被罚站在大门口的场景。她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不应该这样贪心的。但这后悔中又有点理直气壮,大概是因为这几个亲戚中只有大姨对她最好,她才敢去偷她的钱吧!
晚上放了学,她就去买了那件相中了很久的衣服。她已经想好了理由,就说是班上的同学穿着小给她的。买完衣服一路小跑着去崔姨家里,兴奋又紧张。进了院门,把书包卸下先进厨房,把米淘好放进电饭锅里,而后洗了一个澡,穿上新衣服,再去厨房洗菜。洗菜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厨房很暗,但她不敢开灯,她得假装自己没在家。她刚把菜洗好,放在案板上,就听见崔姨趿着拖鞋哒哒哒地就回来了。她刚进了门就开始怒气冲冲地喊:“妮子?妮子!”妮子躲在厨房里没敢出声,她透过厨房的柴门缝只瞄了崔姨一眼,就知道事情可能已经败露了。妮子浑身哆嗦了一下,赶紧藏到厨房门后面,等她进了屋子,就从大门溜了出来。
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如果大姨发现了她偷的钱,只要她一口咬定没有。大不了挨一顿打,事情总是会过去的。但她怕崔姨那张嘴,总是反反复复地唠叨,一件过去发生的旧事能说上个三五年。再不起眼的事情,经过她的嘴加工,也变得可怕了。妮子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东西,那一次和爸妈进城的场景,坐在舅舅的大卡车上,看着路两边的树枝飞速往后撤……所有的一切此时都显得格外遥远。
天黑了下来,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太阳已经降到了马头墙上,红红的像一个泪目。卖馄饨的大爷已经推着摊子出来摆夜市了,卖烧烤的人也摆起了凳子,清洁工开始出来打扫街道了。他们把白天那些卖菜和卖衣服鞋子的人留下的垃圾,扫成一小堆,好像一座坟,然后用打火机在坟堆上点起了火。这条街就像一个胃,消化着这个镇上生产出的欲望、垃圾和杂念。
朝着这条街两边的尽头望去,一头消失在种满杨树的羊肠小道上,另一头十字架一样插进了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即便是多年以后她再回顾起这个路口的时候,还是不知道如何选择。她不敢回家又不敢不回家。可是她上哪里弄那么多钱补上漏洞呢?她想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办法,也是每个姑娘最不想用的方法。
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如果再睁开眼迎面走来的人是个男人,她就去那个地方。一秒,两秒,三秒……睁开眼,果然——一个男人。
妮子迈开步子,深吸一口气,像要去找仇人借钱似的朝街的南边走了过去,到了一个农村公交站点,那个站点只有一趟6路公交车。每天下午五点最后一班,过了五点来这儿的人都是来等那个男人的。在妮子到达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女人、小女孩站在那里等了。妮子不想靠她们那么近,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绿化带旁的一棵桂花树底下等着。她知道每天这个时候那个男人都会从这儿过。他会骑着一辆电瓶三轮,车上绑着一个喇叭,喇叭里不断重复着:“卖头发辫子——收旧手机旧电器——换剪刀、换盆——” 再也没有什么语调比这复读喇叭更枯燥、乏味。
这件事情无论什么时候回忆都是令人绝望的。一个好不容易才有了新裙子穿的小女孩,蹲在一棵桂花树下,为了一百块钱,让剃头发的人拿着剪刀贴着自己的头皮,像削一颗土豆一样,飞快地一片一片地把自己的头发削下来。那些黑色的一缕一缕的头发,飘落在花坛上、路边的泥地上,梦一样不见了。如今想想那天的桂花可真香啊,妮子只闻了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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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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