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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掉新泽西的房子去旅居,我自由了吗?

赵丹喵 爱予星球 2024-04-06

你生命中的每一刻的经历都是奇迹。

——《太傻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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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离开房子的最后一天,我和乌龟拍了张合影。那天我没怎么化妆,随便涂了个粉底,居然莫名看起来气色很好。乌龟也笑的很开心,他一般一拍照就紧张,紧绷着一张脸,这天居然笑到露牙,两只眼睛也微微弯着。
在我们身后,阳光从天窗洒进来,在棕色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明黄色的光柱。这是早上十点。再过两个小时,太阳渐渐越升越高,整个房间都会洒满阳光。沙发、电脑、书架、皮转椅,都会披上一层淡金色的粉末,闪闪发亮。

在这个我们住了三年的公寓里,夕阳时候是最美的。有时太阳会强势的从百叶窗中透进来,在对面墙壁打下金黄色的光斑。有时会像探照灯一样,随机给一件家具点上魔法棒。我最爱在夕阳时躺在沙发上,抱着狗玩一会儿,一般猫看到我躺下来,也会跟着蹭过来,呼噜呼噜趴在我肚皮上。太阳下班前的几分钟,会温柔的照在我们三个身上,像慈爱的母亲一样,轻柔缓慢的吹着气。
客厅朝南,9英尺高的房顶,还有一排斜斜的天窗。客厅整日都沐浴在阳光里,开阔明亮。3年前来看房时,见到这个客厅,我几乎毫不犹豫的就决定要住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可能是一株热带植物,阳光就是我的生命。找到了这个房子,就是在寒冷的纽约,一头撞进了属于我的小小温室。
 

02

来也巧。2019年之前,我是完全没有在纽约买房的打算的。2016年开始在纽约工作,我在布鲁克林租了一个上下两层的loft公寓,带一个30平米的大阳台,布置得像模像样。后来这个小公寓住进了乌龟和两只猫,四口人其乐融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为什么19年忽然就决定买房呢?至今我也解释不了。它就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我丝毫没有考虑过房价的涨跌、利率的高低、租和买哪个更划算。甚至我也没决定要买房。只是19年1月,婆婆(那时还是阿姨)正好来纽约看我们,作为周末活动,我突发奇想约了河对岸泽西城一整天的open house,在app上随便选了7个房子。
7个房子看下来,前6个我们都觉得没啥意思。看到蒙格梅路这间时,我却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朝南,洒满阳光,挑高层顶,自带一个屋顶露台,房间里有旋转楼梯。厨房看起来是餐厅级别的专业,六个天然气灶台,直通屋顶的排气扇,酒柜,双排大理石操作台,宽敞的餐厅区域。哦,还有一个壁炉。
那天晚上回家,我已经拉着乌龟在说,就在客厅中间那个位置,我要装上我的钢管。这个层高我可以爬好几次,太适合练钢管舞了,空间也大,装了家具也跳得开。这个客厅也太大了,你说我们要不要打个隔断,再做一个卧室出来?这样你妈过来也能睡。
乌龟自然是一脸懵逼,甚至有一丝抵抗的。婆婆倒是很支持。觉得房子不错,也支持我们在纽约有个自己的小家。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甚至连买房的资产分配方案都想好了——我跟乌龟还没结婚,不过还是可以一起买房,用物权法里tenancy in common的概念,在房产证上注明比例就可以了。我工资高一点,可以负责还贷,他存款多,那首付就他多出一点。
我一旦进入小宇宙般的执行模式,是神是佛都挡不了我。看房之后的两个月,我们批了贷款,打包了家具,找了搬家公司,现在租的房子要提前毁约,我甚至还帮房东找好了下任租客。提前定了3月初去法国滑雪,我就把交割时间定在了3月1号,催着各方赶紧做完手续,在我们出去玩之前搞定搬家。
(2019年3月,在法国三山谷。至今对当时兵荒马乱的搬家旅游记忆犹新。)

03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在漫长的内观与自我探索的努力中,我才能慢慢看清楚当初那烈火燎原一般的买房行动力,究竟是怎么来的。
 为了节约各位看官的时间,请允许我打破第四面墙,直接介绍一下我灵魂里的一个核心人物——娇娇。
 打下娇娇这个名字时,我忽然发现,我真的有一个小名叫娇娇,只有姥姥那边的亲人会这么叫我。据说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哭声贼洪亮,在一众婴儿里面响彻云霄,于是乎起名小辣椒,椒椒。不过后来叫着叫着,椒就变成了娇气的娇。据我妈说,这也很符合我从小到大的人设——撒娇大王,整天要亲亲抱抱,受一点委屈就耍赖大哭,极其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
 娇娇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对亲密和稳定有强烈渴望的小朋友。从大学起,我谈的恋爱都是两年以上,因为娇娇需要稳定的亲密关系,需要随时有一个人来疼爱她。娇娇还特别喜欢房子,她特别需要一个自己的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于是我大三就搬到外面住,花了很大精力给小小的出租屋贴了墙纸,买了书桌,在墙上挂满打印出来的小照片,用了五颜六色的夹子。娇娇一直都喜欢动物,所以我大三养了一只猫。毕业出国的时候送人了。后来到了美国,转学到耶鲁后有了自己的公寓,娇娇立刻又养了两只猫。
我能清晰的感知到娇娇的存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脆弱、柔软和天真的一面。娇娇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热爱猫猫狗狗,她会积极主动的给自己创造许许多多的爱。
2017年,刚认识乌龟的时候,娇娇像坠入了一个布满了粉红色泡泡的彩虹梦境里。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感受到恋爱的喜悦。乌龟的身高、外型、声音都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像是小时候在言情小说里幻想过无数次的男主角。乌龟的性格也跟她那样的合得来——一样的对世界好奇、热爱探险、有追求也有理想。
跟乌龟刚在一起一个月时,夜晚躺在我们布鲁克林小公寓二楼的床上,我忽然来了一句:咱们去结婚吧。我能看出来乌龟被吓了一跳,那一刻空气忽然安静,只能听到我们俩忽然急促的呼吸和砰砰跳的心脏。黑暗中,我俩的手默默握在了一起。可能那一刻我们都共享着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怎么可能这样就结婚,我们才刚刚认识,但怎么可能感觉如此美妙,好像就这样冲去结婚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们当然是没有真的冲动到去结婚,而且在之后的两年,在初识的泡沫破裂后,经过了数不清的亲密关系的考验。到了2019年初时,其实我俩刚刚在2018年底爆发过一个巨大的危机,两个人像疯子一样吵了哭了好几天,但最后一切平静后,过了几天又恢复从前。
是真的又回到了从前。也许是娇娇的力量太强大了,初时的那股眩晕感一直在我心里留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不管后来经历多少的痛苦和失望,夜晚等乌龟睡熟时,我静静看着黑暗里他鼻梁的形状,娇娇都在跟我说,这就是你一直渴望的,那种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感情,就是他,你千万不要放手。
看房的那个冬天,我确实有一种说不清哪里来的信心。也许婆婆的友善亲切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爱这个人,斩钉截铁的爱,我要跟他一起创造更大的幸福。一切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克服。有自己的房子,结婚。对于娇娇来说,对一个房产的所有权,和另一个人在法律上一辈子的绑定,是可以让她整个身体被暖黄色的光填满,想想就要流泪的事情。

(2020年五月,很能体现我那时生命状态的一张照片。热烈的红色,渴望一切,大胆的追求一切)


甚至,我知道,娇娇在那之前20多年的努力,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于能够创造自己生活的渴求。她决心出国,努力学习找工作,想变成能挣钱,更独立,有更大力量的自己。工作的前三年,娇娇从来不存钱,连养老金也不存,每个月想买什么买什么,从潜水到滑雪,只要是娇娇想去的,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自己。她要让自己得到全世界最好的。感情也一样,看见喜欢的她就拼命追,用尽全力去接近对方,创造两个人的共同回忆。
娇娇是一个魔法师,她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于是她仅仅看着眼前,用魔法变出一个又一个的城堡。因为只要盯着那些城堡,她就可以假装悬崖不存在了。
对于这么努力的娇娇,新泽西一个小小的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04

2019年到2022年,我们在蒙格梅路的这个小公寓里,创造了数不清的美好回忆。
入住后,几乎不到一个月,我们就置办齐了全套家具。跟棕黄色的地板搭配,家具选了West Elm的原木风。客厅没有打隔断,但找人订做了可以折叠的挂墙墨菲床,外表是一个衣柜,旁边还有一排顶天的木柜子。买了55英寸的大电视,地毯选了绿蓝格纹的,跟暖色的家具色调形成对比。我们还在进门的走廊里,买了一整套墙面贴纸,是一个喷出彩虹的恐龙。这个恐龙成为了日后每一个来访客人跟我们最先聊到的话题——这也太酷了吧!是你们自己画的吗?我们赶紧摆摆手说不是不是,自己贴的,我可以给你墙纸链接。


(走廊的喷彩虹大恐龙墙纸)

2019年4月25号,我过生日时,在家里举办了暖房趴+生日趴。大家都不敢相信,你们这是入住一个多月的房子?怎么能这么像样?天知道,那一个月我俩一下班就回家拼家具,拆箱子。我每天上班琢磨着就是哪里可以再填点啥,卧室的衣柜要不要自己量尺寸做个架子。
我们像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疲惫,但也充满了巨大的乐趣。
我也的确如愿在客厅装上了钢管,后来甚至还买了一架钢琴。房子自带的那个小露台,我花了五万美元,请了设计师,重新扩建和改造了一番。淡灰色的地板,奶白色的沙发和吊篮,还有能坐下八个人的大餐桌,还买了一个烧烤架。
19年7月我们养了狗,从此四口之家变成五口之家。因为我家地方大,有时候朋友的纽约读书会就在我家举办。我也几乎每个周末都请朋友来家里玩。朋友们在我家开KTV,抱着吉他大合唱周杰伦,夏天就在屋顶支个幕布看电影,喝着啤酒聊天。甚至有一次我还把帐篷搬到了屋顶,拉着小乌龟要体验一把城市露营。


(费了很大心思才装好的屋顶露台,最后其实带来的快乐很有限)

所以2022年,当朋友们听到我们要卖房的消息时,都觉得震惊。

“你们不是刚住进来两三年吗?怎么就要卖了?
“想旅居也不用卖房啊,可以先租出去。
“你们房子弄的那么漂亮,你舍得吗,卖了多可惜啊。
后来我跟乌龟回忆起来,卖房旅居这个决定,对我们俩而言就发生在那么一瞬间。那是2021年的7月,乌龟和两个哥们儿一起去俄勒冈骑山地车,我一个人晚上在家胡思乱想。具体而言,我是在做我最喜欢的睡前活动——打开app看房子。那时我心里的娇娇正蠢蠢欲动,觉得住公寓已经不够了,想换一个大别墅。
我的确看到了一个离我家开车就20分钟的大别墅,价钱合适,交通方便。可怎么买新房呢?得先卖旧房吧。我超强执行力的大脑就开始计算了起来——卖旧房怎么操作呢,先找中介,拍照,大概两个月能搞定?东西可以先找个仓库……然后我们就没有房子了。
诶?没有房子?
我脑海里忽然叮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哪根弦被拨动了。有的时候,人的顿悟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没有房子意味着什么呢?我脑子里出现了过去两年我们天南海北旅游的场景——夏威夷、法国、加州、加拿大……反正现在也是远程工作,我们可以去各种地方,随心所欲的玩了!
我的脑子呼啦呼啦的震动。好像宇宙扔了一个光电球下来。那一个晚上我几乎都没睡着觉,被这个新的可能性刺激得翻来覆去的烙饼。第二天早上七点,我迫不及待跟乌龟打个电话——咱们把房子卖了去旅居吧!乌龟愣了一下,居然也毫不犹豫的说,好啊,这房子我早就住腻了。
村上春树说,他开始决定写小说的那一天,是1978年在神宫球场看棒球赛,躺在外场铺满绿草的斜坡上,一个念头毫无征兆的出现:“对了,没准我也能写小说。”那种感觉像一片羽毛从天空飘然落下,而村上摊开双手牢牢接住了它。
旅居的想法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一份从天空降下来的礼物。不知道从哪来的,但一念顿起,我便知道那是混沌生活里我一直在寻找的一抹光。

05

想理解我壮士断腕的卖房行动力是哪里来的,就必须要引入另一个角色的出场——娇娇的死敌,坏坏。
坏坏是那个渴望刺激和变化的小朋友。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玩过山车,而且从来不怕高,看见高的地方就一定要伸头下去瞅瞅,甚至幻想着如果就此跳下去是什么感觉。坏坏喜欢失重的感觉,小时候最喜欢和爸爸一起玩的一个游戏叫做“扔土豆”,爸爸会抱着我一把扔到床上,坏坏在我身体里哈哈大笑。
在纽约工作后,我有了钱,有了假期,坏坏彻底苏醒了。飞红眼航班去滑雪,周五下班走,周六凌晨到,睡几个小时开始滑雪,滑了两天后周日坐晚上11点的飞机飞个通宵,周一直接带着行李去公司,在楼下健身房洗澡刷牙换好西装直接上班。除了滑雪,我还尝试了潜水、冲浪、自由潜、钢管舞……在坏坏这里,没有极限,为了玩儿,什么都可以尝试。
很多年之后我才看懂,娇娇和坏坏这么多年就是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我的身体里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明争暗斗。
在亲密关系上,娇娇会尽一切努力谈恋爱,搞定亲密关系,把两个人紧紧绑在一起。坏坏会因为忽然厌倦了这个人,一天之内就决定要分手,从此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在房子上,娇娇会想尽办法把家里布置的漂漂亮亮,温馨舒适。坏坏一旦闲下来就开始打开app看房子,想想还能搬到哪里去更好玩儿,经常忽发奇想要再搬一次家。
娇娇辛辛苦苦建构的一切,坏坏能在一夕之间就彻底摧毁。因为坏坏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娇娇建的大城堡只是因为恐惧,是囚笼。
可坏坏只有打破囚笼的本事,并无法在荒芜中重建秩序,甚至她迷恋的只是打破囚笼那一刻的刺激。刺激过后,一片空虚。于是娇娇又看到了重建的希望,一个更美好的城堡,再一次乐此不疲投入到建房子的乐趣中。
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无聊循环啊。
我想,娇娇和坏坏这两个角色,在过去的人生里一直在自以为是的给我答案。娇娇认为大房子就是答案,贪着物质带来的虚幻的安全感,坏坏则像一个上瘾的少年,觉得变化和刺激才是答案。
但不管是安全还是刺激,那都不是幸福,不是我真正在寻找的东西。

(如今想想,喜欢跳钢管舞那个也是坏坏,热爱刺激和力量)

06

整个卖房的过程充满了波折和考验。娇这个小姑娘造的孽,坏坏这个小家伙一拍脑门的决定,最后都是我来承担。
首先是那个花了五万美元重金改造的屋顶露台。2020年房顶开始漏水,虽然漏水点不在露台下面,但邻居们嚷嚷着要把露台拆掉才能彻底把房顶补好。这件事扯皮了两三年都没实现,但每次看到邻居们在邮件上讨论是否要拆我的露台,我都脑袋嗡地一声,胃里翻江倒海,做什么事情的心情都没有了。
的确有争论的空间,的确还需要邻居给我补偿机制,的确我已经用尽一切努力去对抗和给自己争取利益,甚至搬出了法律武器。但这反反复复的纠缠和折磨,像是埋在时光里的一颗定时炸弹。我看着坚强、理性、有事来了就处理,但我心里知道,自己怕的要命,怕露台被拆掉,怕房子因此卖不出去。
有时也会埋怨乌龟在这些冲突里一直置身事外,或者几次想要帮忙,但他的情绪被影响的更厉害,最后我只好说那还是我来处理吧。可想想看,房子是我要买的,露台是我一意孤行甚至拿了自己的小金库装的。这是我自己给自己造的孽,是我的业力,我的考验。
整个卖房过程也是如海上行船一般起起伏伏。2021年9月开始挂到市场上,签了一个买家后,买家反悔了。我们2022年3月重新开始再试着卖,正好赶上美联储加息周期,眼看着贷款利率越来越高,买家都犹豫再三。第二个签约的买家又跑路的那天,我整个人像被一把利剑从头顶插下来——满脑子都是别折磨我了,死了算了。
于是,6月我们实在等不及了,出发开始旅居的时候,房子还是一个正在出售流程的状态。签了第三个买家,但是鬼知道这个会不会跑路。如果跑路了,我们可能又得大老远回来继续处理房子的事。就这样在提心吊胆中旅居了两个月,一边交着房贷一边斤斤计较做着预算尽量找省钱的酒店,到了8月底,我们旅行到了洛杉矶,终于在一个筋疲力尽的上午,在不断追踪催促各方人员完成最后手续后,我的银行账户里收到了最后的卖房款。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面临这么多阻碍,我还是一定要卖房。如果卖房是坏坏决定的,那是否我只是在头铁的奔赴下一个贪着?是否是我对旅居有太多幻想,渴望从一种新的刺激里找回内在的平衡?
的确,在面临要旅居的决定时,坏坏和娇娇都认为他们可以发挥作用了。比如说我特别想买个房车,甚至想房子一卖掉就搬到房车里开始旅行。比如说我会突发奇想说我们在加拿大买个滑雪公寓吧,不用的时候租出去,冬天可以去滑雪。比如说我会在app上看房子,发现我们可以去加拿大买个农场,自己养鸡养羊。
我想,只要坏坏和娇娇存在,我就不可能真正的自由。在打破囚笼的那一刻,我看到的只有恐惧,那种想要抓住什么,定义什么的恐惧。当无法面对内在的恐惧时,我只会不断制造一个又一个的囚笼。没有了新泽西的房子,还会有房车,会有农场,会有滑雪公寓。
我无法接受我不知道自己将要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一生。

07

带着未知上路时,回过头来想想,这一切似乎也有点像命中注定。我开始留意到命运给我埋下的那些草蛇灰线,以及那些若有若无鼓励我出发旅居的礼物。
我在2021年10月跳槽换到一份完全远程的工作,自此让彻底的旅居成为了可能。
同样在2021年10月,等了一年的枫叶卡批下来了。我早就对稳定的律师职场生活产生了厌倦,有自己开拓一片事业天地的想法。觉得无论如何可以先辞个职休息一下,现在有了身份可以去加拿大待着。既然决定要辞职去加拿大,美国留着房子要打理,还有税务问题,彻底卖掉更合理了。
旅居出发可以带狗,但猫不太好一起上路。在纽约有两个我特别信任的女生朋友,一人接手了一只猫。也正好是她们各自人生里需要猫的时间段,每天宝贝的不得了。两只猫也终于摆脱了和狗抢地盘的生活,各自在新家过起了独生子女的神仙日子。
2022年前两个月,朋友在盐湖城买的房子有空位,我和乌龟带着狗过去住了两个月,每周滑三四次雪,体验了短程旅居的生活。发现我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两个行李箱就足够了。
有一个周末,我们在犹他州的户外小镇Moab租了一辆房车,开着进了峡谷地国家公园。冬日淡季,整个露营地只有两辆车。清晨我们带着小狗爬山看日出,绵延不绝的石岩路上,只有我们三个,喘息声和脚步声都清清楚楚。坐在峡谷边缘,看着太阳从对岸的红色石灰岩上露出脑袋,拿出手机自拍,我们俩的脸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峡谷地国家公园的日出,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
乌龟说,无论如何,这样的时刻可以在我们的生活里再多一点。
那一刻,仿佛一颗流星划过我的胸口。就是这种感觉。
我想,旅居本身是否是答案我不知道。但也许,人生本来就没有答案。人生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随机片段。
有的片段是阴郁的灰色,那是我在纽约的阴雨天,在桌子前面皱着眉头一边拖延一遍写邮件的时候。
有的片段是鲜艳的红色,那是我看到一个直升机滑雪的旅行,一下子激素升到头顶,想要不顾一切投入进去的时刻。
有的片段是黏腻的土黄色,那是我看到一个我负担得起又更大一点的房子,想要不惜一切大家买下来,能住的更舒服的时刻。
我体验过这些时刻了。起码我知道,这些我不是人生想要的片段。
我想要淡淡的粉红色,是峡谷冬日清晨六点初升的太阳。我想要嫩嫩的绿色,是草地上的露珠,是大树叶子的纹路,是空气里的薄荷香。我想要透明的蓝色,是正午时分波光粼粼的海面,也是26度的夏天里没有云的蓝天。
我想要真正的自由。不被娇娇和坏坏束缚住的自由。
 

08

旅居果然没有辜负我。
六月上路时,我们开着特斯拉横穿半个美国,从温尼柏口岸入境加拿大,然后横穿加拿大中部草原三省,在卡尔加里短暂落脚三个星期,顺便续一下美国签证。
因为还有贷款要还,为了省钱,我们有好几次睡在露营地。特斯拉有露营模式,夜晚恒温空调,于是我们出发前特意买了定制尺寸的车载床垫,露营时就睡在车里。舒服肯定不是完全舒服的,但夜晚听着树叶缝隙里传来的蝉鸣,似乎能闻到星星的味道,也别有一番感受。
有一个下午,开了一天车之后,我们到了露营地开始做饭。露营做饭是个大工程,要把全套厨具一点点从车里搬出来,顶着蚊子的骚扰洗菜切菜。我拿出蓝牙音箱放着毛不易,忽然在抬眼的一瞬间,看到风吹起了一片片柳絮,像散落在空气里的白色精灵,像飞舞的雪花。我的胸口像被一只温柔的大手狠狠拍了一下,不知为何,就那样怔怔流下泪来。
那顿饭我跟乌龟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听着音乐,坐在露营椅上,静静看着柳絮在风中起伏。这场景象持续了十几分钟左右,我浸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里,耳边都能听到自己绵长而喜悦的呼吸。

后来到了卡尔加里,工作了一整天的傍晚我们去超市买菜,那天我正因为没怎么出去玩儿郁郁不乐,忽然窗边出现一道彩虹。不是那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彩虹。而是一道清晰的半圆,不知从何而起,但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坚定的流线直直插入土地,彩色的光晕流转,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它的光辉。

乌龟放起了手岛葵唱的《Over the Rainbow》,我打开车窗拿出手机开始录视频,乌龟慢慢的开着车,绕着彩虹转了一圈又一圈。音箱里手岛葵正温柔地唱着:

If happy little blue birds fly beyond the rainbow

如果快乐的小青鸟飞过了彩虹

Why, oh why can’t I?

为何,为何我不能?

旅居带来了许许多多这样飞跃彩虹的瞬间。

 周五下班去卡尔加里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看见了夕阳下如地毯一样绵延到天际的草甸,还有一片湛蓝映照着棉花糖一样的白云的湖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拿出手机叫乌龟录我,张开双臂从步道上冲了下去,一边跑一边叫。
 
(那天发的instagram)
那一刻我忽然不再想停下来,身体里一股力量让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我终于停下来大口喘气,感受着喉咙和肺部那股快要炸裂的酸甜,那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却又出现了,整个胸口变成了跳跃的彩虹糖。
还有在冰川国家公园,在两千一百米海拔高的格林纳尔冰川上,在导游小姐姐的号召下,脱掉衣服一头扎进了了十几度的冰川水。
开了一整天的车到了汽车旅馆,外面呼呼的刮着龙卷风,下着大暴雨,我们拿出便携电磁炉和快煲电压力锅,开始炒青菜蘑菇,炖可乐鸡翅。
汽车旅馆通常有两张床,我跟乌龟睡一张,小狗睡一张,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小狗莫名其妙的开心,尾巴使劲儿甩啊甩啊,啪啪地打在床上。
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瞬间里,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苏醒了。
我看到了娇娇和坏坏一直害怕的那个悬崖。她们不敢去看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娇娇拼命盖房子,坏坏则在悬崖边上拆来拆去。那个黑洞是什么呢?一道彩虹落在我眼前,我循着彩虹流畅的弧线往它的来路望去,发现它居然是从悬崖下长出来的。那块深不见底的黑色,如今正闪耀着七彩的弧光。
我想,我一直恐惧的,不过是身体内部的一种感觉而已。它也许是欧文.亚隆说的,存在本身的恐惧,是孤独、死亡和无意义。那片恐惧里有什么呢?如今我拉着娇娇和坏坏的手,一起向那片黑暗的悬崖望去。

 “你们看到了吗?那里是彩虹啊。是不是比你见过的任何城堡都要美。

“不必再找了,悬崖之外什么都没有。生活的答案,生命本身已经告诉你了。”

“就在你的身体里。”

幸福是一种内部的感受,仅此而已。

(在加拿大lethbridge小城看到的日落)

09

我们的公路旅行结束在2022年8月的洛杉矶,在那里卖掉了特斯拉,然后带着更少的行李,和狗一起飞到了墨西哥。在墨西哥住了整整五个月,在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去650只海狮的栖息地游泳,在墨西哥城看特奥瓦迪坎文明造的太阳月亮金字塔和羽蛇神庙,在南边冲浪小镇骑马、划船、看夕阳,屏住呼吸看着红树林里藏着的几千只鸟飞起飞落。
2023年3月,距离离开新泽西已经9个月。我们从墨西哥飞到了加拿大,终于作为新移民“正式”登陆了。在温哥华住了整整一个月,在downtown海边租了一个民宿,不到40平米的studio小公寓,一张床、一个沙发、一个小餐桌、一个小厨房。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地方太小。明明一切都刚刚好,该有的都有了。奇怪,以前为什么会一定想要一个大房子呢?
我还曾经跟乌龟讨论过,我们在外面玩了这么久,住温哥华的一个月会不会很无聊啊?只是在城市里面,又没有车,哪里都不能去。
可真的到了温哥华,这一个月嗖的一声从指缝中溜过去了。
我终于跟老板提了辞职,跟朋友一起开始创业,做线上身心灵社区,我们给它起名叫爱予星球。一个在互联网上给予爱,付出爱,创造爱的小小星球。
爱的确是我在旅居的九个月感受到最强烈的东西。这种爱不是对父母、恋人、或者对狗狗的爱。它无关占有和陪伴,更加不是安全和刺激。
爱是一种超越一切的感受。它一直都在,如同森林小屋外面的阳光,会从一个又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从生活的缝隙里照进来。旅居教会了我从生活里去寻找爱。爱是一种气息,闭上眼睛仔细去闻的话,爱会变成喜悦,在胸口久久回荡。爱是一种能量,只需要久久注视着你爱的人,温暖愉悦的感受会开始流淌。爱是一种勇气,向大地里长出来的植物稳稳将你托起。爱是创造力。爱是专注。爱是付出。爱是放手。
爱是当下
在温哥华的一个月,我发现这里同那里没有区别。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其实都没有差别。
我们每天七点多起床,连闹钟都不用,早上我会冲一杯可可,吃点面包,乌龟会自己煮碗面,凝神工作一会儿,上午10点左右我们会打一个小时的坐。接下来又是连续三四个小时的专注时间,下午两三点我们会做的丰盛一点,但也就是炒菜、炖汤、面条这些家常菜。四点后我们会出去走一走,天气好的时候会在外面走两个小时,就那样漫无目的的走过温哥华downtown的每一片街区,拉着手说说笑笑。晚上回来一般吃点水果就够了,七八点会再打一个小时的坐。晚上我们可能去楼下健个身,可能会跟社群里的小伙伴coaching,会跟合伙人打电话,也会花很多时间在创作上,一般会全神贯注工作到临近凌晨,然后洗个澡灯一关就香香甜甜的睡去。
创业之后,总是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最初的两个月,未来的模糊感制造了一些焦虑,同合伙人的工作节奏也在磨合。但很快,这些情绪如同大海里翻涌的浪花,当它们走过之后,大海又是一片平静。
这一个月的生活,同我过往人生的任何时刻比较,都前所未有的平淡。但有许许多多的感激从生活的四面八方涌现了出来。感激自己找到了一份专注喜悦的事业,感激温哥华便利的饮食体验,感激这个一个月的十几场晴天,感激和乌龟手拉着手走过大家小巷的每一刻。
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向世界索求什么。世界已经给了我太多太多。
哦,你问娇娇和坏坏?
她们还在,不过现在是很听话的小朋友了。
娇娇每到一个新房子,就会迅速把所有的行李都拆开,锅和调料放到厨房,衣服一个一个放到衣架上挂起来,兴高采烈的忙话两个小时,然后叉着腰宣布说——接下来一个月,这里就是我家了!
坏坏会在我们每天出门散步的两个小时完全的苏醒过来。她会揉揉眼睛,提醒我注意初春树枝上开出的花蕾,灰黄色的公寓楼顶五彩缤纷的旗子。她会为了喝到一杯奶茶,吃了一块甜点,去了一个新的餐厅而欣喜。十分钟就可以开完一圈的downtown,在她眼里是一个无限大的魔法乐园,她每天乐此不疲的逛着,同样一条街,每一次都能被她找到惊奇和喜悦。
周末我们会散着步去看周围的open house,那一栋栋正在出售的公寓,落地窗,大浴缸,双人洗手台,室内恒温游泳池。娇娇和坏坏都双眼发亮,兴冲冲的东摸摸西摸摸,拉着乌龟唧唧呱呱的说话。
走出门,乌龟问我,还想买房子吗?两个小家伙摇了摇头,异口同声说着:现在就很好。以后有缘的话,也许到了需要再次安定下来的时候,我们到时会知道的。
现在就很好。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吧。

(2022年12月31日,在墨西哥城跨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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