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王绩:初唐第一首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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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
作者:王绩 朗诵:虹云 于芳
解读:郦波 施蛰存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今天我们要来学习的是王绩的《野望》,诗云:“东皋薄暮望,徙倚欲所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贞观初年,诗人王绩(隋朝著名儒家、教育家、思想家王通的弟弟,王通就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爷爷)辞官隐居东皋,自号东皋子,此诗就作于诗人隐居之时。这首诗在唐诗中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如果不知道这首诗的创作时间的话,可能会难以理解这首诗的妙处。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也就是一首普通的唐诗,比起我们所熟知的李白、杜甫感觉是要稍逊一筹的,其实这个问题也就是我们常常强调的文学作品的写作时代背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这首诗地位很特别,一个很重要原因就在于它是作于初唐的,宋齐梁陈南朝一路下来多为宫体诗的华靡艳丽。且不论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作为宫体诗事件原本是一桩政治事件,文学批评只是一个由头。不论怎样,仅仅就对宫体诗的批判而言依然是从内容开始的,这种主张客观上就否定了南朝写作香艳之诗的风潮。不过在南朝的时候,这种批评的力量还是很薄弱的,直到唐初以魏征为首的一群史臣,作为新王朝的官方发言人,通过否定前代文化昭示了新朝的光明,对于旧时代中诗歌中的情感表现,给予了彻底的批判。而王绩所作的《野望》的出现,也可以说正是这样一种文学背景下的产物,呈现出来一种别样的朴素,以及诗人灵魂深处与历史上那些隐者的对接。
诗人在诗中为我们描摹的是一幅山野秋景图,起首两句“东皋薄暮望,徙倚欲所依”。“徙倚”在这里是徘徊的意思。“欲何依”则化用曹操的《短歌行》,所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意思,表现了诗人百无聊赖的彷徨心情。这首诗,历来为人所推崇的是颔联----中间的两句,也就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确这两句写景出色之极啊,极目远眺,树木皆为一片秋色,而群山被夕阳映照,这既写出了自然精致之美,也写出了诗人心中的那一抹寂寞、悲哀与凄凉。
然而,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后面两句——“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颈联一出,诗人却把情致巧妙的加以了转换,体现出归来的牧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也为我们描绘出这样一幅画面:泛黄的季节,群山环绕,夕阳即将西下,余晖将群山覆盖。放牛的人骑在牛背上横吹短笛,牛儿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出打猎的人也归来了,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一首老歌,“又见炊烟升起,暮色满大地”,然而这样一种轻松的写意,其实不是为了描摹乡间生活的平静闲适,却是为了反衬诗人内心的孤独。
在这种怡然自得的悠闲时光里,诗人左顾右盼,却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没有一个可以谈论的人生知己。于是只好独自感叹“长歌怀采薇”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凉啊!这里的王绩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不同,与“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孟浩然也不同。他没有能够像陶渊明、孟浩然那样从田园中找到慰藉,所以只好追怀古代的隐士,和伯夷、叔齐那样的人去神交了。
那么我们就很想去追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凉呢?这就与王绩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了。好酒的文人不少,像陶渊明、贺知章、王绩、崔颢、李白,正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要了解王绩,大家可以去读一读他的一首五言绝句,题目叫《醉后》诗云:“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全诗道出了王绩对于饮酒的看法,在他看来,饮酒就是为了避免感知人生短暂的痛苦,是逃避人生苦痛的一种方式。这首短诗前半用典,后半议论。是以魏晋名士阮籍——著名“七贤”中最喜欢喝酒的,他和刘伶两个人是喝酒的代言人。阮籍和隐士陶渊明沉湎酒中之事,以这样的典故得出人生短暂,应当及时行乐的观点。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其中还是有深意的。王绩因为对现实不满,曾经三仕三隐。可是无论是出世入世但凡有人以酒相邀,无论贫富贵贱,他都会慨然而往。其《醉乡记》、《五斗先生传》、《酒赋》、《独酌》、《醉后》等诗文,都可以说是对饮酒和品酒的纪实性报道,也被当时的太史令、也是风水大师李淳风誉为“酒家之南董”。到了北宋,东坡先生更是对王绩的《醉乡记》推崇备至。
说到隐士,大凡隐士其实都有不得已的隐退苦衷啊!王绩在人生经历了多重的坎坷之后,意识到与天地自然相处能够获得心灵深处的轻松与悠闲,隐居、饮酒让他在精神上解放了。获得了精神自由的王绩,超越了南朝,超越了宋齐梁陈,超越了时代,他的诗歌也就呈现出不同的意境,翻出新的境界来了。所以闻一多先生评唐诗就说,此诗是初唐第一首好诗。其实啊,这首诗还往往被看作是历史上第一首五言律诗。唐诗在盛唐的李白、杜甫时代达到了巅峰,从内容而言离不开“初唐四杰”所开启的一片新风,他们以对个人精神命运的不断追问为盛唐之际唐诗走向极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另一方面同样也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基础,那就是在诗歌技巧格律方面的进步。要知道唐代诗歌发展史上,格律诗要到沈佺期、宋之问的时代才逐渐走向成熟,而早于他们五、六十年的王绩却写出了如此流光溢彩的作品,在唐初绽放出了特别的光芒。
就诗的格律而言,自南朝齐永明年间开始便有沈约等人逐步将声律的知识运用到诗歌创作当中,这就是当时的“永明体”。紧接着一种新的体裁——律诗就已经开始酝酿发生了。最后到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之际,律诗基本定型了,成为一种重要的诗歌体裁,像沈佺期的《独不见》就是这样一首七律名篇。《独不见》原是乐府《杂曲歌辞》中一个常见的题目,《乐府解题》里曾经说“独不见,伤思而不见也”其实就是思念之作,悲叹之作。但是文人拿乐府旧体来进行创作的时候,一般都会进行拟乐府的创作,因为乐府的创作本来就是来自民间,形式自由,没有什么太大的技巧规范和约束,创作起来会感觉十分的轻松、挥洒自如,但是如果拿律诗的规范去进行这种乐府题目的创作,对于技巧和规范的把握要求的程度那就非常高了,因此以乐府旧体而写七律是沈佺期的这首《独不见》非常独特的地方,也标志着七言律诗——七律在这个时代已经全面成熟。
这样回头来看,王绩要早于沈、宋五六十年便已经能写出了《野望》这样成熟的五言律诗,说明他在诗歌形式的探索上,是有着何等的眼光与勇气啊!这恐怕也是与他的个人气质、个性是密切相关的。我们再回头来看,从形式上来看,这首《野望》,首尾两联抒情言事,中间两联,也就是颔联与颈联是写景的,经过情——景——情的这种反复,也就是由情到景,由景再到情的反复,诗歌的意境逐步升华,这也正符合律诗的一种基本章法。
王国维先生曾经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任何一种文学样式产生、兴盛都是如此,任何一种文学风格的盛衰兴旺也同样是如此的。”所以请大家记住“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记住《野望》这首初唐第一首好诗。
施蜇存:唐诗百论之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龙门)人。隋大业末,官为秘书正字。因不愿在京朝任职,就出去做六合县丞。天天饮酒,不理政事。不久,义兵四起,天下大乱,隋朝政权,有即将崩溃之势。他就托病辞官,回到家乡。李唐政权建立后,武德年间,征集隋朝职官,以备选任。王绩还应征到长安,任门下省待诏。贞观初年,因病告退,仍回故乡,隐居于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王绩与其兄王通,都不热中于仕宦。王通隐居讲学,为河汾之间儒学宗师,著有《文中子》。王绩以诗赋著名,其文集名《东皋子集》。
隋文帝杨坚结束了南北朝对峙的历史,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统一了中国。南北两个文化系统,逐渐趋于融合。但是杨坚的政权,被他的荒淫无度的儿子杨广断送了。统一的新文化.没有来得及发展。在初唐的几十年间,唐代文化,特别是文学,基本上是隋代的继续。
王绩生于隋末唐初,文学史家一般把他列为最早的唐代诗人。我们现在选讲唐诗,也就从王绩开始。《野望》是王绩的著名诗作。这首诗一共八句,每句五字。古人称一个字为一“言”,故每句五字的诗,称为五言诗。第三句和第四句词性一致,句法结构相同。第五句和第六句也是词性一致,也是句法结构相同。这样形式的结构,称为“对字”,或称“对偶”、“对仗”。每二句称为一联。词性一致的对句,如“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称为“对联”。上、下二句不对的,如“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和“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都称为“散联”。每一联末尾一个字,都是“韵”,或称“韵脚”。这首诗第一联末尾是“依”字,于是以下三联末尾一字就必须用与“依”字同韵的字。
按照这样的规律结构起来的诗,称为“五言四韵诗”。后来称为“五言律诗”,简称“五律”。我国古代诗歌,最早的是《诗经》里的三百零五篇四言诗。其后有了以六言句为主的《楚辞》。汉、魏、南北朝诗才以五言为主。这些古诗,都不在声、韵、词性、句法上作出严格的规律。因此,在唐代以前,还没有“律诗”。王绩这一首诗是最早的唐代律诗,但在王绩的时候,“律诗”这个名词还没有出现,故一般仅称为“五言四韵”。
这首诗是作者在故乡北山下东皋上傍晚眺望时有感而作。东皋,即东边的高原。第一句“东皋薄暮望”,说明了诗题。地:东皋,时:薄暮,事:望,全都交代了。这种表现方法,叫做“点题”。五、七言律诗的第一句,或第一、二句,通常都得先点题。第二句是说出作者在眺望时的思想感情。如果从字面上讲,对照上一句,他是觉得转来转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这样讲却是死讲、实讲。他并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而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物。一方面是没有赏识他的人,另一方面是没有他看得中愿意去投奔的人。因此,在社会上“徙倚”多年,竞没有归宿之处。这是活讲、虚讲。诗和散文句法的不同,就在这里。在散文里,“徙倚”必须说出在什么地方,“依”必须说出依的是什么对象:是人物还是树木或山石。象这一句诗,不增加几个名词是无法译成散文句的。因此,散文句子绝大多数不会有双关意义。
第三、四句,即第二联,描写眺望到的景色。每一株树都显出了秋色(树叶的黄色),每一个山头都只有斜阳照着。这也还是按字面死讲,而其含蓄的意义却是:眼前所见尽是衰败没落的现象,不是我所愿依靠的和平、繁荣的世界。
第三联是描写眺望到的人物。牧人赶着牛羊,骑马的猎人带了许多狩获物,都回家去了。第四联就接上去说;这些牧人和猎户,他们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们,彼此都没有相识的人。于是作者写出了第八句。在一个衰败没落的环境中,又遇不到一个相识的人,便只好放声高歌,想念起古代两个隐居山中、采野菜过活的伯夷、叔齐了。
一首律诗,主题思想的表现,都在第一联和第四联。第二联和第三联,虽然必须做对句,较为难做,但在表达全诗思想内容,并不占重要的地位。我们如果把这首诗的第二、三联删去,留下第一,四联,这首诗的思想内容并没有重要的缺少:
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你看,这样一写,第二句的“依”字更清楚了。作者所要依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树木山石。
学习一切文学作品,必须先了解这个作品及其作者的时代背景。在我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上,有一个成语,也可以说是文学批评术语,叫作“知人论世”。要了解一个作家之为人,必须先讨论一下他所处的是个什么时世。但是,了解一个作家的时代背景较为容易,这个作家的传记资料愈多,我们对他的“知人论世”工作便愈容易做。至于一篇作品的时代背景,就较难了解。因为一个人的时代背景是几十年间的事,一篇作品的时代背景,可能只是作者的一小段生活环境。对于一个诗人,我们要知道他的某一首诗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除非作者本人在诗题或诗序中自己交代明白,否则就很不容易明确知道。
王绩身经隋唐二代,对于他这首待,似乎必须失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写的,才能了解它针对的是些什么。著《唐诗解》的明人唐汝询说:“此感隋之将亡也。”这样,他是把此诗的写作时间定在隋亡以前。这样,第二联就成为比喻隋代政治的没落了。清人吴昌祺对唐汝询的意见,表示异议,在《删订唐诗解》中加上一个批语:“然王尝仕唐,则通首只无相识之意。”唐汝询以为王绩感隋之将亡,因而,为了忠于隋代,有效法伯夷、叔齐,归隐首阳山之志。吴昌祺提醒了一句,王绩也做过唐代的官,不能把这首诗理解为有隐居不仕之志。唐汝询以“长歌怀采薇”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吴昌祺则以为诗的重点在“相顾无相识”,“徙倚欲何依”。何文焕在顾安的《唐律消夏录》中增批了一句“王无功,隋之遗老也。‘欲何依’,‘怀采藏’,可以见其志矣。”这样讲,就把诗的写作时间定在隋亡以后,而以为王绩是隋之遗老,所以赋诗见面表示要做一个“不食周粟”的隐士。
许多著名的唐诗,历代以来,曾经许多人评讲。同一首诗,往往有很多不同的理解。关于王绩这首诗,我选取了三家的评论,以为代表。何文焕的讲法,显然不是可取的,因为王绩在唐代做过门下省待诏、太乐署丞,虽然没有几年,已不能说他是隋代的遗老。至于他在贞观初年,已经告老回乡,这里很可能有政治上的利害得失,史书没有记录,我们就无从知道。
我以为这首诗很可能作于隋代政权将亡或已亡之时。但王绩并不效忠于这个一片秋色和残阳的政权。他的“长歌怀采薇”是为了“徙倚欲何依”,是为了个人的没有出路。待到唐皇朝建立,李渊征集隋代职官,王绩就应征到长安出仕,可见他并不以遗老自居。
我这样讲,完全是“以意逆志”,没有文献可以参证。但是恐怕也只有这样讲法,才比较讲得通。
一九七八年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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