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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的师爷与老酒哪一个更有名?柯灵这样说

2017-09-01 柯灵 开明视点



绍兴黄酒的名气胜过绍兴有名的刀笔吏,无论是雅人墨客,贩夫走卒,他们都有这常识:从黄酒知道的绍兴。

假如你向人提起绍兴,也许他不知道这是古代越国的故都,也没听说过山阴道上水秀山媚的胜景,甚至连这地方在中国哪一省也不大清楚;可是他准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你:“唔,绍兴的老酒顶有名。”

对了,绍兴黄酒的名气胜过绍兴有名的刀笔吏,无论是雅人墨客,贩夫走卒,他们都有这常识:从黄酒知道的绍兴。

你随便跑到绍兴的哪个村庄,一例是槿篱茅舍,绿水萦回,修竹扶疏;在这清丽的风景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广场上成堆的酒坛,坛子是空的,一个个张着口,横起来叠着,打底的一层约莫有几十只,渐高渐少,叠成三角形,恰像是埃及的金字塔。酒坛垩着白粉,衬托在碧朗朗的晴空下,颜色鲜明愉快。要是凑巧赶上修坛时节,金字塔撤去了,随地零乱地摆着,修坛的声音显得十分热闹,——铁器碰撞陶器,成为一种清脆悠扬的打击乐:叮当,叮当……合着疾徐轻重的节拍,掠过水面,穿过竹林,整日在寂静的村中演奏。

村里的酿酒人家,许多是富农,把酿酒作副业;许多是专门的作坊,雇着专门的酿酒师傅,大量酿造黄酒,推销到外路去。酿酒有一套祖传的特种技术,还得有丰富的经验,在酿酒的的过程中,高明的老师傅只要在大酒缸外侧耳一听,就能从发酵的声音里听出成熟的火候。

绍兴酒虽然各处都可以买到,但要品尝好酒,还是非到绍兴不可。而且绍兴还得分区域:山阴的酒最好,会稽的就差一点。——你知道陆放翁晚年息影鉴湖,云水乡中,诗酒自遣,也许由此可以想象鉴湖的风光是如何明媚动人,但你不会知道鉴湖的水还是酿酒的甘泉。你试满满舀一杯清水,再向杯中投进一个铜元,水向杯口凭空高涨起来了,却不会流下半滴:用这水酿成的黄酒,特别芳醇诱人。

绍兴人多数会喝酒;酿酒工人尤其洪量,像李慈铭所吟咏的:“夜夜此地飞千觞。”但作坊主人却守口如瓶。——“做酒是卖给人家吃的,做酒人家千万不要自己吃!”你懂得了这一点,绍兴人的性格,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绍兴特别多,城里不必说,镇上小小一条街,街头望得见街尾,也常常在十家以上;村庄上没有市集,一二家卖杂货的“乡下店”里也带卖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简陋,单开间店面,楼下设肆,屋后作堆栈,楼上是住宅。店堂里有个曲尺形的柜台,占了店堂四分之一的地位,临街那一面的柜台上,一盆盆摆着下酒的佳肴:发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干、海螺蛳;间或也有些鱼干、熏鹅、白鸡之类,那是普通顾客难得问津的珍馐。靠店堂这一面的柜台上,常只有一块油腻乌黑的揩台布静静地做着好梦。这儿预备给一些匆忙的顾客,站着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柜台对面窄窄的条凳板桌,专为比较闲适的人而设,店堂后半间,“青龙牌”背后那些光线黝暗的座位,却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顾客多少有些斯文一脉,是镇上杂货店的“大伙先生”一辈人物(绍兴称“经理”为“大伙”)。曲尺以内,是店伙计活动的天地,小伙计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到了冬天,便时常跑到炉子旁边,双手捧着洋铁酒筒取暖。酒店的“东家”兼“大伙”,除殷勤待客,还得到账桌上管理财政。阿Q和孔乙己经常光顾的咸亨酒店,也就是这种格局。

在县城里,自然别有一番风光。大街上的酒楼酒馆,不乏堂皇的气派。店堂是杂座,顾客三教九流,风从云集,好不热闹。登楼雅座,顾客也跟着升格,很多是上流社会人物。室内布置整洁,四壁有书画屏对,带玻璃框的洋画印刷品,窗台几案上还供些盆栽花草,到了秋天,就换上盆菊和佛手,显出几分风雅。但这种高级楼馆,风格上也颇有不同,有一类酒肴特别精致,不很讲究外表的豪华;另一类似乎近年才流行的,特点是着意布置环境,座位分隔,带有花布屏风,求其热中取静,闹里藏幽,——这里须附带提明一笔的是,这种酒馆,都雇用着摩登女招待。醇朴的乡风渐渐在屏风后面消失。

喝酒的情趣如何,外行人颇难悬猜。绍兴酒中微微带酸,似还略有涩味,只是入口比较温醇,要用确切的词句形容,很不容易。凭直觉说,实在并非美食,醉了更难受。这自然是不通酒道的外行话,会使酒家听了失笑的。但假如说,喝酒的目的在于寻求陶醉,也许不至离谱太远。

现代都市人喝酒,多带歇斯底里性,寻欢,作乐,失恋,失意,都乐于从酒中找刺激,灌饱了黄汤,放纵了感情,失却了理智,一时借酒装疯,一时笑,一时哭,直到“玉山倒颓再难扶”,人事不知,万虑皆空。绍兴人嗜酒,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是意不在山水的正常醉翁,货真价实的一流酒友,深知酗酒足以伤身误事,经常、适量却有裨于身心康泰。他们为喝酒而喝酒,有如艺术家的“为艺术而艺术”。绍兴有两句俗谚:“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NioNio是译音,猪的爱称,取其壮而不取其蠢。“NioNio主义者”每饭必进,适量为度。酒后照常工作,无碍于事。似乎只有他们,才懂得酒中真味,和那些借酒浇愁,别有用心的大不相同。

酒还是友情的标识。宴会聚餐固然有酒,亲戚朋友在街上邂逅相逢,寒暄过后也总是这一句:“我们去吃一碗(他们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说:“我们去‘雅雅’来!”——“雅雅”来,话说得这么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象了。无论你是怎样的莽汉,一上酒店就会斯文起来;因为喝酒不能大口的牛饮,只有低斟浅酌才合适。你看他们慢慢谈着,谈话越多,酒兴越好,这一喝也许会直到落日黄昏,才告罢休。

你觉得这样喝酒,时间太不经济吗?对不起,你错了!喝酒正是消磨时间的最佳方法。无论杯酒联欢,衔杯独酌,妙在陶然忘我,无形中消灭了“人生苦短”的消极观念。酒楼里有一副常见的对联:“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并没有形容过火。

你还没见过绍兴人喝酒的艺术呢!他们下酒不须大碗小碗的的肴馔,一盘茴香豆,一碟花生豆腐干,加点荤腥,再来一盘海螺蛳,就足够了。喝酒不是吃菜,不能叫菜味夺了酒味。如果有机会,你且欣赏一下他们喝酒的神情:慢吞吞地端起酒碗,笃悠悠地抿上一口,然后拈起一粒茴香豆,放在口里,从容去皮出肉,细嚼缓咽。花生剥壳去衣,细磨细琢,手口并用,情趣盎然。都说花生和豆腐干同吃,有火腿味,足快朵颐。吃海螺蛳的技巧难度很高,不是曾经沧海,要从玲珑纤小的海螺蛳壳里出肉,常常束手无策,他们随手拈起一粒,放在口边,嘬起嘴唇,轻轻一吸,就解决问题。你看他们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举觞品酒,那么自在从容,飘飘然,陶陶然,那种满足的神态,使你不得不相信,他们确已超脱了沉重的现实,登上了生活的绿洲。

但也有干脆利落的善饮者,不必那么费事,照样可以买得一醉。他们站在柜台边,要上半斤酒,不消多少时间,就碗底朝天,然后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鸡肉,向伙计问一问价钱,接着放回原处,说:“啊,这么贵,这是吃不起的。”说完就吮一吮指头沾着的鸡味,点点头,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从前生意人和种田人多数嗜酒,家里总藏着几坛,自用之外,兼以饷客。小康之家生了女儿,就要备一坛新酒,埋在地下,以后每年埋一坛,到姑娘出嫁时用以陪嫁宴客,叫做“女儿红”。姑娘出嫁要赶着青春,“女儿红”却越陈越醇厚有味。但近年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豪情胜慨,普通人家连米瓮也常常见底,整坛的老酒更其难得,小酒店的营业一天比一天清淡,大酒馆为招徕生意,实行“酒”“色”搭配,代价也自然水涨船高,上酒店的,如果不是像欧阳修说的那样,“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要先打一下算盘了。

记得我在故乡的时候,有一时也常爱约几个少不更事的朋友,在黄昏后漫步到酒楼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酿,彼此海阔天空,谈些不经世故的闲话,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凉月归去。——并不是爱酒,却多少有点附庸风雅的意趣。要是在今天,即使我仍在故乡,怕也未必能这么好整以暇了。

(一九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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