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静山看贡嘎山

站在这陌生的寺院，似乎已经很久，并未听到期待中的钟磬之声，只有云朵一样的古树上滴落的鸟鸣，雨滴一样湿了我的全身。许久之后，高处的佛殿里，金钟兀自敲响了一声。悠远的钟声在凉薄如雾的阳光里，有如一页一页的瓦片，跌落到了黑黑的崖头之下。崖头之下却是一片白雾，天地全然无法看见。

这是我从未到达过的远处，这是全世界的尽头。我站在这里已经多时，却又感觉我的脚步似乎并未将我带来，我在不在此处，我还在遥远的地方勾留。

回望我走来的路途，也消失在了茫茫的白雾当中，唯有山顶一块平地，被云中漏下的一束阳光照亮，天地是出奇地安静着。

安静是好的，它止而不移，仿佛星球也没有发生公转和自转，时间亦是久久地迷失遗落了，弃置在这里，弃置在我身处的周围。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坐着。我又站着。我拨步往里山巅平地四野里行走，脚步趄趄趔趔，有些失重，如同行走在月球的背面。

又是半天，有几只鹰的羽毛，从天空里降落，如同一场黑雪。我仰脸去看这雪的来处，那里已经不再云的天空，那是一片汪洋的海。飞鹰在水中游动，游鱼在云中飞翔。惊涛骇浪的云朵在汇聚，千幻万变的海水也在汇聚。一只无法说出名字的大鸟，像鱼那样尖叫了一声，又像鲸一样，优雅地摆动了美丽的鳍，潜进深海里去，再也不能看见。又有一片羽毛落下了，在天空里打着旋儿飘落，很久之后，这只带着美丽光翚的羽毛，飘落到了我面前的水面。古镜似的水面一下子就晃起了涟漪，所有的风景一齐慎收走，什么都再也无法看见。

我掸掉的肩上，一层黑雪的羽毛，才发现自己看到的不是天空和大地，只是一片古镜样的水面，在一口青苔斑驳的石缸里，静静地泊着。水面被绿绿的浮萍锈了，只出了一半的水面。

不久之后，羽毛在古镜一样的水面停稳，和它的影子形成了一个对称的图形，有如一片完美的枯叶。我垂下脑袋，复又盯着水面定睛去看，直到看得水面害了羞，泛起一层细细的皱纹。水的皱纹让我意识了那是一片古镜样的水，但随即平静淡泊下去的水面又让人无知无觉。能够看到的，只是云雾在收走，仿佛经谁的大手一抹，天地干净，随即跃出辉煌的一轮红日，雨般滴落的鸟鸣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又哑静无声了。

远处的蜿蜒的山脊有如黑铁，随着涌漾的水纹，却又飘浮不已。但水面越发静止，静止得又古镜了，才得以重新显山露水，让人可以清晰看见群山的轮廓。这倒影比真实的世界还要清晰，让群山看上去美如幻景，宛如海市蜃楼。

遥远的群山在水面沉静之后又呈现一种钢的蓝色，这蓝色如洗过一般，如同在纯净蔚蓝的大海中才能看见的影子。它像是由三岁女孩的胖手拿着蜡笔涂出，涂在虚蓝虚无之上。高耸的群山，仿佛没有根，悬浮于全世界之上，像要向远处飘浮而走，又像是刚从遥远的海上飘浮而来。

水面的影像无限地深阔下去，使我觉得自己站在了深渊的边缘。我感觉了脚底开始凝集一股热气，升腾起来，鼓荡胸间。水面也鼓动了，漫不经心地涌漾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水面亦静止了，一如枯井，一如坚冰。但远处的风在缓缓吹动，漫山的草木在隐约地啸响。它们的动静，一齐沿着地平线方向席卷而来，宛如大地的整备，宛然千军万马，谁也无法阻挡。

我松动胸间意气，长吁一声，声如马嘶，吁声在山间回荡。石缸的水面一下子像气泡般鼓起，张力浮现在膨胀和幻灭之间，瞬间里极尽了世间所有缤纷的颜色。

气泡倏忽就碎裂了，水面光景杂乱，海群山的美丽倒影一下子就从眼前收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的，只是绿斑绿点的浮萍，和瘦梅般的残枝败叶，以及不知道来自在何处，却像一串串糖葫芦，从石缸深暗的底部升起，摇摇曳曳地穿过浮藻，却又于水面破碎消灭的气泡。抬头看时，群山复又被云雾全然罩住。白雾越来越浓，涌到了黑黑崖头之前。也像不知道从何处漫上来的海水，快要没过了我站了很久，已经木然如树桩一样的脚和腿。鸟鸣又像一场雨，从云朵一样的树上滴落下来，打湿我的全身。

这时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是王菲吟唱的心经。她的声音空灵出尘，有如天籁，却传达了尘世里牵扯找寻。摁掉了来电之后，我又在石头水缸的一侧，站立了长长久久的时候。我看到四围的群山已经被浓雾罩严，想必今日再也难以重现。只有朦朦一团光亮，将脚下的山头照见。这个叫作了佛静寺的小庙，静卧在山巅平地里，看上去有如茫茫海面的一座孤岛。

在这孤岛上，卧着寺庙和佛，我站在这里许久，内心也是古镜一样静泊。我知道自己早就应该应该来到这里，但我知道这样的山巅又无法久留，还得回到那些琐碎而且毫无意义的世事中去。我明明知道自己于那些世事当中毫无作为，但不得不回去，沉溺于琐碎当中，作出很忙的样子。

我最后一次回望了迷雾当中的群山，知道自己此生再不会来到这里。群山是看不见的，它们永远遮蔽在无法消散的云雾里。我站在那一面古镜样的水面之前，用手去搅拂了水面，而仰头长长久久地去看空空的天。

那从古镜一样的水面上看到的风景，是比佛静山更高更远的贡嘎山无疑了。一山望见一山高，那是一种人性深处的贪念。从钢蓝色的贡嘎山过去，还有着无数雄伟壮美的山脉，延绵不断地伸展到无法穷尽的天边。而飞燕玉环，明月雄关，佛，只睡在这群山环抱的一处。

许久之后，我在古书里读到这样的段落：

“西汉甘露二年，辟支佛诞降于汉水之滨。乳齿硕体，经年不语。后飞升于鸡冠山，觉摇曳不安，复飞此山乃安静。”

这就是使佛安静的佛静山了。我顺着来路往回退，分明朗朗晴空，山是黑的，云是白的，阳光有如一种粉尘，无声地播洒在宇宙中间。但是，沿着山路走得久了，头发竟然凝结了露珠，青石铺就的山路上，看上去洁净无尘，但一脚下去，不知怎么就有了一个湿湿的脚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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