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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二)

2016-11-16 徐佶周 爱派的

 

在浅睡的梦境里面,我听到一种A片里一样的声音,肉与肉撞击,而且声音里面混杂了水或者血。这个声音离我很近,仿佛就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于是我的小JJ自动起立了。但我不能动,我一动我就会陷入尴尬。这个尴尬是这样的:我叫长河饮马。

但我又像是在故意张大耳朵捕捉这个声音,黑夜使眼睛都安睡了,而耳朵却放大了功能。我不知道你看过A片没有,如果没有你就不要看了,你的人生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第一次看A片就像第一次失身江湖,你会恶心,你会修改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觉得什么都有意思而什么都没有意思。你也会有这样的痛:你因为是一个名字所以你不再是别的名字。

等我终于挣醒了,听清楚那个让人心荡神驰的声音来自河岸。我决定让自己不是那个名字,于是,我躬起身子,把眼睛对准过去。

我看到老乞丐在把水一捧一捧的浇到自己头上。逆着微弱的曦光,水呈现一种白色,有一种冰的凝固感,凉的难以浇到头上去。

好像是处心积虑,老乞丐走过我身边,看了一眼我的身体,对我说,起来吃土豆吧。我坐起来,把已经失控的部分身体,往腿里夹了夹。我看见老乞丐佝偻着身子去往火堆旁边了,他已经在我睡觉的时候重新生了火,而且在灰烬里煨熟了一颗土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不想再混下去想死快点掉的时候,都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给我关爱,仿佛一种故意。可是我不想要了,我要的只是尽早变成腐烂的垃圾。

老乞丐有很干净的手指,他把土豆从热土面里扒出来,在地上磕了磕,撮着嘴吹干净了,然后开始剥皮。土豆很烫,他不停的换着左右手,像在练习一种魔术。最后,他把土豆递给我。

他只给我一个人烧土豆,也许别的人,比如那个大盗,那个弹吉他的杂种,他们不需要这样一颗延续生命的土豆。但舔食方便的男人他是需要的,但老乞丐连土豆皮都没有照顾过他。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我知道这颗土豆里绝对不会像方便面的烟卷一样,暗藏杀机,这就够了,我能体味到土豆的烫和人情温暖,除此以外,我还需要什么呢?对了,还需要腐烂。这个温暖,延缓了我的腐烂过程,使我迟疑,犹豫,痛苦。

我几口就吞掉了土豆,老乞丐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那么凌厉的一笑,用以表达慈爱。然后他把上衣脱下来,露出劣质卤肉一样赤裸上身。真像一块劣质卤肉啊,加了过多的苏丹红,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只醉虾。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自己也吃一颗土豆,然后再离开桥洞去乞讨,大约是职业气质的需要吧?就像我自己如果不是饿得要死,就不能那么理直气壮的冲到人家厨房里去吃个胃痛。

老乞丐从窨井里钻出来的时候,将一把尘土扬在自己刚刚洗干净的头发上,然后揉乱。我理解了。妓女把自己的嘴涂成血红、刽子手将一幅墨镜架到鼻梁上、警察上班前往自己头上嵌一枚国徽,这些程式都是庄严的。我对程式充满了敬意,我甚至觉得老乞丐应该往头发里揉一团大粪,或者抹个血脸。坏就要坏够。坏到日常上去,养成坏的习惯。

我看着老乞丐爬出桥洞,消失的无影无踪,自己坐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一天。我考虑怎么让自己变得更坏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笑一定很迷人。

我觉得我做不了大盗那样的人,因为我不想偷人家的东西,不是生活没有到那个程度,已经到了,我都饿得要死了,但我宁愿去抢劫,把一个富人堵在当路,拿小刀那么精致的一下一下削他的耳朵或者手指,让他把来路不明的真货吐出来,大爷我也手头紧了!或者他有不要命的忠诚马仔,把我放倒了,血溅五步,像梅朵一样美艳,那我也值了!

但我不知道弹吉他的杂种和方便面男,他们白天都干什么去了。有时候他们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有时候又是晚上出去白天睡得如同一头猪。只有老乞丐每天都是早上出去晚上钻到窨井里,悄无声息,像一个正经上班的人。

我觉得自己不够腐烂的原因是我不知道他们白天都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跟着他们去看一下。但作为长河饮马,我已经看到了他们白天的作为。我是一个失败的写手,但失败的写手仍是写手。我能想像到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他们做这一切时的表情。

唯有让我觉得神秘的是老乞丐,我简直不明白这个老得像一张木犁的老头,竟然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显示那样的优雅和高贵。我决定自己趁着他离开去乞食的时候,下到他的窨井里去看一看。

我往窨井边走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使我迈不动步子。但我还是踅到了窨井边了,这个过程大约用了三个小时。当我孤注一掷,蹲下去,双手握住窨井盖的提环,把井盖一下提开的时候,我听到了窨里传出一个女人鬼一样的叫声,像刀一样的杀伤了我的耳朵……桥面上有一个人在奔跑,许多人在追赶,步履杂沓,突然,一个人影从桥栏杆上一下子翻过来,叭嗒一声掉在地上,像一只死鱼……我一下子盖住了井盖。



 

那个从桥下翻跌下来的人,脸冲下倒扣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一个追赶的人从桥下跳了下来,是弹吉他的杂种。他敞开着衣服,像一个英雄。大声招呼我过去,我还没有直到跟前,他就一把把那个倒扣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原来是老乞丐。

老乞丐脸上有血,血很少,凝住不动,流着的泪。他看了我一眼,闭上了眼睛。

弹吉他的杂种拿脚踩住老乞丐的头,接着桥面又有几个人跳下来。弹吉他的杂种指了指老乞丐住的窨井,他们迅速地往那里冲过去,其中有一个卷头发的家伙,提起井盖钻了下去。

我数了数他们的人数,一共是七个。弹吉他的杂种把老乞丐的头踩在地上像踩住一只篮球,老乞丐的神情很平静但很悲怆很沧桑很男人,我吃过他几十个土豆,可是我并不是一个懂得记恩的人,因为我去偷窃时并没有记得给他弄一点好吃的,但在我面前让弹吉他的杂种踩着他的头,好像有些不妥。

我对弹吉他的杂种说,“我看老乞丐也不会逃跑,你不要踩着他的头行不?”弹吉他的杂种想了一下,也觉得浪费精力,就把脚收了回去,兀自站在那里。

老乞丐并没有动,但有一股眼泪从眼角滑下来。这可能是一个失败的老男人的眼泪,但我不想知道他们的事情。我走过去,把老乞丐扶起来,弹吉他的杂种说,这不行!

我没有理会他,把老乞丐扶到了火堆旁边坐下,然后自己走到阳光里去。阳光像刀。我是说阳光与暗影的边缘很锋利,割得我头皮真疼。

弹吉他的杂种用阴毒的微笑着看了我几次,我装作没有看见。那个钻到窨井里的卷头发男人出来了,唾了一口。站在窨井边的人们躁动了一下,接着弹吉他的杂种走过去,那些站着人一下子让开,让他一猫腰钻到了窨井里去。其余的人都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卷发。

卷发不看他们,拖动着两条瘦腿,走到河边,蹲下去洗手。他蹲在那里,回过身看了看我,仰视的眼睛里有大面积的眼白。我对着丑陋的卷发笑了笑。

不久,弹吉他的杂种也钻出了窨井,往河边走去。剩下的人们开始争抢着往下下,有一个塌鼻梁的光头,拿拳头戳到一个只有十几岁的男孩,把男孩的脸弄出了血,众人才安静下来,让光头先下去了。

一个。

两个。

三个。

……直到他们都轮流了一遍,才一起站到了弹吉他的杂种面前。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觉得他们很可笑。他们听从弹吉他的那个杂种指挥,把一个女人从窨井拖出来,一个看上去很呆傻的年青女人,被他们抬出了桥洞,嘻嘻哈哈往远处走去。

老乞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又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皮里滑落下来,掉火堆里,我听到滋的一声,很轻。


图/厮鸢 


如果我真的一定要为自己狗一样贱、猪一样笨、驴一样蠢的人生写个故事,那么,我还要坚持把自己看见的事情说出来。当然,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说的,本着江湖的道义,一个男人,永远有烂到肚子里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比如这个老乞丐,他那么瘦小的坐在那里,但我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我坐在他身边,只希望自己变成更臭更有营养的垃圾。但我不得不对他表示一些关心。

土豆吃完了,受伤的老乞丐也无法再钻出桥洞去乞讨。但他还是每天夜里去河边把头发洗净,然后到窨井里去睡觉。吃成了最大的问题,老乞丐躺倒以后,我才明白是老乞丐把我养活了这么久。

弹吉他的杂种已经不来桥洞里住了,但已经染上毒瘾的他,却像被方便面男扯住了线的风筝,方便男会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再次来到桥洞来取一个两个锡纸包。每次他回到这里,都会去老乞丐的窨井盖上蹦踏几下,弄出很大的响动。但老乞丐就像不存在一样不发一声。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都还太稚嫩。我已经腐臭了,但他们是闻不到这腐臭的,因为我的腐臭自内而外,格外腐败也格外臭。我知凭籍自己的饥饿,我会做出令自己吃惊的事情。

这就是你永远不会到达的程度:饥饿。你会对跑过自己身下的老鼠想入非非。但我没有一次真正去抓一只老鼠。只到老乞丐有一天把我请过去吃一只老鼠。

已经剥了皮,而且切成了条形。老乞丐用干净的手,把它们一一串到竹签上去。不用说,这竹签是烧烤摊前别人吃过烧烤扔下的,但这又怎么样呢?一股久违的肉香从火堆里升腾开来,悠远而又急切。

老乞丐已经很瘦弱了,抖簌着身体,好不容易把竹签上的肉串,架到两块立着的砖头中间,然后炭块往砖头中间拔进去,立即,肉块往紧里缩了缩了,开始变成粉红的颜色,滋滋往外冒油。我吞了一口口水。肉块往外冒油的声音,就像老乞丐眼泪滴到火堆里一样声音。滋的一声,或者蛐的一声。真他妈好听。

老乞丐把一串肉拿起来往鼻子上凑了凑,我很紧张,担心他会先吃。他闻了一下,满意地笑了,很凌厉,却用以表达慈爱。然后,他把肉串递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吃过鼠肉,我以前觉得它们是肮脏的。但我现在可以吃老鼠死蛇蜈蚣蝎子或者鼻涕虫。我正在变得壮大,充满了力量,也富于营养。

一共五串,我吃到四串半的时候,并没有尝出味道。我把最后半串,递给了烤肉的老乞丐。老乞丐惊恐着推开肉串,我坚持给他,他努力不过,撮着嘴唇吃一口,还没有嚼,就吐了出来,然后爬到了河边去。

我吃完了最后半串肉,把老乞丐吐出来的肉块也拣起来,嚼巴嚼巴吃了。吃完肉,我拍着手,跳到栏杆上去跨坐着,晒太阳。

老乞丐漱完口,挪到我旁边,仰望着栏杆上挂坐着的我,说,长河饮马,你知道吗,那个人不是我女儿。我哈哈一笑,说,不是你女儿你把她藏到洞里算个啥事?

其实我心里还在想刚才的烤肉。即使老乞丐吐出来不吃的那一块,也是那样香。我才不想知道那些女人的事。

老乞丐抓耳挠腮,为难了半天,又说,那个女娃,我是从另一个桥洞里捡回来的,那个女子脑子不好,天天就坐在那里,弹吉他的人有一伙朋友,他们每天轮流去弄她,我看不下去……“好了好了,”我说,“什么时候再捉只老鼠吧。”

“如果多捉些,我们可以在火堆上面挂一溜老鼠,来做熏鼠干儿,”我对老乞丐说。我是一个失败的写手,我想用一些美好的词来描述一下肉块那么切实在自己喉间滑落、在胃里消化的美好过程,但老乞丐还要唠唠叨叨的说什么,我只得从桥栏杆上纵身跳下来,晃荡到街上去。

我回到桥洞后,再也没有见到老乞丐,十分怀念肉香……只到有一天,弹吉他的杂种又来桥洞取白粉,站在窨井盖上蹦跳,往里撒尿,大声叫骂,然后把窨井盖揭开,跳进去,把老乞丐从里面拖出来,愤怒和兴奋的嚎叫着。

把老乞丐弄出井盖,我们才发现老乞丐已经死了。干净的脸,表情如同一面铜镜。穿着的衣服虽然掩不住身体,但总算干净。唯有裤腿在滴血,这是一个美的缺憾。

方便面男把老乞丐滴血的裤腿拔了拔,我看到老乞丐的腿上被挖开了几个方形的孔洞,露出了骨头。

弹吉他的杂种一松手,老乞丐的尸体又滑落到了窨井里去,他一边骂,一边去河边洗手。我盖好了井盖,我觉得让老乞丐永远在那里面,也不错。

我去火堆边找到了一块砖头,肯定是上次老乞丐给我烤他自己的腿肉时,用的那块砖头,虽然已经冰冷,但上面的油腻都还在。我把这块砖头倒背在身后,歪歪斜斜往河边走。

弹吉他的杂种从洗完手,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了我。他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往回走。当他看到我悲愤的眼睛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我把砖头从背后取出来,伸到他面前,给他看了看。

他转向就跑。但来不及了。我一砖头拍在他后脑勺上,他大张着嘴,却没有一点声音,身体像一麻袋粮食一样,软软地倒到了河沿上。

我把砖头扔到了河心。咚!溅起了白色的水花。水花还没有完全平息下去,我就已经钻出了桥洞,永远离开那里,再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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