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没喝香槟了”
1904年7月15日凌晨,正在德国巴登韦勒养病的俄国文豪契诃夫迎来他最后的时刻,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请医生来,说了句德语:“我要死了(Ich sterbe)。”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樟脑磺酸钠,契诃夫要了杯香槟,审视一番后一饮而尽,微笑着说:“我好久没喝香槟了。”然后他的头侧向左边静静躺下,停止了呼吸,像个孩子般地永远睡去了……
如果说人固有一死,我想契诃夫的死法是我听说过最令人神往的。在俄罗斯众多文豪中,我最崇敬的是托尔斯泰,最喜欢的则是契诃夫了。他喜欢香槟,专门写过一篇短篇小说《香槟无赖汉的故事》:方圆二十俄里没有一户人家(当然也没有女人)的寂寞小火车站,“我”靠掺了麻醉剂的白酒打发时光。时近年末,“我”拿出珍藏的凯歌香槟(Veuve Clicquot)用来庆祝,“尽管烦闷折磨着我,我们却带着不同寻常的欢喜心情准备过年,有点焦急地盼望午夜到来……”午夜终于到来了,“我”开启香槟,随着软木塞“砰”地飞上天花板,香槟酒瓶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那一年,契诃夫的灵柩装在一辆运牡蛎的火车车厢里回到了莫斯科。一百多年后一个夏日的午后,正在莫斯科公干的我信步来到靠近卢日尼基体育场的新圣女公墓,来瞻仰这个伟大的灵魂。如我所愿,契诃夫夫妇的墓在僻静的角落,相伴的是俄罗斯另一位文学家果戈里,以及契诃夫的好友利维坦。契诃夫墓的造型像一所俄罗斯传统的民居,有充满宗教色彩的装饰,素雅而冷峻。
来凭吊契诃夫,当然是因为一段特殊的缘份。契诃夫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作家,多数人对他的了解来自于中小学课本,《凡卡》、《套中人》、《变色龙》……在那里人们看到一个悲悯、批判的契诃夫,“同情俄罗斯的劳动人民,讽刺沙皇政府对人的压迫……”,考试的时候,一个知识点一分。然而契诃夫作为俄罗斯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显然比课本里的表达更丰富、也更复杂。我很有幸在少年的时候读过《契诃夫手记》,知道一个闪耀热情又充满嘲讽,谦卑、羞涩、善良,又不乏哀怨的契诃夫。他有一双奇特的眼睛,夹鼻眼镜的背后,似乎可以洞悉人类一切的自私、怯懦、忧伤和困窘。难能可贵的是,契诃夫至死都不是职业作家,他的职业是医生,写作只是业余爱好。那年,推荐我阅读《契诃夫手记》的老先生对我说:“上海人在上海,谋个事不难,难的是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小职员。希望你做好自己工作的同时,坚持创作,坚持自己的思考。”多年以后我恍然大悟,这位先生心目中理想的人生状态,就是成为契诃夫。
然而很惭愧,我用所谓的“理想”包装自己的无能,二十多年来忙于“谋事”,全然忘了老人说的,世上还有“创作”这回事。和我说那番话的先生已成故人,幸好我还没有忘记契诃夫,也没有忘记老先生。很多时候我用契诃夫说过的话来勉励自己:“如果你受伤扎了一根刺,那你应该高兴才对,幸亏不是扎在眼睛里”,我还把同样的话转述给其他人,人家笑笑:“你很佛系嘛。”好吧,万水千山,我终于来到这里:安东·契诃夫,一个心怀愧疚的上海小职员,在工作的间隙来你的坟头看一看。手上应该带一瓶香槟的,最好是“凯歌”,可惜没有。
新圣女公墓是热门旅游景点,契诃夫墓虽在较为偏僻的所在,却依然有中国旅行团来参观。“这里就是契诃夫了,他的作品有没有读过?《凡卡》,《套中人》,对了。你们看啊,契诃夫的墓碑上有四个小洞,看到没?他是患肺癌死的,这四个洞,代表了他肺上的四个肿瘤。看到吗?好,我们看下一个……”。“契诃夫难道不是患肺结核死的吗?他哪里生的是肺癌?”我喃喃自语,无意挑战导游的权威。但他墓碑上的四个洞,果真代表了肺部的四个病灶吗?无从考证,也许吧。
契诃夫出生于俄罗斯西南部亚速海边的小城塔甘罗格,祖父和父亲都是农奴,在他出生前19年,祖父才用积蓄为全家赎了身。契诃夫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大学时代因为家境困难,业余时间以文学记者的身份写一些幽默小品贴补生活,这才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大学毕业时,契诃夫说:“医生是我的职业,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1886年,契诃夫发表了短篇小说《苦恼》,讲述一个失去儿子的老马车夫无处倾诉自己的苦闷,只好和马说话的故事,新西兰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说:“如果法国的全部短篇小说都毁于一炬,而《苦恼》留下来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可惜。”1890年,30岁的契诃夫只身一人到沙皇俄国的流放地库页岛考察,回来以后改变了不问政治的心态,作品中多了反抗精神。1893年,契诃夫在行医过程中不慎感染肺结核,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最终肺结核要了他的命。
契诃夫说过:“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谈情说爱。他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聪明话。他们做得更多的倒是吃,喝,勾引女人,说蠢话……”他大量的作品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人变庸人”。契诃夫的作品和人的生活一样,也许是琐碎的,但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却常常成为决定人命运的大事。在讲故事的时候,契诃夫是置身事外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许就是对契诃夫作品最好的概括。
1901年契诃夫在雅尔塔和主演《海鸥》的女演员奥尔加·克尼碧尔结婚,婚后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三年后就去世了。饱受肺病困扰的契诃夫在写给好友蒲宁的信中这样写道:“做一个流浪汉、漂泊者,朝朝圣地,移居到林中湖旁的修道院里,在夏天的傍晚,搬一条凳子在大门口坐坐,能这样有多好啊……”然而终究他逃不过命运,死的时候只有44岁。
严庆谷根据契诃夫小说《小公务员之死》改编的京剧《小吏之死》
日暮低垂,匆匆告别契诃夫墓。在《变色龙》中,契诃夫曾经这样写道:“你只好忍气吞声,任人侮辱,不敢公开声称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们一边,你只好说谎、陪笑,凡此种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个温暖的小窝,捞个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职。”
哎。
最近我还写了
小龙虾是黑暗料理?不存在的!奥匈帝国的国宴有它,茜茜公主也爱吃
扫描以下二维码关注“老周望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