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苏州“老克勒”的一生
如今,“老克勒”一词用得未免太滥了。上一点年纪,吃穿上稍微有点考究,就那么“老克勒”、“老克勒”地叫着。有幸读过几本书的,更是目空一切,似乎万物皆备于我了。可在我看来,要担得起“老克勒”的名头,并没有那么容易。年龄六七十岁朝上的人,都经历过坎坷岁月,没有老派人的味道,谈什么老克勒?老派人是什么人?必须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今天要说到的这位老先生——俞中权先生,在我心中就是这样一个真真正正的苏州“老克勒”,一个“大写的人”。
(1927.8.17-2019.4.9)
俞中权先生过世的消息,是我的好友@一剑穿过忧伤 告诉我的。他自己整理了一套目前健在的85岁以上中国文化老人档案,如有老人仙逝,他有自己的渠道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得知消息并不意外,因为俞中权先生已经92岁,十多年前就脑梗导致不良于行,离开,是早晚的事。要说俞中权毕生有什么功业?似乎并不太显赫。他1927年出生于上海,六岁时为避战乱举家返回苏州居住。按他自己的说法:“幼不立志,懒读书且不求甚解”,看来算不上“学霸”。但他有一个终身的爱好:评弹。“髫龄偶涉书场与评弹结缘,久而浸淫不能自拔……”学过弹唱,继而学习写作。但他既不是职业演员也并非专业评弹作家,五十年代改编中篇评弹《炼印》、《南冠草》、《荔枝换绛桃》及稍后之《鸳鸯抗婚》,在苏州、无锡、上海公演,但老人自己也说:“非为稻粱谋,纯为怡情悦性而已”。
青年俞中权
(图片来自苏州电视书场公众号)
不为稻粱谋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又偏偏喜欢写作,三十几岁,他戴上了帽子。1959年下放蔬菜农场三年,1969年落户苏北阜宁,一去十载。平常人看来,这样的遭遇堪称苦难,但俞中权先生在回忆文字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写道:“虽不无乏体肤、劳筋骨之苦,而所获裨益殊难尽数……”回到苏州以后,他已经是老年人了,但余暇既多,生活条件又有所改善,他更可以把自己的时间用于评弹创作。事实上,写评弹贯穿了他的一生,除了特殊年代,从未间断。一方面,他一直保持业余身份,2008年他的作品集《弦外集》出版时,他已经81岁了,也相当有名气了,但连曲艺家协会的会员都不是,生活更是简单朴素。但另一方面,他对评弹艺术却是精益求精,一个字、一句腔,从不苟且。
作词:俞中权
作曲:陈勇
徐惠新、倪迎春演唱
春雨,秋霜,
浸蚀了连绵小巷;
寒露,骄阳,
催老了参差瓦房。
重门深锁——
满藏着哑谜的旧墙院,
斜晖空照——
抹去了姓氏的贞女坊。
古槐下的老井苔痕绿,
捣衣声里絮语漾;
说不完的张家短来李家长。
矮檐前窈窕的小儿女,
倚门户临街绣鸳鸯;
半习针黹半纳凉。
洞箫声传有还无,
雉堞影飞风火墙;
漫听那夜雨中风铃当当。
不见了碎石路,
添几多白粉墙;
美人蕉间植秋海棠。
小楼半隐在花荫里,
半卷帘栊半掩窗。
清晨启户眺塔影,
暮听橹声倚回廊。
南来燕,意彷徨,
徘徊难觅旧时梁。
耍孩童绕膝挥不去,
白头翁吴歌低吟唱;
紫砂小壶碧螺香。
不须廊桥寻遗梦,
瞧觑那柳荫下——
细语喁喁肩相傍;
情丝更比柳丝长。
与君共吟江南好,
喜的是——
花也幽香,
梦也幽香。
俞中权之子俞旭作
笔者珍藏的油印本
苏州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编制
责任编辑:华觉平
作曲、演唱:赵丽芳
作词:俞中权
作曲、演唱:余红仙
伴奏:薛惠君
更让我感到钦佩的,是俞中权先生晚年患病以后,对生死的达观。2007年10月7日,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在《弦外集》的跋《不是多余的话》中,老先生这样写道:“清晨还悠闲地跟随在小孙女身后欣赏她的跑步,倏忽间便因脑梗阻而半身致残了。尽管如此,我仍然要感谢天公对我的宽容。因为它让我在遍尝了人世间的甜酸苦辣咸之外,更让我领略了生活中从未聆受过的滋味。它慷慨地让我留住了残缺的生命,让我目睹了我惨淡经营半生的《弦外集》的诞生……”
俞中权先生一生的艺术结晶《弦外集》,是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印数两千册。如果在内地能拿到书号,他怎么会把书交给香港人出版。但那些年评弹本身都不景气,又有哪家内地的书商会慷慨地把书号给予这位没有身份的作者呢。笔者的《弦外集》购自于书肆,书里夹了一封俞中权先生写的信,是他给北京亲友寄书时夹在书中的。对自己的病,他这样写道:“我于去岁今日清晨脑梗阻导致半身不遂,迄今日重阳恰好一周年。从此只好苟延残喘以待上帝的召唤了……”,谈到北京,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至于北京,我只能待来世再去了。”
图片来自评弹演员吴伟东微博
在俞中权一生所有的创作中,有一只开篇是非常独特的:他于1994年创作的《灯下剪影》,副标题:给老伴。那是67岁时的俞中权写给自己妻子的。这只开篇的原唱是侯小莉,可惜侯小莉演唱版本没有找到,但找到一个张毅谋、黄海华的版本,同样可以听出老人对家人、对生命的深情。
作词:俞中权
弹唱:张毅谋 黄海华
北风呼啸夜深沉,
大雪纷飞扑面迎。
步匆匆踏雪归家转,
进家门室内暖生春;
又听那痴儿入梦已鼾声声。
静悄悄妻子在灯下坐,
一束柔和的灯光笼罩了她的身,
眯起了老花眼,
戴上了老花镜,
缝寒衣走线又飞针。
这平凡的形象感动了我,
顿使那历历往事从心底尽翻腾。
生活中几度风云变,
相依相随不离分;
忧患与共二十春。
十年浩劫真如梦,
忍看丑类尽横行。
我是几度徘徊生死路,
你却强忍悲苦劝诤诤;
说到须坚信黑暗过去是光明。
天堑万顷波涛涌,
顾盼间飞越大江心;
全家下放到农村。
我经不起病魔侵,
每日里卧床衾;
你种粮又栽蔬菜,
养猪还饲家禽;
瘦肩膀担水倍苦辛。
狂飙起处开重雾,
赋归来舟泊胥江滨。
你是日日勤工作,
年年评先进;
任劳又任怨,
简朴治家庭;
你不是旧妇女,
你是个新女性;
两付担子一肩承。
额上依稀皱纹密,
明朝白发又添几茎。
穿上棉衣我的心头暖,
这一片情更胜那棉千层;
我的耳畔响起了“白头吟”。
俞中权老先生千古。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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