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国人对启蒙的四大误解
曾有学者评论中国的启蒙“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回头来看,无论五四运动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反思,都有许多值得反思的地方。
▌中国学者谈启蒙,
要么隔靴搔痒,要么瞎子摸象
中国一些学者对启蒙侃侃而谈,但对西方古典只略知皮毛,永远只能是隔靴搔痒或者瞎子摸象。
例如,一谈启蒙就是谈“五四”,好像这是启蒙的源头。但五四的启蒙观念——自由、理性、宽容、人道主义,不都是从18世纪启蒙来的吗?
要了解18世纪的启蒙,就少不了要了解它的思想来源。这样的知识基础在中国的启蒙研究里几乎完全是缺位的。
原因之一,就是中国大学体制过分精致的学科分工,体制中人被定格在一个个小小的专业框子里,成为“小格子”专家——他们多数人既无“家学”又无“幼学”,学一个狭小的专业已经勉为其难。
成年后学的那点外语,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快速浏览外文资料——但他们经常心气很高,对中外古今的文化大胆断言,下结论时空而无物,与相关的西方学术一比,就能见出其捉襟见肘、相形见绌。
这种补救需要从中学开始——其一就是要努力提高外语水平,学一门有用的、性价比特高的外语是不断深造的条件。
古代的教育家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在古罗马,这样的外语曾经是希腊语,希腊语是当时实质上的“世界语”。
随着世界中心的转移,法语、英语陆续成了性价比最高的外语。这种外语的知识含金量最高——我们不应该让短视、浅薄、廉价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情绪冲昏头脑,白白放弃一个宝贵的知识资源。
让国人明白这一点,本身就是一种知识观念上的启蒙。
▲18世纪的启蒙运动影响深远
▌启蒙的无效,不是信息洪流太大,
而是阻碍启蒙的力量太强
现在流行一个荒唐的逻辑:启蒙失败了,所以要告别启蒙;民主失败了,所以要告别民主;共和失败了,所以要告别共和;法治失败了,所以要告别法治;革命失败了,所以要告别革命。这样,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实际上,过去三十年的启蒙,已经在中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成效。比如,对新知识、新信息的渴望和好奇:
现在还有谁相信一本语录或四卷雄文就能解决世上的所有问题?现在还有谁只是从某个报纸的社论去形成他们的政治观点?
还有谁在心里真的相信“偷听敌台”是一种犯罪?外文翻译的图书,谁还在把它们当做“西方资产阶级毒草”?
谁还认为以阶级斗争名义的大规模迫害和杀戮是一件正义的事情?
有人把启蒙的失败归咎于网络,他们认为,网络时代下,信息泛滥、娱乐至死;缺乏深度和系统知识、思想、理论,让人变得浅薄和脑残。
我在《人文的互联网》一书里驳斥了这种看法——信息过多永远胜过信息不足,信息多是个如何管理和甄别的问题,但不会像信息不足或遭受限制那样导致愚昧。
即使我们把信息过多视为一种危机,危机也能酝酿出了有用的东西,如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各种处理信息积累的新方法:
公共图书馆计划、列出所有付梓图书的通用书目、更大更广的百科全书编纂工作......了解古人如何应对当时的信息洪流,可以帮助我们更有信心应对因数码技术发展而出现的信息喷发,进而对信息加以积极利用,不断开拓新的运用领域。
▲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生产
▌真正的启蒙不是普及知识,
而是让人不受迷惑
举一个知识普及与启蒙关系的例子——“文学研究”小格子里的教授可以把“见证文学”或“灾难文学”当作专门的“文学知识”来介绍。
但问题是,为什么要关注这样的文学?
因为,现实中有太多关于过去人道灾难和事件的谎言和欺骗,如果能以抵抗历史谎言和欺骗为目的,让后代人知道如何在历史问题上不受人之惑,这样的知识,就从普适教育变成了人文教育和批判性思维教育,会有启蒙的作用。
除非是有意识地引导,否则普及的知识,并不会自动成为启蒙,普通老师与启蒙老师的区别即在于此。
胡适曾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说:
“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胡适不愧是一个启蒙意识很强的学者。今天,学习如果做到不轻信、不自欺,学习批判性思维,是一项重要的启蒙。它的启蒙功能,在于教人如何不受人惑,凡事要运用自己的理性,寻求真实和真相,把事情想个明白。
▲胡适
▌启蒙知识分子无法,
帮助拒绝启蒙的人们
启蒙不可能对所有的人有效,它只能影响那些对启蒙已经有亲近感,并自己觉得有启蒙需要的人们——这不过是一个范围很小的“公众”。
18世纪启蒙时代,伏尔泰一辈子致力于倡导理性和破除迷信的启蒙事业。但是,他在临终前表示,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文化衰败的时代。
另外一些启蒙哲人则认为,他们本来是民众的恩人,但民众却一直在抵制他们,这让他们感到心寒。德国科学家利希滕贝格在他的《格言,1793-1799》里写道,
“人们大谈启蒙运动,还要求有更多的光。但是,我的老天,如果人们不长眼睛,如果有眼睛却死死闭着,再多的光又有什么用啊?”
狄德罗有一次情绪低落,他对哲学家休谟抱怨道:“让我们为哲学的命运哭泣吧。我们对聋子讲智慧,我们确实离理性的时代还很遥远。”
休谟认为,在启蒙运动及有教养的支持者的世界之外,有一大片黑暗的荒漠,那里的人们麻木不仁,到处是文盲和迷信,是一片愚蠢和无知的王国。
无法启蒙的人们,不是因为天生或注定要永远缺乏理性,而是因为习惯于浑浑噩噩,而对理性根本就没有兴趣。
启蒙知识分子无法帮助拒绝启蒙的人们,他们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他们的正直和诚实不允许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自我欺骗。这是他们对现实客观认识和判断的一部分,他们不会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因为想表现出政治正确,就扮演出不愿意对民众“居高临下”的样子。
他们知道,“居高临下”是一种话语效应和为人方式,不在学问和见识的高低上。知识浅薄的人反倒更加会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读书人对社会的启蒙义务与其见识的透彻和学问的精湛有关,与是否居高临下无关。
启蒙知识分子不是亲民的模范,因此,他们经常显得孤独,或冷眼旁观,或保持距离——狄德罗、伏尔泰、卢梭有这个脾气,托克维尔也有这个脾气;可以说,梁启超和陈独秀也都有这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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