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山下】九、绝 配(董克荣 )
霍拉山下
作者:董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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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绝 配
前面说到梁二球去捉杨建勋的奸,被统计姜押金训斥了一頓,我们心里都很高兴,因为这个二球一直无法无天,在连队里搞出许多无厘头的事情,现在终于也有怕的人了。
我们调到演出队时,姜押金是林园一连的统计。与她虽然同在一个连队,因工作性质不同,与她的接触并不多。刚见到时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说实话,那时候我们年轻,嘴上虽然不明说,可是内心个个都是‘外貌协会’的铁杆会员,看一个人不是言谈举止而仅从外表看人。我们见姜押金长得不咋的,短发长脸,鼻子硕大而且尖,可能是在幼年时得过水痘或天花,脸上长满麻坑。有人说十麻九刁,不知道有没有根据从何说起,但是这句话流传很广,大家对她就没有多少好感。
在那次捉奸事件中,又让我们见识到了上海女孩中少见的霸气,背后都嗤笑她,一个那么难看的‘雌老虎’,以后有哪个男孩会看得上她?
姜押金是在1963年9 月报名参加边疆建设,告别了年迈的父母,告别了年幼的弟弟,坐上西去的列车,奔赴新疆参加农业建设。那时她的年龄还不满18岁。
刚到蚕桑连工作,她不怕生活的艰苦和气候的不适,吃苦耐劳,积极工作,不久团部选送她到农二师干政校第二期会统学习班培训。结业回来后随团部工作组到农业四连蹲点,结束以后就调到了林园一连担任统计。
可她并不理会我们的态度,与老职工们打成一片,积极参加连队里的劳动生产,认真踏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随着人员的增加,林园一连的年青人多了起来,于是连队成立了团支部,姜押金当选为团支部书记。
每年夏天,连队号召大家业余割青杆草喂牲口。中午休息时我们都到开来渠边去割草。见姜押金在沙枣树丛里钻进钻出,汗水把衣服的后背全弄湿了,混身上下挂满了树刺,连头发上都沾满了枯草。等割够了一大捆,她连背带拖,把青杆草送到马厩。每年割草的数量,在年青人中她都是名列前茅的。
别看姜押金平时干活像个男娃那样泼辣,她还心灵手巧针线活做得好生了得,不但缝缝补补在行,还用自己做的绣了花的袜底,缝在供给制发的纱袜上,不但增加了袜底的牢度,还使纱袜变得既美观又经久耐用。
那时流行绒绣。就是用一种特殊的空心针,把丝线穿进里面,在白布上面绣出毛绒绒的画。远远看去就像是立体的画一样。
姜押金将彩色丝线绣成的画装在镜框里挂在办公室,顿时迷倒了一大帮老嫂子,每天下班后都团团围在小姜边上看她刺绣。在我回上海探亲时,那些老嫂子们央求我买针和线。在我带回的行李中,有一大包是给她们买的绒绣材料,老嫂子们拿了针线纷纷去找姜押金学绒绣。
姜押金刚柔相济的性格,还真吸引了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农业技术员赵永朝。他们正儿八经的谈起了恋爱。
初识赵永朝,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更差了。他的个子不高,脸黑得离奇,嘴巴总是往一边歪斜着,一双小小的眼睛乌溜乌溜转,说起话来不正眼看人。他调到林园一连后不久,那双乌溜乌溜的眼睛就盯上了姜押金。
见到赵永朝是这样一副嘴脸,我们不奇怪了。这是猪八戒背妖怪、牛魔王娶铁扇公主门当户对嘛!
有一天,轮到刘志雄和赵富友晚班站岗巡逻。
大冬天的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偶尔飘过的云朵遮住了月亮让营房沉浸在迷雾中时明时暗。光秃秃的白杨树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地上的倒影像张牙舞爪的爬兽不断地探动,四周的景色变幻莫测让人心神不宁。
刘志雄穿了一件军棉大衣,头上戴了一顶兔皮棉帽子,腰上扎了一根粗粗的草绳,肩上背了一支老式步枪,活脱一个‘刘大麻子’的形象。膀大腰圆的赵富友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远远地看见赵永朝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姜押金的宿舍。
这时刘志雄又摆出了一副土匪的模样说:“走,去瞧瞧他搞什么名堂!”
姜押金的宿舍也在我们住的这幢青砖大房子里,隔壁是连队的办公室。冬天为了御寒,家家户户的后窗户都会用土坯堵上。姜押金的后窗户也用土坯砌了起来,为了透光只是在最上面留了几坯没堵。
他俩转到房子后面,见窗户孔太高,就到俱乐部里搬来了一个方桌,他们爬上桌子想从窗户孔往里偷窺。赵富友个大体重动作有点笨,往上爬时桌子直摇晃,那简陋的木桌子经不起两个人的重压,发出吱吱的声响。刘志雄说:“怎么搞的,轻点轻点!”
姜押金宿舍里的炉子烧得旺旺的,窗玻璃被水气糊住了,里面的煤油灯光模模糊糊。赵富友探头往里看了看说:“人呢?”刘志雄说:“准是在火墙后面啦。”赵富友往斜里看了看说:“你咋知道的?”刘志雄说:“床就在火墙后面啊。昨天陈德苏在巡逻时,见小姜的宿舍里没有灯光,里面却有声响,他生怕有贼就推了推门,那门后没有用木棍顶住,门轻轻地开了。陈德苏看到小赵把小姜拉到火墙后面还把她压在了床上。”赵富友急急忙忙问:“脱衣服没?”刘志雄说:“没有。”赵富友说:“咋跟小孩子玩家家似的?”刘志雄说:“什么意思?”
于是赵富友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与老婆睡觉时的事。
有一天晚上赵富友与老婆正干那事,没想到两个儿子还没睡着,一个三岁,一个才两岁,他们古怪精灵地趴在床上,像看演戏似的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睛看着。等他们完事后,两个小家伙从小床上相继爬到大床上,然后一起骑到他妈妈的身上去,把赵富友笑个半死。
刘志雄听完也笑了起来,说:“该!谁让你忙得连煤油灯也不吹灭。”赵富友说:“该不是小赵他们也在玩家家?”
这时他们回头往窗孔边上凑了凑,没听到一点动静。刘志雄说:“嚯,压了那么久,把我们冻狗熊似的。”他往冻僵了的手指哈了哈气,刚要往地上跳,突然从窗户里传出姜押金的声音。
他们听见姜押金在问赵永朝:“你那《老三篇》都背熟啦?”赵永朝自信地说:“不在话下。”姜押金说:“那你背给我听听。”赵永朝真的就背了起来。刘志雄听赵永朝背《为人民服务》,听到一半后说:“背是背得不错,可这哪像谈恋爱啊,倒像老师在考学生,真没劲。”又说:“正经谈恋爱,我们就不去管他们啦!”
第二天上班,刘志雄把他晚上听到的学给我们听时,赵永朝正往这儿走过来。刘志雄故意嗲声嗲气地说:“那你把‘老三篇’背给我听听!”说完还用兰花指往小赵那儿指了指。赵永朝听见了说:“啊,你昨天在偷听!”刘志雄大大咧咧地说:“你以为站岗巡逻吃素的啊?我们还想看看荤的但是没看到!”大家都在一边窃笑。不知道小赵心虚了没有,反正他的脸太黑也看不出红不红。
演出队解散后,林园一连的年轻人少了。我调到伙房工作,赵永朝每天晚上来我宿舍找我聊天。熟悉了,我慢慢地了解了他。
其实他是一个刻苦好学、有抱负的青年,经常会看一些政治理论的书籍,还不时地写一些体会。与我原来想的大相径庭。
有一次我问他:“在运动中你和姜押金的腔调真吓人,那时你们得罪了不少人。”
小赵考虑了一会儿说:“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我们每一个人都身陷其中啊。米兰· 昆德拉说过,‘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每一个年轻人的冲动都自以为是真理。我的‘吃相’看上去虽然难看,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得罪人已经无法挽回,过去的事希望能得到谅解。我和你过去也不是一个团队的,现在抛弃前嫌不是很好了吗?”
小赵跟着小姜也学会了几句上海话,他把‘凶悍’说成了‘吃相’还是说得恰到好处。
在私下里,我看到姜押金与小赵讲话温柔体贴,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容。但是在公众场合大家见到的却是一个女强人。
后来我调到林园三连后,赵永朝常骑自行车爬山坡到查通沟来看我,我们无话不说。我知道大家都说他和姜押金是‘绝配’。我问赵永朝:“你看上姜押金什么啦?”他说:“小姜真实直爽,我们很投缘。”
他们两人的相貌般配,性情相配。老嫂子们说他俩是一对‘绝配’,虽背后的意思有点损,但我觉得挺恰当。
时间帮我分清了人心的真善美,时间也让我懂得了如何去识别一个人。以貌取人根深蒂固,但以貌取人实不足取。他们的相处不以‘颜值’为标准,透过外貌各自找到了对方的魅力所在走到一起,真是难能可贵。
我曾经问妻子夏士澄:“如果我长成赵永朝的模样,你会看上我吗?”
我和夏士澄是一起调入演出队的,经过一年多演出队的生活,我和夏士澄走得很近。她不到两岁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为了生活住在纺织厂里每周回家一次。我的父母背井离乡远离上海,我和我的弟弟跟着祖母长大。我和夏士澄同病相怜,相互扶持。
她听了我的问话说:“面孔与心地没有关系,只有心心相印才能天长地久。”我无话。心中很惭愧。
因赵永朝的政策理论水平不断地提高,不久,被调到团部工作组常驻焉耆协助焉耆县政府的工作。后又调到了农二师师部“知青办”。
农场里的冬天,除了收集枯草树叶用来沤肥料外,还有一项没有收入的劳动就是挖渠清淤。每年冬天团部把支渠划段分给各个连队,作为指定的任务必须完成。
所谓挖渠清淤,就是把用了一个夏秋的渠道清理修复,从而增加水的流量,以备农业生产日益发展的需要。
水是农业的命脉,水渠就是农田的动脉。新疆的土壤大都是沙性土,灌溉时每年从上游冲下大量的泥沙堵塞了渠道,可是等停水以后需要清淤时已经到了冬季,在冬天清淤地天寒地冻增加了修复的难度,用十字镐挖或者打炮眼炸,工程不但非常艰苦而且进度很慢。
那年冬天真是一个寒冬。平时新疆的冬季太阳高照,白天不是特别冷。那天又大又圆的太阳不知道藏在哪里,带着雾气的空气又湿又冷,雾霾就像磨砂玻璃似的把世界遮盖得迷迷糊糊,又像瀑布般地让天地交融在一起,远远看去基建连那边的大渠上人山人海,正在进行清淤大会战。
林园一连派人参加挖大渠,除了老弱病残,青壮劳力都参加。他们在工地上打炮眼,炸冻土,战天斗地,热火朝天。
当时工地出了一个哑炮,大家等了很久不见动静,有许多人在远处观望,焦急地等待着。李少文说:“是不是导火索灭了,我过去看看。”姜押金说:“再等一会儿。”又过了许久,姜押金说:“应该没问题了。”于是她就往炮眼走去,刘明星和李少文随后跟了上去,他们走近哑炮处刚要蹲下,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冻土像炮弹一样射向四面八方。随着基建队上空的那声巨响,他们三人血肉模糊地倒在渠边。大家都惊呆了,惨事一刹那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姜押金、刘明星和李少文三人血染大地魂归蓝天。
工地上空的浓烟久久不散,抬头远望,田野里没有一点绿色,满目萧瑟,这时天空中竟飘起了点点雪花,似乎在护佑着英烈的魂魄飞向浩瀚无垠的天空。
噩耗传来,当天晚上,陈德苏、刘志雄和我一起骑了马,从察通沟赶往林园一连,先去看望刘明星和李少文的家属,然后又赶到团部。赵永朝已经从焉耆赶来。我们还没有走进招待所就听到了哭声。
我从没见过男人这样的哭。赵永朝背对着我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我们也陪着一起流眼泪。他一边伤心地哭,一边诉说着姜押金对他的好,数说着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过去的小事 ,如今都成为刻骨铭心的回忆。
为了农场的发展,为了大渠清淤的顺利完成。他们三人义无反顾地冲在危险的最前面。姜押金牺牲时年仅25岁。李少文还不到20岁,而刘明星的妻子正怀着身孕。他们是农业战线上默默无闻的英雄。
我不知道,当他们往危险走去时在想什么。他们是无畏的又是无私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姜押金走了,原本她和赵永朝准备在春节前结婚,因为还有一对印花铁壳热水瓶没有买到而耽搁。
老嫂子们曾说姜押金和赵永朝是绝配,如今真的成了“绝”配,大家叹息着,唏嘘不已。
作者简历
董克荣,1944年出生。1964年高中毕业后支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二十一团,曾当过农工、团宣传队演员、炊事员、文化教员、小学校长。1981年回上海在街道集体单位当营业员。1985年考入上海大学政治学院,毕业后调区集体事业管理局工作。曾担任区人大代表、上海市侨联委员、区侨联副主席。曾在《上海新闻晨报》、《新民晚报》、《上海侨报》、《上海法制报》、《经济时报》、《书评报》、《中国仪电报》、《南市报》、《南市外贸报》、《计划管理通讯》、《浦江同舟》、《国家安全通讯》、《黄浦侨音》、《花溪》、《炎黄子孙》等报刊和杂志刊登文章200余篇。200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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