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琐忆(辛一)
兰州琐忆
作者:辛一
朗读:刚
人生,不过是一段来了又走的旅程。-----梁实秋
小屋卖了,该走了。
按惯例,我都是在每年的九月十日离开兰州,在外面转一圈后回上海。十日是教师节。在工厂红火的时候,每逢那一天,厂里浩浩荡荡的“大篷车”载着教育口的人走遍甘肃的山山水水……这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日子。
今年九月十日没走,二十日、三十日的票相继退了,卖房的尾款迟迟不能到账。从八月十六日收到首款后,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日子里,尾款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我如坐针毡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着急上火望眼欲穿。合同是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文件,但它不可能事无巨细地都用文字表述出来,契约精神更需要诚信和温情。
我疏忽了合同执行的最后期限。
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重温逝去的岁月,给枯寂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在我十八岁那年来到了黄沙蔽日的兰州,冥冥中注定了我将在这里度过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
兰州,我生命中的驿站。
兰州,金城故郡,甘肃首府。夏归雍州,周属羌戎,秦归陇西,汉名金城,隋朝开元始定今名---兰州。是城居华夏之心脏,扼西北之咽喉。秦汉守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唐僧取经过白马浪,走金城关,西出阳关黑水,蜿蜒万里而至天竺。这里是军事要塞,丝绸之路……
早先人们饮用的水是马车拉及挑夫肩挑的黄河水。城市取暖靠火炉,烧的煤是用驴从阿干镇驮来的块煤。家家点火户户冒烟,不知环保,不知污染,更不知雾霾为何物。“八.二六”一声炮响,彭大将军横刀立马,蒋家王朝灰飞烟灭。新中国使这片荒凉之地突然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城市。改革开放高楼叠起,商场林立摊贩盈巷,粮油棉麻水产鱼虾,广州之龟蟹江浙之甲鱼应运而来,当地人视为怪物……拓宽的滨河路河风习习,杨柳依依,柳荫深处鲜花怒放。遇到天上飞雪、濛濛细雨,伴着落霞翩翩起舞,水天一色。夜登兰山,西起河口东至桑园,灯火辉煌繁星点点,黄河龙腾气贯长天,心旷神怡飘飘欲仙。金城关下,白塔山法雨寺钟声悠悠,清真寺经声朗朗……黄河涛涛秦腔声声……一条黄河穿城而过。东去不远有道教名山兴隆山,相传成吉思汗的灵柩曾安放在此;再向东的会宁为我国人文妈祖伏羲皇帝的出生之地;继续向东过六盘山出三关口即到了皇帝问道于广成子的道家第一名山山崆峒山,与之相毗邻的为西母修道之龙宫宝地;走东南进山羊川,有伏羲画卦之武台山,七千年前伏羲游牧于此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由山羊川东去即大地湾,有古人类宫殿遗址,天水之成纪秦安一带为先秦祖居。由兰州南行有洮砚产地临洮,有花儿圣地莲花山,再南下夏河有佛教圣地拉卜楞寺……
壮哉,兰州,先祖的圣地。
大美甘肃,坐拥除海洋外几乎所有的地貌,聆听历史的足音,东西方文明在此交融……
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里也是片贫瘠之地。历史造就了这里的大漠孤烟,边塞亭障……至明弃嘉峪关以西土地,万顷戈壁孤单单的寂寞了200多年,作为屏障的金城故郡成为迁关外居民入关的首选,加上连年从黄泛区涌入的灾民,被发配充军的达官贵人,罪犯死囚,为生活所迫的贩夫走卒,现代被上山下乡、被农垦、被内迁的人们……这里成了一座被移民的城市。
因此,这里不排外,谁能说得清你就是根正苗红的土著。这里人豁达、知足、随遇而安。“洋芋蛋开花赛牡丹,羊皮筏子赛军舰……”兰州人说话很具古汉语功底,爱说个“颇烦”即比较麻烦之意。上门做客,主人招呼客人,爱说个款款而地喝款款而地吃……别着急慢慢来。兰州人爱说“迭(die二声)般(ban一声)”这两字,如:你吃了没,娶媳妇,生孩子,挣些钱,……乃至坐一坐新开通的地铁,就说成:早上die ban了没?不小了赶紧die ban个媳妇去,xxx又die ban了个儿子,你把那个地铁没有die ban一下吗?举不胜举,作为动词可谓万能。
兰州人自娱自乐,喝大酒划大拳吼秦腔唱花儿,扭袴摆臀随心所欲,他们藐视一切清规戒律,不知样板为何物……
此地旅游业不景气,爱来不来……这里有上世纪五十年代来自东北甩着膀子的大工匠,有上班开床子穿白衬衫的上海师傅,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红男绿女……
我感恩这片土地,我也感谢生命中相遇的每一个人。是工厂的热土造就了我粗壮的体魄,是黄河的水流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是西北师大让我接受了高等教育;忘不了校园的黄昏暮色苍茫,交响乐曲从有线广播里放出来,如山涧潺潺流下的瀑布,流淌着、跌宕着、飞溅着,注满了我们那间宿舍。那个瞬间,音乐如水的感觉,那种震撼刻骨铭心,音乐如水流淌,生命亦如水一般流淌……
人生如坐火车,不断地有人上车,也不断地有人下车。
老Han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人。他曾是我的同窗好友,寡言而精明,瘦高个,能干却命运多乖,在电视台工作,人缘极好,很快在单位的“三产”中脱颖而出,经营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的品牌内衣,干得风生水起,逢年过节发红包如同打朴克发牌一样随意……他大方、豪爽、洒脱,在商言商如鱼得水,却又每每困于难堪之中。遇人不淑,多少会计几乎一个套路,关键时刻挟着账本不辞而别。他便四处寻找焦头烂额,这大概是他的“死穴”……
多少次,我们坐在滨河路中段一幢破旧四层的老工房里,相对无言,路灯向屋里洒下惨白的光影。他最忠实的名叫“东西”的大狗伏在他身边,他时不时地摸着它光亮的皮毛。“东西”很漂亮,高大而温顺。在暗谈的月光下,皮毛熠熠闪光。老Han说是条土狗,我总怀疑它是条名犬,它或行或卧或蹲,都显出一种高贵的气质。老Han很低调,穿着皮尔卡丹却说是地摊货一百块线,哄鬼吧?但只是浅浅地笑。每次约我喝酒,他总是拎上一袋加肉加鸡蛋的牛肉面喂“东西”,席卷一空后,它便悄无声息地蜷伏在老Han的脚边。炉火很旺,屋里很暖和,有时也放些音乐,声音很低,老Han点上一支烟,烟雾便在屋里飘忽,老Han很享受这种情调,静静地听着马路对面黄河的涛声,望着窗外酣舞苍穹的白雪……远处千山玉砌万户银装,皑皑白雪裹抱着越来越丰腴的城市。
炉火映红了他的脸庞,眯着眼,呷一口酒,搛一颗花生米,不停地抽烟,娓娓地说着他的生意、生活,他的儿子,一个用钱从兰州铺到西子湖畔上学的故事……他平静而无波澜,似乎在说与他无关的人和事,他在释放心中太多的压抑和无奈,说得风轻云淡,我却为他深深悲哀……他说他很羡慕我,因为我没他那么多的“颇烦”。他多次劝我跟着他经营“地球人都知道”的品牌内衣,言明“亏了算他的,赢了全归我”,我相信他,也曾跃跃欲试,可终究还是放弃了,我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他的“颇烦”听得我心惊肉跳。
长时间的心力交瘁,他身体糟透了,身上的刀疤横七竖八,脖子上的淋巴结节、胆囊、阑尾、胰腺……都割了,最要命的是心脏搭桥。他打开衣服如孩子向人炫耀心爱的玩具一样展示身上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刀疤。他好几次住院都选择我家附近的一个武警医院,除了我没其他人陪护,他几乎也不想惊动其它人,我便想起鲁迅的那句名言,“……躲进树丛,独自舔干流血的伤口……”,在兰期间,好几年他几乎从人间蒸发了。他找我容易,把车停在我代课的学校门口,我找他太费事,我尽管有他许多电话号码,均无人接听。最后一次,他在电话里用弱弱的声音让我到武山的一家疗养院找他。我坐夜车赶到武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个单间的大床上,清癯的脸上几无光泽,我问:又开刀了啦?他抽动着脸颊,挤出一点笑容,“我身上哪还有地方开刀?”他那种勉强的笑只是一种艰难的皮肉牵引,那种苦涩令人不忍卒读……中午他让我自己到外面去吃,说不陪我了,我想他恐怕下不了床了。背着他我到护士那里了解到他只能吃流食了……我真想号啕大哭,造化弄人,何以至此?我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几次欲言又止,天渐渐地黑了,他突然决绝让我走,我说没事,找个地睡一觉明天再陪他,他急了:你走,你走!我没动,他又强打精神说,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我开车到兰州去找你,喝点酒,老地方……他突然大声地咳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骇人地鼓起来了……惊动了医护人员进来打了一针,好多了……我突然想起他的狗,问:“东西呢?”他沉默了一会,眼泪从眼角滚出,“我送人了……”他再一次催促我:走,你走吧!医护人员进来也劝我走,说:昨天来个女的,也这样,走了他也平静了……握着他骨瘦如柴的双手,心如窒息般难受……
我再也没见到他,却总希望奇迹的发生。
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朋友,走着走着,蓦然回首人没了。
有一同仁,回民,叫穆萨,酒馆里的老板叫他“马爷”, 马爷不大,小我好几岁,教体育的,家境显赫,恐也为之受累,此前也不事张扬。人缘极好,为人大度、仗义,一米八的个头,身板笔直,琴棋书画皆多涉猎,打篮球当裁判动作舒展潇洒,颇受青睐……只是嗜酒,甚而日以继夜,虽醉意毕显步履踉跄倒还斯文绝无武腔,遂声名远播,做客人家,皆以酒相待,时有厂里书记到学校,见他醉眼朦胧,也只是一笑而己。我在文化组当组长,有一大办公室,他兴致所致,关上门,拉上一老师,一招一式跳“国标”,舞姿潇洒颇见功底,学校内外舞场上下圈粉丝一片,却从不越雷池半步……
我和穆萨私交很好,常下班后不回家。上街上烤羊肉、吃羊杂碎,跟他学会了啃羊头……周日骑车外出,上午卡厅,中午牛肉面,中午找一茶馆“三炮台”,下午游泳,晚上继续烤羊肉羊杂碎啃羊头。他能喝一天的酒,我不行。他喝到东倒西歪时很缠人,不得已我撒腿就跑,在他喝高了的时候追不上我。第二天上班,昨晚的事一风吹,谁也不提,下班后继续,乐此不疲……这种情况不长,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
除夕之夜,他也时常光顾寒舍,孩子很欢迎他,他带些新版的纪念币给他们。那时我住平房,他喜欢坐在单人沙发上,用奶锅煮俩鸡蛋,一袋花生,一罐凤尾鱼,一瓶酒,话不多喝酒看电视……很节制,电视上春节晚会一结束旋即起身告辞。
每逢他们少数过节,他总拿些“撒子油果”到学校分给大家,老师都与他相善,学生也喜欢他。高兴了,叫上高中班的学生关起门来戴上拳击套,真刀真枪地操练一番,很是刺激……他为人真诚,乐于助人,低调内敛,只是包办的婚姻,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他嗜酒日甚,有一次在天水麦积山,在山下他独自一人应对一群出租车的司机,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式,划拳喝酒,车轮大战,他酒品极好,从不赖拳,仰脖豪饮,直至夕阳衔山,司机们高挂“免战牌”,他却神采飞扬鏖战正酣,俊朗的脸上绽放着舒展而惬意的微笑……这是他难得的高光时刻。
当高光不在,悲剧的大幕拉开了。终于有一天,他妻子把尿湿的床单拿到学校,他的脸色如死灰一般刹白,却并不发作,他的内心该受到多大的屈辱,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孩子被教唆把电话打到学校找“马烂酒”,让他更无地自容……借酒浇愁,循环反复,每况愈下,生命的载体直线下滑……
他其实人极好,有求必应。我晚上在学校办班,他便帮我提前打扫教室,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没有学历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却又缺乏自信常常自惭形秽难以自拔。上完课,他又帮我打扫,晚上上课,门卫均需打点,给他却坚辞不受。
他的自虐终于到了临界点,一天下午,他突然吐了半盆子的血,以前学校体检,他肝功不好,却讳疾忌医自暴自弃,酿成大错……在医院开刀切除脾脏。厂医院大夫一如既往很职业地说:手术很成功……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学校已濒临关门,我在外代课,一天下午,我在家属区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在不远处匆匆离去,一看是马老师,他在回避熟人,看着他羸弱的背影,高大的身躯在风中摇摆,空荡的裤子很夸张地摇曳……不觉悲从心来。
不久,我在黄河北的一所中专代课,早上第一节,我受到几次短信提示的震动,打开一看,他已于凌晨三点撒手西去……虽有预感,却仍如遭雷击,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女班长递上一纸条,老师,你有事就走吧,我们自己上自习,没事的……教室里安静极了,我给学生点头致歉便快速离去。
我赶到家属区半山坡的两层尚简易楼时,坡上已围了上百的人,这种情况不多见,有路人问,谁没了?这么多人……早春三月,春寒料峭,净身后的他将用白布包裏葬在华林山下……
环境造就了性格,而性格决定了命运,斯言不谬……
故人逝去,往事如烙,回忆成殇!
那个给我递条子的女班长是个很乖巧的学生,课间时常帮我到办公室倒水。学期结束,下学期我不再代课了,我没在班上声张,你就是一代课的,说一通告别的话又谆谆教诲一番,烦不烦?我从不自作多情。
那天下课后,即将走出校门,班长却带好几个学生在校门口肃立相送,天上下着雨,她递给我一把伞,说:老师再见,我们会想你的……
多好的学生,得天下良善学生尽教之不亦乐乎?
人生的旅途上有凄风苦雨,也有风景如画,人生犹如万花筒五彩缤纷气象万千……
我即将告别这座城市百感交集。每次返兰,眼前总少了些熟悉的面孔。
那天,去杨家桥买菜,见有人搀扶着一个行动不便的男人,握着的手支撑着另一半歪斜的身体,走近一看,是厂里原教育科的蒲庆芳老师,虽已年迈却依然优雅,热情招呼,一如既往面带微笑……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厂里给青工上课,她为人热情,代课的老师对她印象都很好。常见俩口子衣着整洁伉俪情深,在家属区散步。后来听人说,她先生不幸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她却无怨无悔,悉心照顾,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依然相依相伴,依然衣着整洁,依然始终微笑着……落日的余辉在他们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诠释着电机人的高尚人品……
不幸的遭际却有着幸福的伴侣,祝福他们。
生命本是一场漂泊的漫旅,遇到谁都是上天给我的一份恩惠,我珍惜每一个人,因为那是让生命驻足的地方。
整理旧物,我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袄让我难以割舍。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娘的目光铺就的路上走进城市,穿着她“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棉袄,被城里人裹挟着一路前行……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灯相映,残酒巳尽,如何消夜永……梦里常听到远逝的一声汽笛,那列车开往天国,车上坐着父亲和母亲……醒来,潸然泪下。
如今,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
逝者如逝不舍昼夜,往事尘封,历经的沧桑已成浮云。芸芸众生不过是大时代的小访客,随历史的洪流演译各自的人生……
我即将离开兰州。
我感恩这片土地,我将永远怀念这片土地……
2019 年10月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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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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