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两制”听说过，“一会两制”怎么搞？这个复旦80后为什么会说业委会是修身养性好去处｜业委会主任系列访谈④

明明可以靠颜值，偏偏还要拼才华。这话形容王舰再贴切不过了。

王舰从复旦大学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在著名的某桶油从事管理工作，但真正考验他沟通协调管理能力的还真都发生在小区。他所在的小区分期开发，一期是90年代末交房的浦东第一批商品房（多层），二期是2007年交房的高层。房龄不同，业主结构不同，诉求更不可能一样，所以，“不同人群、不同诉求”在他的小区有更集中的体现。庞杂的需求“汇总”在一个业委会，就有了颇具创意的“一会两制”。

在业委会改选迟迟不见推进之时，王舰写过一份“一会两制”的具体建议给到居委会、房办、街道，提出“两块”小区各自的事情各自来决定，也提出通过微信群和公众号来增加关注度。针对小区的复杂情况，“一会两制”是一个解决方案，也让业委会改选顺利进行。然而，当上业委会主任，真正去实践“一会两制”，经历的多元价值碰撞和诉求调和远超预期。

该放权的时候放权，另一片区的小区事务由该片区的委员决定，王舰只做流程、规则的把关；自己片区的诉求“众口难调”，他总是努力平衡各方意见，但终究发现很多事只要有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受到些许影响，就根本不会考虑全局利益。所以，所谓的在各种纷繁的意见中找到平衡点，注定是一个“只能无限接近、不能真正到达”的目标。

值得一提的是，起初王舰没想过当业委会主任，看到小区改选业委会，他帮忙查阅法规条文，整理文本信息，做小区公众号，只是因为不想小区继续衰败下去，希望自己的房产能保值增值。但在他参与的过程中，他的名校毕业、中共党员、专业知识过硬这些标签被居委、业主们看在眼里，到最后各方都做他的工作，希望他当主任。

做了主任，事情比想象中多得多，竟让王舰更加佛系淡定。为了干业委会，他一有空就多多承担起家庭事务，对家人和颜悦色，陪伴孩子也更有耐心。“既然我处理业主的问题都能做到平和公正，那对家人怎么就不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呢？”多么暖心的业委会副产品。忍不住想，如果所有参与业委会的男士都加上这份觉悟，再也不用担心家人会成为参与业委会的“绊脚石”了吧。

但在王舰那里，一切还是很小心。为了避免家人对业委会有偏见，他干业委会的事都处理得跟从事地下工作一样，不是说在单位加班，就是等家人都睡着了去书房再做，小区里有事要去现场，他会跟家人说要出去散个步。他的同学朋友们，也没人知道他是小区业委会主任。因为，在这个一切讲究效益的时代，大多数人还是把业委会看成是退休后发挥余热的去处，王舰既不想听人说“干点什么不好”，也不想解释“为什么去做毫无收益的业委会”。在他看来，干业委会这事不会再干第二次（因为太费精力），但也不能一次都没干过（因为这种体验是任何其它事情不能代替的）。

“业委会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这样的评价，恐怕很难在第二个业委会主任那里听到；“民主的本质就是妥协。”这样的领悟，又指导王舰一定只做急需做的事。

众蚁社区：最初是怎么会参与到业委会工作中的？

王舰：2013年儿子出生后，在小区“遛娃”的机会比较多，结识了不少年轻的父母，发现大家都对小区的“破败”现状不满，开始关注小区的情况。我们小区一期是上世纪90年代末建成的，有一个业委会，我所在的二期是2007年建成交房的，我们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独立的小区，但从2007年开始，有一批志愿者努力想成立业委会，发现努力了7、8年都不能成功，因为房办认定二期和一期同属于一个物业管理区域，只能成立一个业委会，而一期已经在我们交房前成立了第一届业委会。

小区一期、二期的物业费不一样，房子新旧程度也不同，二期的业主总担心在维修资金的使用上会吃亏。2015年初街道、房办、居委牵头成立业委会换届改选小组，考虑以换届的形式，将二期纳入到同一个业主大会、业委会中。经过多次协商，为了打消两边业主的疑虑，结合两个小区的实际情况，初步确立了“一会两制”原则，明确涉及单个小区的相关事务由该小区的业主表决确定，涉及两个小区共用配套设施设备管理、维护的事项由本物业管理区域全体业主表决确定。但一直到2015年底，换届事宜一直没有实质推进，我就写了一份书面建议给居委，提出了“一会两制”的落实方式，也提出了进度安排的建议，包括通过微信群和公众号来增加关注度。

当时的我其实并不是换届小组的成员，但很多会议都参加了，做一些书面的工作。在居委会的主导下，业委会成立起来，确定“一会两制”，7位业委会委员中，我们二期小区占4位，一期小区占3位。7位委员中，6位是50后，我是80后。期间大家又得知我是党员，所以各方希望我能做业委会主任。2016年6月，我们完成了新一届业委会的改选。

众蚁社区：一个80后和6个50后打配合，感觉怎么样？

王舰：我们二期6万方，一期4.5方。正主任在二期，然后各自一个副主任。具体实践中，努力贯彻“一会两制”的原则，一期的事务由他们3名委员确定，二期的事务由我们4名委员确定。涉及到我们小区的，我会负责跟业主在线沟通，也会书面整理后发布到小区公众号。跟居委、物业的协调，以及一些不上网业主的线下沟通，由副主任和其他委员去操作。我一直在鼓动年轻人多参与，但真的很难。搞过好几次业主沟通会，但最后还是那么10几个人来参与。本来想搞一点活动，后来发现真的没那么多精力，业委会的正事都来不及做。

众蚁社区：怎么看待没换成物业这事？

王舰：没换成物业，对我个人的压力要小一点。

新一届业委会成立之前，二期不少业主要求物业公司公示公共收益收支情况，都是一句话：等你们业委会成立后再说。等到真的成立了，又是各种拖，最后提交给业委会公共收益收支报表过去9年（2007年－2016年6月）公共收益结余1万多元，业委会不认可，据理力争，物业交出来的第三稿结余变为8万多元。这份材料业委会并没有盖章确认，因为未取得相关支出的相应凭证，但是以此为基础暂时交接了。

接手之后本来想马上决定是否续聘物业，多次沟通下来，物业服务没什么改善不说，物业还因为担心业主积怨较深，不敢让业委会启动续聘表决程序。到了11月底，觉得一直拖也不行，既然物业一点诚意也没有，业委会决定“两步并一步”，第一张表决票确定是否续聘，第二张表决票直接把业主比较认可的附近两个小区的物业作为备选，在第一张表决票结果为不续聘的情况下，将第二张表决票得票高的物业作为入选物业。原物业得知这个情况，通过各方面施压，表示不可以这么做，并且制造了各种传言。房办也建议不要那么尖锐，让先表决是否续聘，再做下一步方案。

业委会组织了老物业和业主的沟通会，业主让物业给自己打分，他们打了80分，业主怒了。后来新的两家物业公司也叫来跟业主沟通，并且询问了报价及服务方案。根据房办的要求，2017年6月份，原物业报价一期从0.45元涨到0.8元，二期维持原价1.6元不变，续聘就直接通过了。

这也可以理解。小区一期是多层，业主年龄结构相对偏大，对于换物业，他们觉得做生不如做熟，一期调价是本来过低价格的回归；二期这边的年轻人多一点，对物业的要求相对高，很多人是支持换物业的。但物业的策略对二期价格未做调整，拉回了很多对价格敏感业主的选票。从一开始准备物业选聘，我个人的心态都是开放的，无论是老物业续聘成功，还是新的物业公司入选，都不可能比当时的状态差。我的主张一直都是业委会保持中立的态度，一切都交给业主大会。

众蚁社区：“一会两制”属于业委会操作创举，具体实施起来如何？

王舰：一会两制，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来确定。一期和二期物业服务团队相对独立，维修资金本来就是按幢立账、每户又有分户账很方便区分，公共收益也分片区单独记账。大的分期开发的小区，都会涉及到这样的情况。普陀区的中远两湾城，也是这个概念，一个业委会下面再分若干个分会，也就是分片区治理的概念。

在二期这边，我们在小区业主微信群以外，还建立了一个小区治理协商群，每幢楼两个代表，加上业委会成员，小范围做一些沟通，再放到小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参与度还是低，本来想涉及单个楼维修的事情自己确定，但现在也是业委会确定。这会让业委会承担额外的压力。从理论上说，一栋楼的事，需要由该栋楼的业主来表决。业委会收到业主提交的申请，经该栋楼业主表决通过后，业委会审核确认盖章就好了。

众蚁社区：业委会主任总要牵扯很多精力，你们小区这种情况下应该更甚，家人支持你参与吗？

王舰：牵扯的精力确实非常多。我老婆是律师，一开始我给换届改选小组帮忙的时候，她是支持的，她自己也拿出一些时间参与其中，但是真的成为业委会主任后她就不支持了，因为投入的精力过多，甚至我也在她的规劝下一度提出辞职，但当时备案证书已经出来了，居委会不断做工作。尤其是考虑物业选聘阶段，需要和业主在线沟通，要撰写所有文件公告，经常弄到半夜，老婆很不支持，又去找过居委，但还是要求坚持。所以后来我做业委会的很多事情，就像做地下工作，不是说在单位加班，就是等家人都睡着了再去书房，小区里有事，有人找我去讨论，我就说我要出去散个步，但就是不说去办业委会的事。

众蚁社区：当时算是后悔了吗？

王舰：后悔也谈不上。我也希望房产保值增值、也希望孩子成长能有个安全舒适的小区环境。主流的业主的意见，对业委会是支持的，新业委会上任后，小区风貌的改观确实不小。我以前早上出门晚上回家，和邻居都不认识。做这件事，认识了很多业主，看他们在朋友圈发小区的新貌照片，也很有成就感。

众蚁社区：哪些事会有成就感？

王舰：不到两年的时间，改造了小区人行步道，恢复了监控系统，新装了行人道闸及小区车牌识别系统，实施了新的《车辆管理办法》，新开了行人进出小区的边门，表决通过了《消防设备改造方案》即将进场施工。

年前小区新开的小门广受好评。10年来，小区一直有开一个小门的诉求，但因为有不同的反对的声音，比如离门较近的那栋楼的一楼业主强烈反对。考虑到有人举报，就有可能让开门的费用支出打水漂，业委会还要担责，我曾建议由业主来主导，但时间会拖得比较长，最后还是由业委会来主导做。小门方便了绝大多数的人，有的小区业主直接少走一公里的路。业主的主流意见是认可的，业委会很有成就感。

我们还做了快递柜，但被捅到了新闻坊。原来的快递是物业代收，发生过多次快递遗失的问题，很多业主跟物业讲要装快递柜，最后确定了一个位置，在物业办公室和业委会办公室的窗前，占用3、4平方米的绿化，当时发了个公告，告知会有多少公共收益，两周没有反馈，就安装了。没想到装上后被那栋楼二楼的业主投诉，提及的原因包括影响景观、雨滴声音、安全隐患（担心有人通过快递柜爬到他们家阳台之类），我们提出一些对策和他沟通了好多次，居委也反复做工作，但都没用，他找了新闻媒体来报道，居委表示说会整改，最后快递柜拆掉了。其他业主又不理解了，我们就只能把新闻视频放出去。可见，业委会的决策有多难——业主的很多需求，是他需要这个东西，但同时不希望在自己家旁边，一个人一个想法。

众蚁社区：这个时候复旦学的管理也不管用了。

王舰：是的，企业管理在小区行不通。业委会成立后，如果小区没有起色，业主就会觉得不理解，认为你必须好好干。业主觉得业委会应该代表业主利益，但业委会要代表的是全体业主的利益，而非个别业主的利益。但提意见的人大都是从自己考虑的。所以要在各个不同的利益群体间形成一个好的决策，是一个难题。你只能让一部分人满意，只能争取让大多数人满意，但那个小部分，哪怕只有三五个人，也会令人觉得头疼。幸好，业主中理性的还是占了大多数，比如地下车库开发商产权车位涨租金，从每月250元涨到350元，半年后又从350元涨到500元，按规定开发商要和业委会协商确定其车位出租价格，但，业委会明确表示不同意这么短时间内从350涨到500，开发商还是执意涨价。绝大多数租车位的业主按新的价格标准付钱了，有一两个业主在群里要求我们业委会去和开发商谈，不同意涨价。最后意见得以平息下来，是有一个业主跳出来说，你在哪个位置，你让出来我1000元接手。确实，物业登记列表上有很多人在排队等着长租车位。

众蚁社区：从你的个体体验来说，上班族参与业委会精力够得上吗？

王舰：我们二期4名委员当中，之前3个人都上班，现在是两个人上班。平稳状态下，工作和业委会是可以兼顾的，这要求物业要给力一些。业主大会、业委会的很多事情，可以让物业做。但有时候如果物业操作的事情没法令人满意的话，又不得不自己来做。比如，维修资金年度公告的事。物业可能完全按照维修资金系统的要求，纯粹公布相应报表了事。他不会考虑到我们“一会两制”的特殊情况，容易引起业主的误会，留下很多后遗症。我分析了各项维修工程明细以及维修资金支出情况，通过公众号、楼栋公告栏与公告的报表一并张贴公告，给业主进行解释。

众蚁社区：任期内还有什么目标吗？

王舰：三年的任期过了一半了，我希望能给业委会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普及业主大会、业委会的知识，让业主更多的了解相关规则，多点对业委会的理解。总有那么些业主是不理性的，他不管受过什么好处，只要自己的利益受损，就会跳出来反对。很多事情也没法真正做到有效沟通，因为你去讲任何道理，他只认定自己认为重要的那一点。

业委会现在推进的很多事情，起初都是业主提的，但真的去做还是有很多人不满意。本来今年想推进做一个儿童乐园，但是前段时间又有人说不需要。原定想改为儿童乐园的场地，有的业主表示现在可以滑滑板车，也蛮好的。可见，家有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业主的诉求就不一样。只能再看看是否有更合适的场地，能否达成比较一致的意见。毕竟，一旦改建为儿童乐园，出了事故业委会也是要承认责任的。

众蚁社区：你现在怎么看待参与业委会这件事？他给你带来的改变有哪些？对于还没入坑的人想说点什么？

王舰：很多人提到业委会都觉得费时且毫无收益，往往会劝人说多考虑赚钱不行吗，多带孩子不行吗？在我看来，参与业委会，会让人对世界的看法入木三分。多了业委会的这种体验，我和家人的相处也有改变。我经常会想，既然我对业主的事都能用那么平和公正的方式，那我对家人怎么就不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很多最初会让我情绪化的东西，最后都会往客观理性的角度转变。所以，业委会绝对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业主大会、业委会应该是目前国内最民主的领域了。业委会是业主大会的执行机构，业主大会由小区全体业主组成。业委会代表的是全体业主的共同利益。我有点理想化，希望各参与方都能有满意的结果。对外，无论是街道居委、房办、开发商、物业，在保证业主利益的情况下，可以达到一定的平衡状态。可是，往往最大的阻力和矛盾会来自业主内部，任何一件事情，不可能做到几百户甚至几千户业主每个人都满意。业委会内部也逐步达成了一致的思路：业主意见比较统一的、能操作的尽快推进，意见分化严重的、有问题暂时解决不了的先搁置一下，宁愿慢一点，也不冒进。

我的想法一直是希望在规则范围内，尽量公开、公正、透明，多渠道保证业主的知情权、提高业主的参与度。无论是业委会内部，还是业主大会范围内，事前可以充分地、对事不对人地沟通协商，如果是表决通过的决议，希望大家都能遵守、执行。如果实在认为损害了个人利益的，可以通过居委、街道、12345市民热线等渠道反映，甚至可以起诉至法院要求撤销业委会或业主大会的决议。

参与业委会工作，个人觉得是很好的“基层民主实践”。这一年多的时间，让我对社会、对社区、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我学习听取更多维的意见建议，尽量尝试综合平衡各方面的想法诉求。同时，更是对自己心性的磨练，更加理性、平和。按流行的说法，是更“佛系”了。民主的本质就是妥协。我想，如果让20%的业主做一次业委会的工作，可能会有很大的改变。很希望未来会有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其中。

好消息：众蚁社区推出众蚁课堂啦，分享给小区热心业主，持续的业委会知识小测验，助力一个更专业的你，营造一个更以理服人的小区。

信息搜集：洋泾花园城第二届业委会委员共7人，6男1女，其中6名上海人，1名新上海人，年龄层分布：80后1人， 50后6人，7人中2人在职，其余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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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Niwei.F 

本期作者|X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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