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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陈漱渝:鲁迅之革命观
今年是鲁迅诞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很多报刊都在热情约稿。我首先想起了“鲁迅的革命观”这一话题。
这是为什么?
提起鲁迅是谁,像我这种年龄段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这当然不是指鲁迅持枪荷弹上过沙场,而是指当时中国革命有文武两条战线,鲁迅就是文化战线的领军人物。但近几十年来,人们谈论的大多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作为学者的鲁迅,或者说,鲁迅不但是文学家,而且是国学家、书法家、收藏家……而淡忘了他的革命家身份。
产生这种现象并非偶然,因为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有人认为革命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导致流血和牺牲,应该告别这种“暴力”和“恐怖”。反映在中小学教材中,不仅《清贫》不见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不见了,《刑场上的婚礼》不见了,就连辛亥革命志士林觉民的《与妻书》也不见了。
然而,在鲁迅的语汇里,“革命”一词并不是一种政治忌讳。1927年4月8日,鲁迅在广州黄埔军官学校发表讲演,题为《革命时代的文字》。他说:“其实‘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会才会改革,人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由此看来,鲁迅对“革命”的理解是十分宽泛的,既包括了进化、改良,又包括了特定历史时期难以避免的暴力革命。总之,革命是一种推动历史车轮前行的力量。
鲁迅本人对革命是一种什么态度?他的革命观有没有一贯性?鲁迅作品告诉我们,鲁迅早年就有通过个性解放的途径建立“人国”的理想,但中国3000年的封建专制跟个性解放是水火不相容的。回顾漫长的历史进程,鲁迅认为中国曾经历的无非是两种时代的更替:一种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另一种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无论在以上哪个时代,中国人都没有争到做人的资格。所以,鲁迅神往于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1934年,鲁迅在《答国际文学社问》中明白无误地谈到他的思想转变:“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
在苏联解体、社会主义阵营不复存在的当今,我们应该如何正确解读鲁迅上述这段话?我的理解是:
第一,《国际文学》是当时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机关刊物,鲁迅的答记者问是他晚年在国际范围一次郑重的政治表态。跟他同时接受《国际文学》采访的还有茅盾,茅盾跟鲁迅持同一政治立场。他的回答是:“大概是一九二〇年罢,我开始叩‘文学’的门,那时候,伟大的‘十月革命’已经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的国家,可是我们中国方面对于这件创造人类历史纪元的大事业的真相,知道得很少,特别是关于文化方面……我竭力想从‘十月革命’及其文学收获中学习,我困苦地然而坚决地要脱下我的旧外套。”可见,对“无阶级社会”的向往与追求是“五四”以来先进中国人的共同理想,也应该是我们今天在实现中国梦过程中仍然执着追求的崇高理想。
第二,上世纪30年代,继十月革命之后,中国知识界再度掀起了“苏俄热”;有些人还产生了“联苏制日”的想法,就连胡适也承认苏联进行的政治实验的正当性。鲁迅所说的“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主要指两点:一是消灭了沙俄时代的农奴制,千百万农奴冲出了地狱之门,成为支配自己命运的主人;二是成功实现了由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变,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陷入经济萧条的时候,苏联小麦和石油的出口量震惊全球。以上两点即是人权的尺度和生产力的尺度。这两个标准,至今仍然具有普适意义,是衡量社会制度优劣的主要标尺。
第四,鲁迅当年虽然发表过赞扬苏联的言论,但并非主张照搬苏联的政治模式。他对美国记者斯诺说:“我不了解苏联的情况,但我读过很多关于革命前苏联的情况的东西,它同中国的情况有某些类似之点。没有疑问,我们可以向苏联学习。此外,我们也可以向美国学习。但是,对中国说来,只能够有一种革命——中国的革命。我们也要向我们的历史学习。”(《鲁迅印象记》)
今天,我们国家已经实现了由“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们重温鲁迅的革命观,具有什么现实意义呢?我认为,其意义主要在于增进我们理想的纯洁性与坚定性。理想纯洁与否取决于它的初衷,取决于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崇高的革命理想根基在民。鲁迅在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中曾明确表示,他之所以拥护当时中国的革命政党,无条件加入其领导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是因为这个政党是足踏在地上,为着中华民族的生存、温饱和发展而流血奋斗。这同他的人生理想完全一致。鲁迅是在中国革命处于低潮的白色恐怖下走向革命的,不像那种脚踏两只船的“革命文学家”,革命高扬时就把脚踏在革命这条船上,革命一旦受挫又赶紧跳到文学这条船上。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鲁迅从来没有对革命怀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他一直认为,革命过程中必然会有血,有污秽,但还有婴儿。在鲁迅看来,世上本无神人一般的先驱,君子一般的大众,也没有“主角无不超绝,事业无不圆满”的革命。所以,无论革命遇到什么艰难挫折,鲁迅对革命的前景始终怀着乐观的信念。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原题目为《鲁迅诞辰谈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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