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新区“旧农民”的生存之道
原载《群言》2017年4期
希望与迷茫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站在安新县白洋淀景区的门口,早上八点不到,停车场几乎已经停满。在景区停车场我遇到来自中六村的魏师傅,在他的指引下来到距离白洋淀景区不足一公里的大王镇中六村。
进到村口,随处可见堆砌的砖头和尚未完工的土房。中六村有一千八九百人,土地承包面积人均1.5亩,大部分人的主要收入来源仍是种植小麦和玉米。在村口空地上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们,一听说我是来调查雄安新区的,几乎一窝蜂地围过来,询问着新区建设的政策情况。“和农民相比,我们当然希望当市民了!”和村民的交谈过程中,可以明显看出他们的兴奋之情,“以后我们村、我们这里比保定还大呢!”
整个中六村在安新县城里打工、买房的人不到5%,除了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们,中青年大多仍旧留在村子里,依靠每人一亩多的地和农闲时打点儿零工解决温饱。“每家人都在种地,农闲的时候要么是盖房子、搞建筑,要么是做服装,”中六村的马老太告诉记者,“留在村子里多好,干嘛要往外走?”淳朴而保守的村民们如今被卷入现代化的建设之中,兴奋之余,也充满着对政府的期盼、对未来的希望,还有在规划政策落地之前的些许迷茫。村民们的疑问多集中在:没了地,怎么生活?要拆迁,能拿到多少赔偿?老人能不能领到养老金?与网络上雄安新区人民一夜暴富的段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农民们朴实无华的愿望,“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生活有保障,一切都能安顿好,我们也相信政府能够做到这一点!”
坝子上的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围着我说个不停,马老太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说:“我是个老党员,你多听我说说!”说着带我走到一面刚砌了一半的砖墙面前,“我大儿子是搞装修的,装太阳能热水器,现在下达命令不让盖房,他相当于没工作了呀!你看这些房盖到一半就停了,等着娶媳妇的都没有地方住,只能住在别人屋里。我们当然希望当市民、住楼房,但是得过多久呢?我大儿子一家、我和我老头子,都咋生活?”马老太一脸期待,希望我能给她一个答案。
安新县和容城县仅相距16公里,两个县的支柱产业一是建筑建材业,二是服装业。从2017年3月起,两个县的农村房屋建设一律被禁止,在多个路口设有检查站,村民们相互监督建材的运送,使得从事建筑建材行业的村民(以中青年为主)目前基本处于待业状态。
雄安新区规划范围涉及河北省雄县、容城、安新3县及周边部分区域
而素有“北方服装名城”之称的容城县,服装行业似乎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风采。中六村村口检查站的大爷叹了一口气,“这几年服装都不赚钱了,村里的服装小厂子差不多都倒闭了”。我走访了容城县静宇制衣公司的工厂店,那里的销售人员告诉我,“小型的服装厂最近几年确实都被淘汰了,像静宇这样稍微大一点儿的,现在有一部分(服装)销往乌鲁木齐、俄罗斯,有一部分厂商过来批发、贴牌儿卖,不过在近两年之内,都长久不了”。
面临两大支柱产业的衰退,在规划落地之前,安新县和容城县的农民生活如何保障?这个时间差究竟会有多长?我走进一家位于安新县闹市的驴肉火烧店,发现做菜的老板、吃火烧的顾客们都在讨论这件事。当地一位市民说的话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我农村的孩子想到县城里上学,没法儿买房,工作不景气又租不起房,只能等着规划、拆迁,可能五年,可能十年,这期间可怎么办?这么长时间又不是说着玩儿的”。
2017年4月1日,国家提出了雄安新区“千年大计”的建设规划,我们每个人仿佛都是历史的见证者,语气、神采里都透露着隐隐的兴奋,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的雄安地区村民们也掩盖不住他们对后代即将成为“城里人”的期盼。与此同时,大家更盼望政府能够在规划落地之前和规划初期,把他们的方方面面都安顿好。也许10年、20年是千年发展必经之路的一小部分,但是对于这期间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这期间需要安度晚年的一代人而言,却是不可替换、无法重来的时光。
当新农村遇上新特区
雄县是雄安新区三个县里基础设施建设最好的。站在县政府旁边免费的市民公园里,看着宽阔平坦的马路和往来的车流,我明显感到,这座小县城已经有了绿色休闲城市的雏形。走进距离县政府不足五公里的朱各庄镇胡家台村,一排排统一规格的红房顶二层独立小院楼房,与安新县中六村的土砖平房形成了鲜明对比。胡家台村是新农村建设的示范村,是河北省开展农村新民居建设的试点村。近五六年来,不断修建起来的新民居成为村民幸福生活的保障,但建立新特区的消息传来,却引起了村民们的担忧。
“你看看这一排排的新房子,好多人还没入住,甚至有好些还没建完呢,现在又说建特区不让动工,还可能要拆,你说我们愁不愁?”胡家台建筑队的大部分人都因为没活儿干回家了,只剩下老胡和年轻人小胡在整理着剩下的建材,等着哪天又可以动工了再用,“这些新房子,入住最久的也不过三四年,更别提还没入住的,如果又拆,大家当然心疼了。”
当年新民居建设,村委会给盖新房的农民家庭每户三万元的补偿,除去所有补贴之后,盖房子和装修加起来,村民自己还得掏20多万。“几乎家家都参与了,很少有没盖新房的,大家当然都想住楼房了。没钱的就是借钱也要把新房给盖起来。”一旁的小胡说,“新民居建设真的很成功,大家对新房子都很满意。现在突然传来消息要建立新特区,我们离县城这么近,这些新房子怎么办?大家都着急着呢。”
我站在胡家台村的空地上,微风一吹,扑面而来的沙尘让人睁不开眼。老胡和小胡对沙尘仿佛浑然不觉,继续谈论着未来新特区的建设,期待着更好的生活环境,能够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听说那些高科技的公司都要搬过来,工作岗位是多了,但是哪个岗位能要我呢?我除了有体力之外啥也不会。”年近五十的老胡拿出他布满灰尘的大水壶灌了一口,放在地上,指着它说:“本地的村民,无论老少,有一技之长的人很少,等新区建好了,我们是不是社会的最底层?拿了赔款,就像这个水一样,喝一口少一口,未来下一代怎么办?”
小胡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阴凉地里蹲着点了一根烟。“对于我们年轻一点儿的人来说,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想着未来建设新区,我们是不是也能出一份力,是不是有更大的平台让我们施展?但是在新区,我们也不想做最底层啊,会不会有人来培训我们?”小胡说到一半不说话了,可以看出他对家乡的发展有很大期待,也许自己也能到大企业里工作,再也不用在村建筑队里干活儿,但是怎样融入未来会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新特区?自己真的能成为“城里人”吗?自己在“城里”的位置又是什么样的呢?这些疑问,应该是无数雄安农村里的年轻人这几天反复琢磨的。
炒房如火如荼:雄安村民能否烈火重生
设立雄安新区的消息一出,北京、天津、山东等各地居民装上钱、带上卡,蜂拥来到这三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只为一个目的:买房。4月2日上午,雄县县政府召集房地产和房屋中介公司紧急开会,明确叫停雄县境内所有售楼行为,房产市场全面冻结。《人民日报》微博评论称,“雄安不是投机客的天堂”。但是面对无法抑制地飙升的房价,雄安新区的“旧农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雄县某售楼处张贴的封条
“说实话,外人总是调侃我们一夜暴富,但我们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呢,”安新县漾堤口村的村民拉着我说,“现在房价飙升得真让我们心慌!”安新县漾堤口是一个水村,与种植小麦和玉米的村庄有所不同,这里的村民主要以打鱼为生,并没有承包的土地。“你比如说我们家,老父母亲和兄弟姐妹七户人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只靠着在芦苇地里打鱼赚钱,完全是靠天吃饭,虽然收入不多,但至少能解决温饱。”
如果要建立新区、拆迁农村,漾堤口村的村民普遍担心他们得到的赔偿会远远低于其他种庄稼的村,一是因为他们没有承包土地,二是因为他们村住房极其紧张,多户人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到时候分摊下来,人均面积极小。“说实在的,县城里的房子在4000的时候,大多数农民就已经负担不起了,现在价格又飙升,300万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走过雄县、安新和容城县的多个农村,我发现在县城里有房的村民极少,几乎所有人都指着农村里的一套房过活。而村与村之间的情况又相差很多:雄县胡家台村大部分人家都住在新修的二层小楼里,安新县中六村富裕人家一户能有近400平米的小院,而漾堤口水村不富裕的人家七户人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分摊下来能有多少面积?同样是村民,但也许赔偿结果差之千里,是不是会产生矛盾冲突?不同情况的村民,会不会有与之相适应的拆迁政策?这些都是村民们急于知道的,也期盼着政府能为他们安顿好的。
如今抢房、炒房的热议尚未降温,雄安新区人们一夜暴富的段子走红网络,但是,在新区生活的“旧农民”的心声、他们的希望与迷茫能不能被更多的人注意到?我走访了四五个村子,每进一个村子都会被村民们团团围住,表达着他们的期盼与担忧。一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都拉着我的手向我询问,想在规划落地之前的迷茫时期得到一些答案。每次我都只得无奈地把问题记下来,把联系方式记下来,向他们保证一旦得到任何消息会第一时间联系他们。
朴实而保守的村民们没有网络上呈现的一夜暴富的狂喜,他们有热切的期待,也有近期的焦虑。“我们完全相信国家,但也希望国家能够考虑到我们农民的困难。”中六村的马老太拉着我的手说,“期待你们再来!”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