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习俗｜潮汕新年有滋味儿
二零二零 ◆ 鼠年大吉
感受完北京的年味儿，现在我们一起来看看潮汕人家是怎样庆祝春节的？具有浓郁南粤特色的潮汕节俗，经历数千年的沿袭发展，已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底蕴与精神内涵。
在潮汕，代代传承着这样一句老话：“过日子，勿忘时年八节。”八节就是指新正、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节和除夕。岁时节日丰富多彩的过节仪式，世代沿袭相传，蔚然成俗，或纪念祖先、或寓意寻根，或祈望幸福、或寄托信仰，都有独特深邃的民俗蕴意，形成一道独具“潮味”的民俗风景线。
古镇迎新
我一直认为，一个族群的文化积淀和精神内涵，会在新年节俗中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
潮人是一个特殊的群落。这个群落的聚化生成非常复杂，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自东晋以降至南宋末年，因中原战乱频繁，许多士族被迫南迁，相当一部分在福建一带作短暂的停留后越过汾水关，进入广袤的潮汕平原，扎根“创祖”，成为今日潮人的主体，而原来的潮汕土著则渐趋式微。中原移民带来了各地不同的行为范式和生活习俗，并在长期的创业斗争中经受了考验和扬弃，经过了融合和同化，形成了今天独特的潮汕民俗。从形式到内涵，都可谓丰富多彩，蔚为大观，成为海内外2000多万潮人所共同拥有的群体性文化。
要考量潮俗文化，应从潮人一年中最重要、最隆重也是最欢乐的节日——新春佳节来切入。达濠古镇的过年节俗，就是潮俗文化中一个代表。
达濠人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即已开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方落下帷幕，高潮是除夕和新正。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老爷上天”的日子。濠人所谓的“老爷”，是一位长驻在家庭、保佑阖家平安的神明，据说他是天公的儿子，必须在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初四上天晋见父母，介绍一年来该户人家的基本情况，类似现在的述职。各家各户为了欢送“老爷”上天，早早做好准备，洒扫庭除，设下香案，摆上供品。供品主要是大吉、甜圆、清茶，还有供应“老爷”座驾的马料糖、马料水等。有的地方还有“咬牙糖”的习俗，用麦芽糖粘在“老爷”木偶像的嘴边，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爷落天”是正月初四，同样，家家户户都摆香案供品恭迎。
“老爷”上天之后，人们就开始忙着操办年货了。首先是蒸制各式粿品，如红壳桃、发粿、肚兜粿、金龟粿等。临近除夕，更是欢快而忙碌，杀鸡、杀鹅、割猪肉，在祭祀祖先的供品准备停当之后，屋里屋外要进行一次大扫除和精心布置，此外，男人要理发，女人要挽面，图个“新年变新样”。
阴历的最后一天，如是月大，濠人称为“三十夜”，月小称“廿九夜”。到了这一天，各家各户在祭拜祖宗之后，全家老少开始轮流洗“花水”，即用四式或十二式花叶加入洗澡水中，意在洗去旧的污秽，干干净净迎新正。儿时这是最令人振奋的时刻，因为洗完澡，穿上新衣，就可到大人那里领取红包，而明天，一切都会是新的，一切都会是美好的。
华灯初上，家家开始围炉。在大厅设大圆桌一张，全家老少列座有序，家人平时不论去哪里，都必须赶回来团圆合聚。桌子中央架起一个大边炉，这是用锡和铜打造的一种器皿，中间盛放火红的木炭，四周热汤中放置鱼丸等食物。潮汕方言里，“丸”与圆同音，寓意合家团圆。边炉四周摆满各种菜肴，有几种是不可或缺的：生灼鲜蚶寓意钱多多，黄豆干炒韭菜象征吉祥长久，鱼代表年年有余，炒蒜谐音有钱算，等等。
这顿丰盛、热闹、喜庆的团圆晚餐，其乐融融，一年来的烦恼一扫而光，欢声笑语中，不觉夜已深沉，小孩忍不住早已酣然入睡，而大人们则“叩”起了工夫茶，在满室氤氲的茶香中等候新年的来临。
刻交子时，四周就迫不及待地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阵紧似一阵，孩子们从睡梦中醒来，欢呼“新年喽、新年喽”，揉着睡眼跑到大厅，逐一向大人们“旦好话”——“新年好”“大赚”，长辈则给孩子以学业进步的期望。一家子亲亲热热、和和气气，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
炮仗声一直持续到天明方才萧疏，各家各户在天井摆设香案，祷告上天、祭拜祖先，匆匆吃一点姜薯圆后，一家子抱儿携女出门给亲戚朋友拜年。有句俗谚：“有心拜年初一二，无心拜年初三四。”拜年越早越好，以示诚心。出门拜年的人，都带着潮州蜜柑，且不能为奇数。蜜柑即黄果，濠人称为“大吉”（大的橘子），表示吉祥如意。潮人这个习俗是有来历的：古时，有一年将过春节，某村突然流行口渴症，一仙人托梦于村里一位美丽聪明的少女，说“吃柑保大吉”，少女马上遍告全村，村人按仙人指点吃了柑，口渴症竟奇迹般好了。自此，潮州蜜柑成了吉利的象征。
新正期间，大街小巷都热闹非凡，到处是探亲访友、拜年贺春的人流，更有传统游艺，如“英歌舞”“舞虎狮”“游联标”等节目，给春节添姿加彩，把新年的喜庆推向高潮。
到了初四，节日的气息尚浓，接“老爷”落天之后，初七大伙儿过一个充满古远人文关怀的青菜节——七样羹。初九，全家人丁沐浴斋戒，祭拜玉皇大帝，名曰“天公生”，接下来，就忙着准备过喜庆、吉祥的元宵节。
在新正到元宵节的15天里，按俗例家家户户都会张灯结彩，烛火长明，“火树银花台，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灯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在元宵节，濠人把灯的意蕴发挥到极致。元宵之夜，闻名海内外的潮州花灯粉墨登场，精彩纷呈，满城花灯满街人，外地来客叹为观止！
元宵节一过，“男女老少找工课”，潮人的年方才在人们美好的祈盼中落下帷幕。
古镇的年是一幅浓郁的风情画，充分体现了达濠民俗文化的特点，其中大量保留和涵养了远古的文化信息，这是中原民族文化魂魄和精髓的流漫。
七样羹：渊源有自的潮汕蔬菜节
农历正月初七为“人日”，是潮汕人的蔬菜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采（买）来七种不同的时令蔬菜混合在一起烹煮，达濠人给这种蔬菜煲起了一个十分雅致的名字——“七样羹”。不论大人、小孩，每人至少吃上一大碗。吃“七样羹”时，大人要教小孩子唱一首歌谣：“七样羹，七样羹，大人吃了变后生（年轻），奴仔吃了变红芽（面色红润），姿娘吃了如抛（朵）花。”
“七样羹”中，芥菜、厚合和萝卜是必不可少的。
芥菜，潮名大菜，这种蔬菜中的粗汉，是“七样羹”的首选。霜风初起，冷冷露光中，它绿中泛紫的裙叶，呈宝石般的光泽。茎叶爽脆、可口，香味纯正，是平凡的农家菜。《礼记》载：“脍，春用芥。”其食用历史悠久，可见“七样羹”体现了一种远古的情怀。
厚合，叶大如扇，茎硕汁多，是一种从中原南移的粗生贱长的蔬菜。平时是作为饲料，不能入肴的，但在“七样羹”中却唱主角，这反映了先民对根和祖先的眷恋和叩念。
萝卜又称菜头，上古叫芦葩，中古改称菜菔，“冬吃萝卜夏吃姜，医生无赚饿死妻”。其块根如玉，汁水甘洌，是一种著名的药蔬，冬春食用，能清热降火，去痰化积——“七样羹”中包含着养生之道。
除此三款，再随意选配四种（这时可供选择的菜蔬很多），加上调料放入锅中生火烹调。尚未煮熟，早已异香扑鼻，及至一锅热气腾腾的“七样羹”端上来，那绿色的汤汁和茎叶，刷亮了人们的眼睛，轻啜一口，清爽、鲜美至极，胜过宴会的百种佳肴。一家老幼围坐在八仙桌前，别有不可言喻的温馨。正如苏东坡所说：“蓼茸高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和羹之美，在于合异”，难怪外地朋友尝过后，都大加赞誉，羡慕达濠人真好口福。
这个节日，如果从人文意蕴的角度探究，当是源于先民对春天、对大自然的赞美和感恩。春天的潮汕平原，“草芽菜甲一时生”，各类蔬菜约会似地一齐来参加春天的大联欢。用一个节日来表达对造化亘古的感念，正是达濠人优雅情怀的生动体现。
如果从养生的角度来看，在新年伊始，设置蔬菜节也是十分合适的。新春的欢娱热闹接近尾声，连日来都是鱼肉油腻的佳肴美食，换换口味，来几碗清素的菜煲，中和肠胃，消积化食，非常必要。
古镇族群大多源于中原，因战乱而南迁，我疑心这个食蔬的习俗可上溯至古昔，或许与内地深有渊源，一查史籍，果然如此。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晋时，南人以七样菜为羹。”这是我见到的最早记录。历经1700多年，连名字都没有变动，可见潮汕文化确实固守和涵养着许多中原地区已经湮没了的文化信息，是古文明的活化石。苏东坡在《菜羹赋》中说：“汲幽泉以揉濯，搏露叶与琼根。”又在《后杞菊赋》中说：“春食苗……庶几西河南阳之寿。”据周作人先生考证，日本古代把“春七草”（其中一为芥菜，一为萝卜）称为“御形”（最好的菜式），实际上与“七样羹”是一致的，仅是叫法不同。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唐四时宝镜》说：“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这些记载都与潮人的习俗异曲同工。在潮汕，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女娲氏开天辟地，一日作鸡，二日作狗，三日作猪，四日作羊，五日作牛，六日作马，七日作人。初七为人日，人日须食七种青菜……萝卜取‘清白’，芹菜取‘勤劳’，大蒜、厚合合取‘诸事合算’。”
饮食文化其实涵盖了一部二十四史，在此又印证了潮汕文化与中原文化渊源之深，联系之广。达濠蔬菜节把中原农耕文明对土地的深情眷恋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对根的认同的同时，又深深打上了潮汕风情的烙印。过节的仪式尽显潮汕人的审美情趣、精神内涵和道德操守，从中可以窥到潮人群体的人文特质：对绿色大地异乎寻常的礼赞和崇拜，而且人与绿色大地是融为一体的。
元宵灯节
农历正月十五，是我国传统节日中最富诗意的元宵节，也是潮汕人比较重视的一个喜节。中国道教有“天官当令是上元”的说法，据说天官正月十五生，故元宵节又称“上元”，“宵”即夜，元宵即“上元之夜”，由于上元之夜家家点灯庆贺，故元宵节又称“灯节”。
今日潮汕人大多是中原族群南迁的衍蕃，元宵节的种种风俗习惯和过节范式被完整地承袭下来，这是与中原大地一脉相承的人文基因在千百年的颠沛和挑战中顽强的延续，已汇入地方（包括海外潮人社会）文化的主体。
据蔡泽民先生《潮州风情录》考证，潮州府自唐以来，每逢喜节元宵家家户户都会祭拜先祖，吃汤圆，游花灯。现民间流传妇孺皆知的《百屏灯》就是元宵花灯上的“戏出”；优秀传统潮剧《陈三五娘》取材于民间传说，故事背景是明代，剧中的爱情纠葛就发端于元宵之夜上街观游花灯，可见游花灯至少有七八百年的历史。
潮剧《陈三五娘》剧照
新正三节的这些节俗，揭示了潮汕人深藏于精神内核中的道德操守和价值取向，既有对中原农耕文明的继承，又深深打上地域特色的烙印，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原载《群言》2019年2期
原文标题：潮汕节俗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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