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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选登】从淤泥里开出一朵莲花

翟业军 群言杂志 2022-07-27



“与现世'不离不即',方能寻找、建构生活中的诗意。”这是本文作者对“寻找生活的诗意”的态度。我们不妨在文中,看看作者与现世的“不离不即”所指为何?



不久前,接到《群言》的约稿信息,希望我以“寻找生活的诗意”为主题写一篇随笔。我有点犹豫,因为我早已过了相信生活还有什么诗意的年龄,转念一想,又答应了下来,因为这是一次难得的逼迫自己直面并不愿面对的话题的机会。我必须借着这次机会,思索如下问题:我和我所身处的时代还有诗意吗?如果有,它是什么样的,扎根在哪里?


古典时代的人们不信任现世,在他们看来,现世不过是囹圄、泥淖、幻影,哪有什么诗意可言。如果是中国人,他就必须突破所有人、事的围困,来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世界,“独钓”属于自己的“寒江雪”——中国人的“金鳞”只现于绝对的枯寂中。如果是西方人,他就应该绑上伊卡洛斯的翅膀,飞啊,飞啊,飞越现世的迷宫(是迷宫,不是迷楼,失路于迷宫的人们亟待找到一个出口,迷楼里却是无止境的徜徉和驻留),飞向太阳,飞向永恒,哪怕因为过于接近太阳而融化了翅膀,最终葬身大海。伊卡洛斯是流淌在西方人血液里的命定的骚动和哀愁。波德莱尔咏叹:“爱美而遭焚身/再难享无上荣光/寄名托付深渊/愿它是我的坟圹。”安德烈·纪德总结:“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后依然是他在短暂的一生所体现的人类不安、探索、诗意的飞升的形象。”西方人越是追念伊卡洛斯,就越发坐实了现世无非是迷宫、牢笼的宣判,他们的诗意只能绽放在飞越现世的决绝里。《苏鲁支语录》有句被过度引用成心灵鸡汤的话:“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引用者明白不了的是,尼采所说的“起舞”不是把生活弄得活色生香,也不是奋斗,而是要以伊卡洛斯之舞超越令人窒息的现世,超越“庸众”的命运,让自己成为“超人”——“超人”就是穿上“红舞鞋”,一直跳下去,至死方休的人。


这两年,高晓松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成了爆款金句。这句话当然不值一驳,因为“远方的田野”不过是远方人们的“眼前的苟且”,他人的“眼前的苟且”怎么能够成为我的诗意,我的救赎?不过,这一懒惰、敷衍的金句还是令我沉思良久:在扁平的现代、后现代,深度被拆解,不再有现世之上、之外,惟余绵延不绝、铺天盖地的现世之中,现世成为我们唯一的尺度和可能,那么,朝哪里飞翔,在何处起舞?如果说诗意在远方的说法不过是一种逃避的话,我们又该如何建构我们的诗意?——没有诗意与诗意的建构,纷至沓来的碎屑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喜欢张爱玲的《更衣记》。一开始张爱玲设想,如果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那么,一年一度6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多么辉煌热闹的事啊。想象中的衣服的嘉年华竟比真实还真实,还有力,以至于她的回忆都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接着,她又觉遗憾,因为清朝统治近300年,女人竟没有时装可言。她更觉讶异: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怎么可以不觉得厌烦?不过,人心当然思动,300年的女装不会真的一成不变,她细数着女装在衣领、袖口、前襟、滚边上为数不多的小小变革,兴奋得好像从厚厚的岁月尘埃中拉出一个个异代知音——衣中有人,写衣服,就是在写人,写一颗颗盈盈欲溢的女儿心,就像在汪曾祺那里,食中有人,什么样的人就会吃什么,从吃什么也可以看出是什么样的人。写衣,写食,这正是朝现世沉潜,试图打开现世本身含藏着的诗意的努力。此为“不离”。但是,说来说去都是衣服,终究是壅塞、琐碎的,就像一个人如果太热衷于吃,毕竟只是两足兽。于是,她在罗列了那么多衣服式样之后,空穴来风似地为文章这样作结:秋凉薄暮,小菜场收摊,满地的鱼腥和芦粟皮渣,一个小孩骑自行车冲过来,放开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鱼腥和皮渣(也包括林林总总的衣服吧)就是一地鸡毛的现世,现世是生之根基,岂可轻忽?但是,我们在郑重地走过满布鱼腥和皮渣的现世之路时,必须葆有“一撒手”的冲动和力量,只有葆有这一种冲动和力量,我们才能不为鱼腥和皮渣所沾染、所捆缚,才能绽出自己心性中活泼泼的根芽,如此一来,我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光风霁月,我们就是诗意和美好。此为“不即”。


至此,我的态度水落石出了:与现世“不离不即”,方能寻找、建构生活中的诗意。所谓“不离”,就是承认现世的本体性地位,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现世的淤泥里,而不是用“苟且”一词把它一笔勾销,因为没有现世就没有生活,遑论什么生活的诗意?所谓“不即”,就是不承认淤泥只是淤泥,不接受人生只是在淤泥里打滚的(伪)真相,而是要从淤泥中开出一朵莲花来。我想到王安忆的《闺中》,写一个上海女人,务实,拘谨,小心翼翼地躲开所有可能的伤害,也由此错失了爱情、婚姻,一辈子待字闺中。她的细碎的一天漫长如一生,绝无变化的一生短暂得不过就是一天。然而,王安忆在用极绵密的笔触交待了她的“不离”的一生之后,一定要给她一个“不即”的机会,让她穿越自身的狭隘和壅塞,让她飞扬起来: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出门远行,在湘西,当地人表演抢婚,仿佛洞穿了她的空虚、苍白和渴望,偏偏一把把她纳入轿中,疯狂地颠起来,她在剧烈的颤动中发出一声声绝叫,就像是新婚。真喜欢这一声声绝叫啊,在一声声绝叫中,不单是她本人,也包括王安忆的创作,都从淤泥中开出了一朵莲花。



原载《群言》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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