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多少次机会可以触碰极限？ ——玉珠峰攀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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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爬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挑战。作为一个在贵阳山区从小长大的孩子，家门口就是各种大山，随随便便就可以登顶。长大以后也经常抽时间去爬各种不同的高山，像什么华山，泰山，黄山等等，登顶也是稀松平常。我一直都看不上什么坐缆车的，毕竟爬山的乐趣在于爬，而不是坐个缆车直接登顶。这种自信心更是在啥都没准备直接登上海拔5025米的四姑娘山大峰之后达到极致，好像我可以随便不断突破极限，所以在看到包老师的“朗诗峰上”组织了中欧校友户外协会玉珠峰的攀登活动之后，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
准备攀登
对这次攀登活动我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的，比如去买了一些装备，研究了一下玉珠峰的基本情况，不过没做太多的体能训练，毕竟我一直在进行拳击和肌肉的力量训练，普通的这些体能消耗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总体上而言，我对这次攀登的预期大致上算是一个吃苦夏令营，过去吃点苦，爬上一个更高的山头，回来以后可以增加一些谈资而已。不过事实上是大错特错了，这七天的经历，是我这些年最苦的七天，没有之一。还好我推荐的几个朋友都在最后一分钟放弃了攀登，否则估计会恨死我了。
10月2日，我从上海飞到西安，在西安短暂停留一天以后，从西安飞到了格尔木。格尔木属于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海拔大概2800米，当天入住了黄河大酒店，大概四星级招待所的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高原反应，半夜睡觉只醒了一次。之后我才知道，这是我接下去六天里睡得最好的一天了，我的玉珠峰攀登之旅算是正式开始了。
西大滩 – 4200米
10月4日，我们驱车3个多小时，从黄河大酒店开到西大滩的凯途高山登山基地，开始了海拔4200米左右的适应性训练。中途还路过了昆仑山世界地质公园，用昆仑圣泉的水洗了洗手。原来玉珠峰处于可可西里国家自然保护区内，这次登山活动可能是最后一次玉珠峰的商业攀登了。我也暗下决心，争取能爬上去。凯途的条件不算太好，12个人住一间的上下铺，隔壁有沙发和火炉，是大家吃饭的地方。还有一面签名墙，上面写着：“玉珠峰6178，雪山梦想开始的地方”。玉珠峰其实是一座入门级的攀登雪山，南坡平缓，没有什么技术要求，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就可以了。在西大滩，我们已经可以看到玉珠峰的冰川了。
与我同队的攀登队友有登过珠峰的老手，也有经常攀登训练的中欧师兄，还有一些出于兴趣爱好过来的小白，总之我没觉得这是一场特别难的攀登，看看大家都信心满满的样子，我只觉得住宿条件稍微差了一点。不过既然是吃苦夏令营，也就不要求太多了，伙食啥的都还不错，还有免费的零食随便吃。第一天白天就出去散散步走一走，穿过青藏铁路线，看看壮美无比的冰川，心情顿时很放松，可以抛下世间的纷纷扰扰，甚是喜人。下午徒步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高反，就是有些气喘。晚上还听老师讲《高海拔环境疾病机制与预防》的讲座，主要是避免肺水肿和脑水肿，另外要注意不能有执念，一定要听向导的安排。
第一天晚上高反终于来了，跟我在爬四姑娘上大峰营地晚上那天的体验差不多，主要就是头疼，睡不着，睡2个小时就会醒一醒，加上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房间外的大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实在是不好受。另外我带的睡袋枕头是去年在中欧毕业旅行的那个枕头，弄得颈椎也不太舒服。不过这个级别的疼痛对我来说还行，毕竟是有体会过蝶窦炎的人，那才叫头疼欲裂。
10月5日我们要做一段拉练，计划从4200米的西大滩营地爬到4500米左右。营地后面是一些山坡，非常适合训练，我觉得状态也不错，爬升的速度虽然比不上群里的各位大神们，但是也算是能按照规定的速度和呼吸速度进行爬升，比如每50步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继续走。白天也没有什么高原反应，胃口还挺好，吃得下去，领队还说我体能没问题，我对登顶的信心越来越大。
当天晚上的睡眠质量比前一天好一点，虽然依然是头疼，但是可以睡到3-4个小时了，半夜起床看到雪山皑皑和繁星点点，也觉得旅程非常值得，就算这个级别的头疼也可以接受，只是半夜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嘴唇发紫，缺氧还是蛮严重的。
大本营 – 5050米
10月6日大清早，我们需要从西大滩驱车前往大本营，海拔5050米。一路上经过三江源驿，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保护可可西里的英雄杰桑·索南达杰纪念碑。这位英雄为了打击盗猎，在1994年被偷猎者枪杀，享年才40岁。就在上个月的14日，青海警方还发布公告，抓到一名参与枪杀他的嫌犯，希望能告他在天之灵。
玉珠峰的南坡大本营就在玉珠峰之下，抬头就能看到皑皑的冰川和白雪。这里海拔5050米，由于纬度比较高，植被很少，所以空气中的氧气含量比较低。按照物理计算，处于5000米海拔的空气，氧气含量只有0度海平面氧气含量的50%，不过实际上现在接近冬天，晚上气温大约是摄氏-10到-20左右，氧气含量更低，和5300米的珠峰大本营差不多。当然吃住的条件就比不上西大滩了，大家都只能住帐篷，上厕所也是直接挖个坑解决。这种条件其实我也不觉得啥，反正忍忍就过去了，之前在戈14上也就是类似的这种，只是这次时间稍久，为了爬山么，总得做出牺牲。
晚上在高山上也没啥事，就听教练和向导讲讲他们以前爬山，登珠峰的各种故事，有死去的，也有被救下山切了几个手指但是活下来的。这时我还比较感慨，觉得珠峰这种挑战还是太大了，我估计也不乐意去，没必要跟生命过不去。我还想掏出看了一半的《穷查理宝典》继续看下去，后来看了2页就放弃了，根本看不进去，还是听着大家聊聊天吧。
真正的挑战其实来自于这一晚。我的头已经不疼了，在5050米的海拔高度，我甚至认为自己没什么高反，这个高度已经比我爬的四姑娘山大峰要高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海拔上睡觉。西藏那曲有个县叫双湖县，平均海拔5000米，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而我们这个大本营高度就在5050米。我当天晚上几乎没有睡着觉，不是因为头疼，而是因为心悸。只要稍微呼吸变慢一点，心脏就会突然抽搐，出现心慌的表现。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好，刚要入睡就又会惊醒。我脑中终于第一次萌生了撤下去的念头，毕竟命比较重要，我是过来爬山的，不是来对抗高反的。发了几条消息给队长想要咨询下意见，他好像没有什么反馈，想想算了，明天白天再观察一下，毕竟如果出现心源性损伤，这个不可逆也不是闹着玩的。两人一间的帐篷其实还挺不错的，比听12个人的呼噜声好，就是有点冷，再加上帐篷特别矮，钻进去穿我的雪地靴都喘得不要不要的，穿2只鞋上去真是要了老命，要喘个几分钟才能消停。
10月7日早上似乎半条命都快没了，又困又没有力气，心脏很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窦性心律不齐的原因，心率大概在100到120之间。不过太阳出来之后感觉好了很多，大家在空地上学习冰爪，雪镐，安全带，主锁，上升器的使用等等，毕竟下午就要出去冰川上拉练，学习如何爬大雪山了。当然玉珠峰是个没什么技术难度的山峰，这些东西也就是意思意思，用的机会不大，备着就好。中午吃过饭之后，走了1个多小时到冰川开始练习，我白天的状态恢复了不少，心脏没有什么不适了，除了海拔太高太喘就差不多了，也熟悉了冰爪和安全带上升器的使用。
10月7日晚依然无眠，好像前半夜能睡着1小时，后半夜又能睡着1小时，心悸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我还是有想下去的冲动，也有想爬上去的欲望，这两种交织在一起，异常艰难。不过最后想要登山的冲动战胜了下撤自我保护的本能，毕竟熬了那么多天，明天就要真正地爬山了，还是上去吧。
C1 营地 – 5600米
10月8日的计划是从大本营攀登到海拔5600米左右的C1营地，距离大概3.8公里，海拔提升500-600米。据当地最快的向导说，他需要40分钟，而我们预计是4个小时爬到。事实上我从12：30出发， 到下午6点左右到达，爬了快6个小时！这段路基本上没有积雪，就是不断往上爬。有趣的是我和另外一位队友由于积雪融水的关系，走到了冰雪上，没有走寻常路。队长作为滑雪教练，还背了几乎30公斤的滑雪板到了C1营地，想要从玉珠峰上滑下来，真是令人佩服的举动。当时他爬得非常慢，走几步就要休息休息，我和向导还不时地帮他卸下背包休息休息。这段攀爬没有技术难度，就是不断地上坡，不断地走路，由于前一天我也没有睡好，消耗实在太大，各种喘息。不过幸运的是我的心脏倒没什么感觉，增加了我最后一天登顶的信心。
当晚18点我们就开始吃东西了，泡面啥的味道其实还真不错，我的胃口一直都还不错，只是睡眠质量是真的呵呵了。最后一天的帐篷是3人一间，我和向导及队长住一间。第二天计划是凌晨3点起床，4点出发开始登顶，所以8点就让大家进帐篷睡觉，这是根本睡不着的。这一夜也是我睡眠质量最差的一夜，完全无眠，连浅层的都没有。队长那个睡袋特别庞大，我挤在一个角落里，头不小心贴到了帐篷上，冻得生疼。心脏的不适感又一次袭来，各种心慌心悸穿不上气，实在是太苦了。心中涌现出了无数个草泥马，为啥要来爬这个苦逼的山，还好当时想要跟我一起去爬的朋友们放弃了，否则万一出人命怎么办。
冲顶！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终于熬到了早上3点，可以开始登顶了。我的向导非常贴心地帮忙穿好了冰爪，安全绳，我也带好头灯等着出发，真正的攀登终于来了！
其实这条雪路上也没有太多挑战，就是爬坡。走冰爪和走徒步鞋的感觉也没差太多，Scarpa 6000的雪地靴穿着也蛮舒服的，就是重，差不多每只有2公斤。第一段的攀爬还是比较顺利的，只是在中间我突然有点闹肚子，想要腹泻，但是刚脱完裤子冷风一吹，又全都收回去了。从5600爬到5900米高的这一段基本上就是慢慢走，向导也非常贴心，不断地激励我说就快到5900了。为了避免我走一步歇一歇还蹲下的坏习惯，我跟他一起规定了走10步休息10秒的策略，如果我心率太高或者走不动，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但是10步不能破。这一段的行进还算是比较顺利，我们非常开心地走到了5900米，只是在走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头晕，我估计还是因为缺氧的关系，心脏心率倒一直保持在130左右。早上7点45左右，天开始蒙蒙亮，往下看去，我们已经比边上所有的山顶都高了，只是前方还有一个著名的大冰盖，才能登到6178米的顶峰。
绝望的大冰盖
坡度进一步上升到了大约40度，现在我连走10步休息10秒也撑不住了，变成了走5步休息，后来又改回了10步。看着前方的队友走走停停，我甚至想说有没有机会超过他们，正是这个不自量力的想法让我拉爆了心率。在5900米到6000米的阶段，我出现了听力下降，几乎听不清楚向导的话，需要把耳朵露出来才能听清楚。爬到6000米的那个阶段出现意识消失，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那里的，只记得心率过快，我一下子坐在雪地上，问向导说我会不会猝死。看着登顶后撤下的队友，他们跟我说这个爬升一定要用40分钟，千万不能太快。他们的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为了节省能量，从6000米左右开始我使用上升器进行爬升，努力往上一步一步挪。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哲学思考，我问向导说，我为什么要爬上去？爬上去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向导当然还在不断鼓励我说你的脸色没问题，你可以的。但是我的感受是心脏已经快要跳爆，万一心率太高挂了怎么办。虽然我自我感觉体能还可以，但是心肺已经快飙到峰值，这真的是极限的体验。这时向导的对讲机里传来了营地的对话，问我和另外一位队友还爬不爬。毕竟雪山登顶是有时间窗口的，如果太晚了再上不去，可能会下不了山。一旦当雪山的风速过大，很有可能出大事。那是推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直接在6160米的地方选择了不登顶，当然我也很敬佩我边上的女队友，她的选择是再给15分钟登顶，最后她也完成了登顶。
这就是我最后留下的最高高度的照片，6160米。
关于为什么我在那里选择是不登顶，其实并没有太多理性和逻辑上的思考，那是我的下意识的反应。事后想来，这个选择是比较理性的，毕竟心肺承受几乎达到了极限，我也不需要靠登顶来证明什么，6160米也已经是我的攀登新高度了。
下山
这还不是终点，登山的终点是到山下，而不是登顶那刻。前几天有个队友还跟我说去年十一有人登顶雀儿山的时候猝死了，搞得我很紧张。既然决定不登顶，就赶紧下山，毕竟山下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
下山这一路上，更魔幻的事情发生了。我感觉下山走的这段风景，走的这些路，都好像是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我跟向导说我以前走过这段路，我上次下去的时候几乎就没有停，直接就到了，这次却要不断休息，实在是太累了。我甚至对向导说，回大本营的路不应该这么走，应该走那条河边，因为我上次走过！我不止一次地认为我之前应该爬过这座山，走过这条路，所有的细节我都认为曾经做过，不知道这是大脑功能失调，还是真的发生了时空穿越，搞得向导小哥也很莫名，实在是对不住了。整个下山的路走了将近6个小时，心脏和腿都几乎不是我自己的，绝对是真正的极限挑战。
当然，我很庆幸活着回到了上海，人生又多完成了一件事情。体验了挑战自我极限的过程。虽然今天我还不知道这次攀登对我的心脏有没有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即便如此，这也是人生的自我选择而已，完全符合我的存在主义的人生观。刚到上海的时候听力依然没有恢复，心脏也有一些不适，过几天可能会去医院再检查一下。
下山之后
关于最后没有登顶，我倒是没什么遗憾，只是在格尔木机场厕所里反思的时候，想着有一丝丝后悔。体力上我应该还能支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肯定是可以冲顶的。风险是心脏问题，或者是天气变化下不了山，最后丢了命。对这次攀登本身，我绝对没有任何后悔，我做到了两点：
尽人事，听天命。
适可而止，不能矫枉过正，放弃“我执”。
我的攀登之路肯定不会停止，不过我可能不会选择高海拔的攀登了。风险的确很大，比如心力衰竭，肺水肿，脑水肿等等，这不是一个健康的运动，却是能挑战极限的运动。普通人在现代生活里，能挑战极限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做一次这样的事情。人类在自然界面前是非常渺小的，用有限的生命去挑战无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玉珠峰的攀登虽然结束了，人生的攀登却仍在继续。一方面要继续挑战自己，另一方面要“知止”适可而止，这大概是中庸之道的最高境界吧。最后祝队长早日康复，能继续参与喜爱的运动。
END
曾今，伏案只识技术世界
而后，抬头遍历创业之艰
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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