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推荐的一份思想史书单丨冰读2016

▲潘天寿 读经僧图 

景凯旋

南京大学教授

01《知识分子的背叛》

朱利安·班达 著   佘碧平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 5月

【推荐理由】当今时代，人们像追逐物质一样，追逐着知识时尚，很少有人愿意去重温那些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古典，并从中寻求对现实问题的解答。然而，我们最终会发现，尽管知识在不断更新，许多先贤阐述的仍然是最基本的原理。这就是经典的意义，面对信息爆炸的时代，它们构成了人类知识的压舱石。

《知识分子的背叛》作于1927年，但却具有古典的性质。经历了一次世界大战，朱利安·班达看到民族主义、阶级理论改变了现代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服膺和提倡某个种族、民族或阶级的特殊道德，同时热衷于实际政治。对此，班达认为这是知识分子的背叛，因为在他看来，传统知识分子的职责从来都是远离政治激情，采用超越和抽象的原理著书立说，探讨那些永恒的普遍事物。

按照班达的说法，尽管知识分子在历史上也没有阻止住仇恨和杀戮，但是他们却制止了社会形成崇尚仇恨和杀戮的观念。可以说，“正是由于有了他们，在两千年里，人类虽然行恶，但是崇善。”人类文明正是在这一矛盾所造成的夹缝中发展出来的。即使古代那些暴君，当他们行恶时，也不会认为他们的行为就是善行，所以“尽管他们胡作非为，他们并没有给文明添乱。也就是说，虽然道德受到了侵犯，但是道德观念还是完整的。”

班达是一个古典的自由主义者，即苏格拉底、柏拉图、伏尔泰、康德、贡斯当、阿克顿、托克维尔那种贵族类型的自由主义者，相信存在着一些人类的基本伦理，这些伦理标准是超验的、永恒的、普遍的，建立在一个整全的世界图景的基础上。但是，随着世俗化、平民化的进程，现代知识分子越来越鄙视普遍价值，鼓吹特殊价值，成为依附于某个民族或阶级的有机知识分子。正是在他们的推动下，道德观念不再是完整的，最终产生了纳粹集中营和古拉格群岛。

也许，现代人已经很难回到从前那种整全的世界图景，但当代各种时尚的主义和思潮分析到最后，都是建立在虚无的废墟上，无法应对各种特殊价值的冲突。正如班达在此书扉页上引用勒努维耶的话：“世界因为缺乏对超验真理的信仰而备受折磨。”说到底，这是现代人自身的选择，因而不可避免地要承担其选择的后果。

02 《思虑二十世纪》

托尼·朱特 著  蒂莫西·斯奈德 著   苏光恩  译  

中信出版社   2016年3月

【推荐理由】如果我们想要回顾二十世纪，并对此做出一个基本判断，就应当去读那些具有思想洞察力的历史学家的书。说得明确点，去读托尼·朱特的《思虑二十世纪》。此书是这位因渐冻症去世的历史学家的思想自传，采用对话的形式。用对话者斯奈德的话说，这是一部有关欧美现代政治理念的历史，主题是权力和正义。

朱特二十世纪中期出生于英国，父母都是来自东欧的犹太人。但他从未写过犹太人的历史，也没有专门写过英国，尽管英国的教育赋予他一种清明的理性。他一生的渴望是找到一把解决欧洲问题的钥匙。他既是欧洲现代史的参与者，也是其观察者，尤其是他后期开始了解东欧知识分子的思想，这使他得以写出杰作《战后欧洲史》。

通过这部思想传记，读者可以了解朱特的生平、他的思想和时代的状况。朱特在书中分析了整个二十世纪，同时谈到了许多著名的思想家。在政治思想上，他是一位社会民主主义者，倾向于凯恩斯的观点，反对哈耶克的主张，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伯林意义上的多元主义者，意识到人类所有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种客观立场源于他的历史学家身份，既考虑到抽象的真理，也考虑到事实的真理。

在朱特看来，二十世纪是一个人类不幸和集体苦难的故事，自由主义最终取得胜利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它何以有此适应能力，正是本书的主旨之一，而它能否继续有此适应能力，则是朱特留给我们的思考。

03 《责任的重负》

托尼·朱特 著  章乐天 译

中信出版社  2014年9月

【推荐理由】《责任的重负》是托尼·朱特的一部观念史著作，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选择法国的布鲁姆、加缪和阿隆作为其个案研究对象，实际上也代表了他自己的思想。

法国既是服装时尚的代表，也是思想时尚的代表。自大革命后，法国知识分子就有个特点，他们总是喜欢将自身的争论转变为世界性的话题。然而，二十世纪的法国思想界始终拘泥于左右之分的叙事，从未想过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对他们来说，知识分子只有加入某一阵营，才算进入公共生活，结果却导致政治上和道德上的不负责任。

在朱特看来，知识分子的真正责任不是政治介入，而是思考的严肃、勇气和正直。书中讨论的几个知识分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布鲁姆是政治家，加缪是作家，阿隆是哲学家，他们并不自成一派，责任伦理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坚持了传统知识分子的立场，即对人道主义的普遍价值的维护。正因为如此，他们生前都与醉心于党派之争和思想时尚的时代格格不入，并遭到欧洲主流知识界充满仇恨的排斥和攻击。

这几位思想家曾长期被主流社会所误解，身后终于获得应有的荣誉。事实证明，他们对时代的理解要远远胜过其他人。这就是朱特的看法：他们才是法兰西精神的真正代表，通过阅读他们的著述，人们才能理解自己所经历的时代。

04 《自由的崛起》 

凯利  著  王怡 李玉臻 译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8年7月

【推荐理由】马克斯·韦伯曾探讨过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关系，凯利的《自由的崛起》则探讨了加尔文主义与个人自由的关系。此书回溯16世纪到18世纪加尔文主义关于政教关系的思想，并且述及加尔文的公民抗争和宪政思想在日内瓦、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和北美殖民政府中的传播，并最终导致英国光荣革命后的宗教自由和公民自由，以及美国独立战争和制宪运动所产生的自由宪政制度。

作者凯利是苏格兰人，也是福音派作家。按照他的阐释，现代的自由观念源于宗教改革，亦即加尔文宗。对于加尔文来说，上帝的公义是一切世俗法律的源头，他坚信“两个主权和两个国度”的古老信条，因此，加尔文主义的政教观是一种“二元主权论”。政教分离意味着国家与宗教是两个国度，基于超验的神圣津法，人民通过盟约建立起公民政府，有权推翻任何世俗暴政。换言之，由此建构的国家定义只能是宪政主义，不是国家主义。

随着世俗化自由主义的进程，加尔文主义的自由概念逐渐被启蒙运动的社会契约和自然权利的观念所取代，其在政治学上的影响也渐渐式微。显然，对于作者这一基于信仰的历史诠释，人们会有着不同的观点，但作者相信，人们至少会赞同这样的看法：

“关于人被造的尊严、人的堕落与罪性，以及人类被救赎的可能的观念，在两方面都促进了社会的进步：既有效地阻止了政治的罪恶倾向，也维护了人类的尊严和自由。”

05《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

马克·里拉 著   邓晓菁 王笑红  译

 新星出版社  2005年11月

【推荐理由】此书作者是美国当今著名的思想史专家，英文题目直译应当是“不计后果的心灵”。尽管中文题目有点“标题党”，但却抓住了该书的主旨。书中讨论的对象是海德格尔、施米特、本雅明、科耶夫、福柯和德里达等大名鼎鼎的思想家，通过分析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与政治态度的关系，直言他们的政治谬误所带来的思想混乱。

正如阿伦特在评价海德格尔时引用瓦恩哈根的警句：“他以对真理的激情抓住了假相”，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思想无与伦比的深刻，但当他们面对现实政治时，却都陷入了弥赛亚和暴力的空想。这也是许多人文知识分子的缺陷，只有心志伦理，没有责任伦理。

该书的后记尤其精彩，运用柏拉图的例子，指出这些大思想家其实是受到叙拉古的诱惑，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类型：“亲暴政的知识分子”。要避免这种悲剧，知识分子需要彻底清除为了实现自己的理念而萌动于内心的暴虐倾向。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里拉未从丧失普遍价值的角度去分析这些思想家的谬误，仍是归结到韦伯所说的心志伦理的问题，而韦伯既是一个伟大的社会学家，同时也是一个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者。

06 《夭折的上帝》

马克·里拉 著    萧易  译

新星出版社   2010年2月

【推荐理由】此书与《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属同一作者，是目前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书中讨论了西方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的关系。作者认为，西方现代社会是对抗政治神学的思想反叛所创造的，但政治神学的强大吸引力在于它的整全性，因此，自从政教分离成为现代共识之后，政治神学的观念仍然能引起某些西方人的激情，这表明了西方社会的脆弱性。

作者相信，这个脆弱不是制度性的，而是思想上的，毕竟政治神学曾影响西方一千多年，对宗教信徒而言，它永远是一种可能的另类选择。这部书由此探究了政治哲学与政治神学之间三个世纪的争论，试图通过各种事件的叙事重构这一观念的历史。

作者在书中论述了基督徒所想象的神与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有三种方式：一位无所不在的神，一位不在场的神，以及一位超然的神。霍布斯信奉一位无神论的无所不在的神，卢梭和康德阐述了一种超然的神，而20世纪之初的弥赛亚派则信奉不在场的神。作为一位自由主义者，里拉在此书中反对政治神学，并把现代世俗极权的出现与宗教的弥赛亚观念联系起来。

虽然里拉对政治神学的历史叙事可以用来看待当代宗教极端主义的兴起，但他将世俗极权与政治神学联系起来的观点却是值得讨论的。正如卡萨诺瓦所指出，这种联系是一种对晚近历史的选择性遗忘，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世俗意识形态所导致的人类牺牲超过了任何一个时代，而没有一次大屠杀或大清洗是由于宗教狂热和不宽容引起的。

尽管如此，现代政教分离的原则仍然是人类社会最好的选择。在这个意义上，此书仍值得一读，人们不但可以从中了解，历史上宗教与世俗化在政治领域曾有过何种争议，同时还可以获得启发，消除了宗教狂热的世俗政权又如何能避免国家主义和领袖崇拜的狂热。

07《现代性与大屠杀》

齐格蒙•鲍曼  著  杨渝东 史建华 译

译林出版社  2002年1月

【推荐理由】这是一部研究纳粹大屠杀与现代性关系的名著。经历了纳粹集中营与苏联古拉格，人们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史无前例的残暴会发生在现代社会？对此，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的回答是，现代极权制度并没有违背现代性精神，“它们没有偏离文明进程的主轴”。极权不是人类进步坦途中的一次偏离，而是现代性的一个组成部分。

与许多学者不同，鲍曼强调纳粹大屠杀是理性主义的产物，“没有现代文明，大屠杀是不可想像的。正是现代文明化的理性世界让大屠杀变得可以想像。”也就是说，现代人倾向于一个彻底受人类规划的理性世界，而大屠杀与理性所崇尚的高效与秩序并没有冲突，它的技术成就和组织能力也都是现代的。换言之，现代性的最大问题就是在世俗性的官僚管理体制下，个人良知变得不再重要。

在鲍曼看来，现代官僚机构具有一种理性的客观化功能，即造成执行者与对象之间的心理距离，这种心理距离使得暴力的执行者可以保持冷然的道德中立，将施暴的对象非人化。组织纪律取代道德责任，成为行为的规范与美德，执行者只知忠实地执行命令，根本不想去了解行动的目的，因为他遵从的是国家公务员的职责，而不是个人的道德判断。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便是这样产生的。

由此看来，科学理性并不一定意味着给人类带来幸福，它也会带来灾难。对于宗教去魅后的人类命运，这部书是令人震撼的警示。

08《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

迈耶  著  王岽兴 张蓉 译

商务印书馆   2013年11月

【推荐理由】有关纳粹德国的历史，许多人都读过《第三帝国的兴亡》，但基本上讲，这是一部胜利者书写的宏大历史。要从各方面了解纳粹，得读更多的著述。迈耶的《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就是从大众角度讨论纳粹的一部著作，我曾对此写过一篇简短的书评。要言之，此书讲述的事实表明：没有大众社会，就没有现代极权。

近年来，国内出版社译介了不少研究纳粹历史的书籍，仿佛是在因应当下充满冲突的世界和不确定的未来。有学者认为，纳粹极权也是极左，不是极右，这种观点当然可以讨论，但有一点则是肯定的，极权主义是国家主义的最高阶段，它将自己民族置于一切之上，蔑视普遍价值，崇奉优秀群体和领袖的特殊价值。在这个意义上，纳粹既是历史，也是可能的现实。读这些书籍，或许可以警示我们，纳粹主义的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

这里就不一一评述了，还是就手头的书，列一个书单吧：

09《第三帝国的语言》

维克多·克莱普勒  著  印芝虹 译

商务印书馆  2013年9月

10《纳粹德国的腐败与反腐》 

弗兰克·巴约尔 著 陆大鹏 译  

译林出版社  2015年7月

11《解读希特勒》

塞巴斯蒂安·哈夫讷 著  景德祥 译 

译林出版社  2016年1月

12《从俾斯麦到希特勒》

塞巴斯蒂安·哈夫讷 著 周全 译

译林出版社 2016年1月

13《纳粹德国——一部新的历史》

克劳斯·P. 费舍尔  著  佘江涛  译  

译林出版社  2016年8月

14《纳粹医生》

罗伯特·杰伊·利夫顿 著 王毅 刘伟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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