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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九、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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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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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七、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九、二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九、三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一、三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三、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五、三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七、三十八章)

兄弟(下部)第三十九章

 
  周游卖掉最后一片人造处女膜,这时处美人大赛没有结束,刚刚进入最后的决赛,这个江湖骗子要告别我们刘镇了,要告别苏妹点心店里带吸管的小包子,要告别那些买了人造处女膜的处美人。也要告别赵诗人了,周游说赵诗人为他工作了十天,薪水一千元;租用了赵诗人家的仓库十天,租金二百元;由于赵诗人工作出色,奖金是二千元。周游的手指在舌头上沾了一下口水,哗哗地数给赵诗人三千二百元。他的手指又在舌头上沾了一下口水,又数给赵诗人五百元,说这是给苏妹的包子钱,他忘记了在苏妹的点心店里欠了多少包子钱,他说五百元是肯定超过了,他让赵诗人转交给苏妹。

  周游没有告别宋钢,他同样付给宋钢一千元薪水和二千元奖金。然后他坐在宋钢家的沙发上,在刘镇贩卖人造处女膜的巨大成功,让周游雄心勃勃了,他海阔天空地描述起了美好的前景。他告诉宋钢,他需要一个助手,这个助手就是宋钢。论工作能力,赵诗人强于宋钢,可是赵诗人靠不住,随时都会出卖他。周游说十天时间相处下来,觉得宋钢是一个可以充分信任的朋友……“你是这样一个人,”周游在宋钢家的沙发上架起二郎腿,“我把所有的钱交给你,离开一年再回来,你也不会花掉我一分钱。”
  然后周游动情地说:“宋钢,跟我走吧!”
  宋钢情绪激动,一个崭新的前景出现了。他知道自己在刘镇已经没有前途了,永远只能做个“首席代理”,如果跟着周游出去闯荡,就有可能成就一番事业。
  他不知道林红为了给他治病花掉了多少钱?他不知道这是李光头的钱,林红说是她父母亲友的钱,他知道林红的父母亲友里面没有一个是富有的,他觉得林红是在向别人借钱给他治病,长此下去就会拖垮林红。宋钢对沙发里的周游点点头,坚定地说:
  “我跟你走。”

  到了晚上,宋钢把贩卖人造处女膜挣到的三千元钱交给林红,林红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宋钢跟着那个名叫周游的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走了十天竟然有三千元。看到林红吃惊的样子,宋钢吞吞吐吐地说了很多话,先是说自己的身体经过治疗,现在感觉好多了,又叹息起治病花掉的钱,然后又说了一堆“树移死,人挪活”和“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道理,林红听了一头雾水,不知道宋钢在说些什么?最后宋钢才告诉林红,他打算跟着周游出去闯荡一番事业。把周游对他说的所有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林红。宋钢恳切地问林红:
  “你同意我去吗?”
  “不同意,”林红摇着头,态度坚决地说,“你先治病,病治好了再说。”
  宋钢神情悲哀地说:“就怕我的病治好了也晚了。”
  “什么晚了?”林红不明白。

  宋钢叹息一声说:“家里的钱根本不够我治病,你父母亲友的钱也不多,我知道你是向别人借的钱,就是病治好了,欠的钱我们也还不清了。”
  “钱不用你去想,”林红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好好治病就行。”
  宋钢摇了摇头不说话了,他知道再说下去林红也不会同意。二十年的夫妻生活下来,只要林红不答应的事,宋钢就不会去做。宋钢不说话,林红以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了。林红不知道宋钢已经铁了心要跟着周游去闯荡江湖,那一刻她忘记了宋钢性格里的倔强。当林红像往常一样睡着后,睡在林红脚旁的宋钢彻夜无眠,他倾听着林红均匀的呼吸,抚摸着林红温暖的小腿,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想到明天就要和林红分别,不由心酸起来,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分别。

  第二天早晨,林红骑车去针织厂上班时,宋钢站在门口,一直目送林红骑车在大街上远去。然后他回到屋子里,在桌前坐了下来,铺开白纸给林红写信。宋钢写得十分简单,先是请求林红原谅他的离去,接着请求林红相信他,他这次出去一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虽然比不上李光头,他挣到的钱也一定会让林红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最后他告诉林红,他带上了一张他们的合影照片和一把屋门钥匙。照片他每天晚上入睡前都会看上一眼,带上钥匙表示他随时都会回来,只要挣够了钱,他就立刻回到家中。
  宋钢写完后,起身找出了他和林红的合影,这是当初刚刚买下那辆亮闪闪永久牌时的照片,两个人扶着自行车幸福地微笑着。宋钢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放进了胸前的口袋。他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只印有“上海”两字的旅行袋,这是从父亲宋凡平那里继承的唯一遗产。他把几身四季的衣服放进了旅行袋,把没有用完的药品也放了进去。宋钢觉得还有时间,把林红换下的衣服放进了洗衣机清洗,开始整理打扫起了屋子。宋钢满头大汗,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把窗玻璃擦得明亮如镜。

  这天中午的时候,宋钢和周游像两个小偷一样离开了我们刘镇。周游对宋钢提着的老式旅行袋很不满意,他说这都是旧社会的旅行袋了,提着它什么生意都做不成,他把宋钢的衣服倒进了纸箱子,把宋钢的旅行袋随手扔进了路旁的垃圾筒。看到宋钢留恋地看着垃圾筒上的旧式旅行袋,周游安慰他,说到了上海以后就给他买一个上面有外国字的箱子。
  然后宋钢抱着纸箱子,周游提着他的大黑包,两个人在炎热的中午,低头匆匆地走向了长途汽车站。宋钢不知道周游的大黑包里有十万多元的现金,周游来的时候把自己全部的钱都买进了人造处女膜,到我们刘镇时口袋里只有五元钱了,他赌了一把,赌赢了,现在带着十万多元的现金扬长而去。当他们两个人乘坐的汽车开出车站时,周游这个江湖骗子回头对我们刘镇说:
  “后会有期。”

  宋钢也回头看起了他的刘镇,看着大街上几张熟悉的脸迅速远去,又看着熟悉的房屋和街道逐渐远去,宋钢一阵心酸。他心想几个小时以后,林红骑车从这条熟悉的街道回到家中,知道他已经离去时,她可能会生气,也可能会伤心落泪。
  宋钢在心里对林红说了一声“对不起”。长途汽车的行驶,让宋钢眼中的刘镇越来越远,消失在了广阔田野之后。宋钢回过头来,身边的周游抱着他的大黑包呼呼睡着了,宋钢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正在被口罩吞没。
  黄昏的时候,林红骑车回到家中,开门进去后看到家里十分整洁,她笑着叫了两声,她说真干净。然后她喊叫着宋钢走进厨房,没有看到宋钢,往常这时候宋钢已经在做晚饭了,林红心想他去哪里了?她从厨房里出来,经过客厅的桌子时,没有看到上面宋钢留给她的信,她走到门口,开门后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夕阳西下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对面苏妈的点心店已经亮灯了。林红回到屋子里,走进厨房做起了晚饭。她似乎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她以为是宋钢回来了,站到厨房门口,屋门没有动静,她转身继续做饭。

  林红做好晚饭,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这时天已经黑了,她开灯后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她没有在意,在桌前坐下来看着屋门,等待着宋钢回家。林红在等待的时候突然感到身旁的白纸上有几行字迹,她有些惊慌地拿起来,匆匆读了一遍才知道宋钢走了。林红拿着宋钢的信夺门而出,仿佛要去追赶宋钢似的向着长途汽车站疾步走去,她在路灯和霓虹灯闪耀的大街上走出了一百多米后脚步慢下来了,她意识到此刻的宋钢已经远离刘镇远离自己了。林红茫然地站住了脚,看着大街上来往的人流和车辆,低头看一眼手上的白纸,缓慢地走回了家中。
  这天晚上林红坐在灯下,摇着头将宋钢简短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一颗一颗掉在纸上,直到化开后把宋钢的字迹弄得模糊不清,她才放下这张白纸。林红没有在心里责备宋钢,她知道宋钢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她责备的是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宋钢的决意要走。后来的日子里,林红度日如年,在厂里不断遭受烟鬼刘厂长的搔扰,回到家中就是一片寂静,身边没有了宋钢,倍感孤独的她只好将电视长时间开着,听着里面发出来的各种声音,想念着宋钢,甚至想念着宋钢的口罩。晚上入睡前,林红心里就会一阵难过,她想到宋钢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家里一分钱。

  林红没有告诉别人宋钢跟着周游走了,只说宋钢南下广东做生意去了。周游在刘镇贩卖人造处女膜,林红觉得不是正经生意,她以为宋钢跟着周游到广东后仍然贩卖人造处女膜,宋钢做这样的生意让她说不出口。
  林红每天都在等待着宋钢的来信,她每天都会在中午的时候走到工厂的传达室,看着邮递员将一捆信件扔在传达室的窗台上,她急忙打开来,一封封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宋钢没有给她写信,一个月以后,宋钢给她打来了电话。那是晚上了,宋钢的电话打到了苏妈的点心店,苏妈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敲响了林红的屋门。
  然后是林红急匆匆地跑过街道,进了点心店拿起了电话,她听到了宋钢的声音,宋钢在电话另一端急切地说:
  “林红,你好吗?”
  林红听到宋钢的声音眼圈就红了,她对着话筒喊叫:“你回来,你马上回来!”
  宋钢在另一端说:“我会回来的……”
  林红继续喊叫:“你马上回来!”

  两个人就这样说话,林红要宋钢立刻回家,宋钢说他会回来的,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林红开始是用命令的语气,后来哀求宋钢了。宋钢始终说着他会回来的,他肯定会回来的。然后宋钢说要挂电话了,说这是长途电话,太费钱了。林红仍然在电话里哀求宋钢:
  “宋钢,你快回来……”
  宋钢把电话挂了,林红拿着电话还在说话,听到话筒里响起一串盲音,林红失落地放下了电话。这时她才想起来没有问问宋钢的情况,她只是说了一堆“回来”。林红难过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看了看坐在柜台里脸色阴沉的苏妹,林红向苏妹苦笑了一下,苏妹也苦笑了一下。林红走出点心店时,想和苏妹说句话,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就低头走了出去。

  后来的几个月里,苏妹和林红同样伤心失落,周游这个江湖骗子不辞而别后,苏妹的肚子逐渐大起来了,群众议论纷纷,猜测是谁将苏妹的肚子搞大的。群众胡乱怀疑,可疑对象越来越多,最后多达一百零一个,赵诗人也被他们怀疑进去了,赵诗人就是被怀疑的第一百零一个,赵诗人对天发誓对地跺脚地表示自己的清白,结果越描越黑,群众更加怀疑是他干的。赵诗人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们刘镇的群众:点心店的苏妹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人家也是公认的富婆,要是把她肚子弄大了,他还会在自己的破屋子里住吗?赵诗人说:
  “我早就搬到对面点心店去做老板啦。”
  我们刘镇的群众这才相信赵诗人是无辜的,群众继续怀疑群众,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是周游干的。周游是一个了不起的骗子,他和三千个处美人一起来到我们刘镇,那些处美人和评委睡,和组委会的领导睡,和李光头睡,和刘新闻睡,和……睡,睡来睡去。评委、领导、李光头和刘新闻等等蒙在鼓里睡,睡得全是做了修复术的组装处女和用了人造膜的散装处女,只有周游一个睡了个原装处女,让我们刘镇女人里面唯一的处女苏妹也成了前处女。

  周游走后五个月,苏妹的肚子开始挺起来了,她仍然每天坐在收钱的柜台前,不过她不再和女服务员说话,也不再和顾客说话。周游的不辞而别让她伤心欲绝,此后她脸色阴沉,再也没有笑容。她母亲苏妈常常发呆,常常叹息,有时偷偷落泪,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会在女儿身上重现?群众先是好奇,先是兴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群众说苏妈就是这样的,谁都不知道她的肚子是谁搞大的,只知道她生下了苏妹。如今苏妹的肚子也被一个神秘男人搞大了,苏妹怀胎十月后生下的也是一个女儿,苏妹给女儿取个名字叫苏周,就是这时候仍然没有群众去怀疑周游这个江湖骗子,群众这时候对怀疑没有兴趣了,开始热衷于预言家的工作了,他们大胆预测,说这个名叫苏周的女婴长大成人后,也会和外婆和母亲一样,肚子神秘地大起来。群众老练地说:
  “这就叫命运。”

第四十章

  江湖骗子周游在我们刘镇贩卖人造处女膜大获全胜,他带着宋钢从上海出发,沿着铁路南下,再接再厉地推销起了阴痉增强丸。他的阴痉增强丸也分为进口和国产两种,进口的名叫阿波罗牌,国产的名叫猛张飞牌。这两个人在铁路沿线的一些中等城市下车,然后在车站、在码头、在商业街叫卖他们的阴痉增强丸。西装革履的周游左手举着阿波罗牌,右手举着猛张飞牌,喊叫似的演说起来:
  “每个男性都希望有一个硕大的阴痉,展现男子汉的阳刚威猛,由于种种原因很多人成年后阴痉短小,这样的现象普遍存在……”

  周游摇晃着手里的药瓶,让围观的群众听听里面药丸的碰撞声响,他声称右手拿着的国产猛张飞牌增强丸,是祖国医药之瑰宝,源于故宫博物院馆藏的明清两代皇家医案,在众多原始配方中优选研制而成。而左手上的进口阿波罗牌增强丸,则是外国人民之骄傲,是在美国辉瑞公司王牌产品“伟哥”的核心基础上,加入基因技术和纳米技术,隆重诞生了阿波罗牌。周游像个货郎摇动着拔郎鼓一样,摇动着他左手和右手上的阿波罗牌和猛张飞牌,亲切地告诉群众,它们的大名叫增强丸,小名叫增大增粗延时丸。周游拍着胸口说,只要服用两到三个疗程,保证成为一名“极品真汉子!”
  这时候的宋钢已经知道周游是个江湖骗子了。他们乘坐的长途汽车离开我们刘镇,驶进上海的街道后,周游一把摘下宋钢脸上的口罩,扔出车窗挂在了上海的树枝上。周游告诉宋钢,现在没人知道他的肺坏了,所以他的肺病痊愈了。宋钢呼吸着上海的空气,回头张望着在树枝上摇晃的口罩,汽车拐弯以后口罩也就消失了。

  几天以后宋钢就知道周游是一个什么人了,他们七拐八弯,来到了郊外一个堆满假烟假酒的地下仓库,在仓库黑暗的角落里,周游买下了两纸箱的阴痉增强丸。然后周游抱着猛张飞牌,宋钢抱着阿波罗牌,跳上了南去的列车,开始了他们一年多的惨淡经营。
  那一刻宋钢坐在硬座车厢里,车厢里坐满了南下的民工,他们的方言五花八门,他们有的去广东,有的到了广东以后再渡海去海南岛,他们都是没有结婚的年轻人,他们指望挣到一笔钱以后回家娶妻生子。周游坐在他们中间,脸上保持着矜持的笑容,偶尔和几个外出打工的农民搭讪几句,不时地抬头瞟一眼行李架上的两纸箱阴痉增强丸。宋钢觉得西装革履的周游坐在民工中间十分滑稽,有两个民工询问周游是做什么生意?周游看了宋钢一眼,随便地说了“保健品”三个字。周游知道这些民工没有钱来上当受骗,所以他懒得夸夸其谈。
  宋钢已经知道周游在刘镇所说的一切都是弥天大谎,他忧郁地望着窗外无限伸展的田野,心里七上八下,跟着这个江湖骗子前途何在?宋钢不知道。想到周游在刘镇确实挣到了很多钱,宋钢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他希望能够尽快地挣到一大笔钱,然后立刻回家,他幻想的数目是十万元,这样林红此后的生活就会无忧无虑。为了林红,宋钢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几年来宋钢都是通过被口水浸湿的口罩呼吸,接下去的日子没有了口罩,宋钢觉得空气变得干燥了。本来话语不多的宋钢,跟随着周游造谣撞骗以后越来越沉默寡言。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宋钢从睡梦里醒来,脑海里重复地浮现出了当初他离开刘镇时的情景,想象着林红每天傍晚骑车回家后孤独一人的生活,宋钢眼睛潮湿了。很多个旭日东升的早晨,宋钢走出陌生的小旅店,走上异乡的街道时,都会有一阵强烈的冲动,他想立刻回到刘镇,回到林红身边。可是木已成舟,宋钢告诉自己不能空手回去,要挣够了钱才能回去,现在只能咬牙坚持下去,跟随着周游继续行走江湖。
  宋钢经常拿出那张他和林红的合影仔细端详,他们的生活曾经是那么的美满,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就是他们幸福的象征。这张合影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是宋钢的精神支柱,半年以后宋钢就不敢再看了,他只要看到照片上林红美丽的微笑,就会坐立不安,就会情绪冲动地想立刻回到刘镇。于是在后面的日子里,宋钢把这张合影压在了箱底,努力让自己忘掉它。

  两个人两个月里行走了五个城市,周游亲自上阵叫卖增强丸,周游的叫卖像是拦路抢劫一样,抓住一个人的胳膊就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喊破了嗓子也只是卖出去了十一瓶,五瓶阿波罗牌和六瓶猛张飞牌。宋钢也跟着叫卖,宋钢手里拿着增强丸,就像在刘镇手里拿着白玉兰一样,文质彬彬地询问走过身边的每一个成年男子:
  “需要增强丸吗?”
  “什么增强丸?”
  宋钢微笑着将阿波罗牌和猛张飞牌的说明书递过去,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读完,让他们自己决定是否应该买下一瓶试试。有些人将说明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空手而去。周游认为宋钢错失了很多机会,宋钢不同意周游的话,他说这些增强丸的疗效本来就十分可疑,迫不及待地推销只会让人产生怀疑,宋钢说推销的时候应该欲擒故纵。两个月下来,宋钢卖出了二十三瓶增强丸,他“欲擒故纵”的业绩比周游的“拦路抢劫”高出一倍。

  周游对宋钢刮目相看了,不再把宋钢当成自己的助手,客气地称宋钢为合伙人,说以后挣到的钱二八分成,他自己八,宋钢二,而且向宋钢公开财务。那天晚上他们住在福建的某一个小城里,在一家小旅店地下室的房间里,周游愁眉不展,他说虽然住的是最便宜的旅店,吃的是最简单的食物,两个月下来只卖掉三十三瓶增强丸,挣到的钱又被吃住花干净了。宋钢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走神了,他想到了在刘镇独自一人的林红。
  宋钢回过神来以后,慢吞吞地告诉周游,他以前在刘镇叫卖过白玉兰,他发现站在服装店门口比站在大街上更容易,为什么?因为爱漂亮的女孩都在服装店里,她们买了衣服以后就会顺便买下一串白玉兰。
  “有道理。”周游连连点头,问宋钢,“什么地方男人最集中?是那些想做极品真汉子的男人。”
  “洗浴中心。”宋钢想了想后回答,然后他笑着说,“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谁的短小了……”
  “有道理。”周游两眼闪闪发亮了,“这就叫有的放矢。”
  “可是,”宋钢犹豫地说,“去洗浴中心要多花钱。”
  “该花的钱就要花,”周游坚定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两个人说干就干,带上十瓶阿波罗牌和十瓶猛张飞牌去了旅店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他们把增强丸放在柜子里,脱光了衣服赤条条来去了。这家洗浴中心并不豪华,也让宋钢吃了一惊,里面有三个大池子,中间是清水浴池,两旁一个是牛奶浴池,一个是玫瑰浴池。周游率先坐进了牛奶浴池,宋钢也跟着坐了进去。
  周游看看几个正在淋浴的人,悄悄告诉宋钢,既然花钱了,就好好享受一番。宋钢点点头,身体泡了进去,他低声问周游:
  “这真的是牛奶吗?”
  “奶粉泡的。”周游老练地说,“劣质奶粉。”
  两个人在劣质奶粉浴池里泡了半个小时,周游起身走过了清水浴池,一脸舒适地泡进了玫瑰浴池。宋钢一个人坐在牛奶浴池里,心里有些不踏实,也起身走了过去,坐进了漂满玫瑰花瓣的池水里。宋钢用手抓起一把玫瑰花瓣,看着红色的池水,惊讶地对周游说:
  “颜色都泡出来了。”
  “是红墨水,”周游从容地告诉宋钢,“倒进来几瓶红墨水,再洒上一些玫瑰花瓣。”

  宋钢一听是红墨水,急忙站起来。周游一把拉住了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就是红墨水也比清水贵。周游说完后闻了闻玫瑰花瓣上的蒸汽,满意地告诉宋钢:
  “还洒了几滴玫瑰香精。”
  接下去两个人眯着眼睛,舒展四肢泡在了红墨水浴池里。这时一个四肢发达的男子甩动着硕大的阴痉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一条大狼狗。周游看了一眼男子的下身,轻声说了一句“极品真汉子”。男子听到周游在说他,站在中间的清水浴池边吼叫一声:
  “你小子说什么?”
  男子吼叫了一声,后面的狼狗“汪汪”叫了一串,宋钢一阵哆嗦,周游强作微笑地把他的手从玫瑰池水里伸出来,指了指男子的下身说:
  “说你是极品真汉子。”
  男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阴痉,满意地笑了,然后跳进了清水浴池,像是一颗深水炸弹,溅起的清水飞越了玫瑰浴池,纷纷落在另一端周游和宋钢的脸上。

  男子泡在清水浴池里,狼狗趴在池边,男子右手搓着自己的胸脯,左手替狼狗搓背了。狼狗的眼睛像个职业杀手的眼睛一样,盯着周游和宋钢,盯得这两个人心里阵阵发虚,宋钢只是轻轻嘟哝了一声“狗怎么也能进来”,那条大狼狗就冲着宋钢一阵狂吼。吓得宋钢和周游再也不敢出声,泡在池水里一动不动。
  这期间有几个赤条条的人手里拿着白毛巾走进来,他们本来是想在池水里泡一会儿的,进来时还说说笑笑,看见一条大狼狗趴在清水浴池边,立刻吓得面如土色,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然后在外面的更衣室大声责问服务员:狗怎么也可以进来洗澡?他妈的还是一条大狼狗。趴在清水浴池边的狼狗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暂时不盯着周游和宋钢了,扭过头去对着更衣室“汪汪”吼叫起来,更衣室立刻鸦雀无声了。然后一个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走到离狼狗五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对着那个男子轻轻叫了几声;“先生,先生……”

  这个服务员本来是想来劝说男子把狼狗带出去,可是狼狗冲着他吼叫了几声,吓得他连连后退,一溜烟跑回更衣室了。周游趁机移动到了池边,刚刚站起来,狼狗回过头来看到周游站在池边的台阶上,立刻警惕地站起来,“汪汪”吼叫了,周游进退两难,满脸讨好的笑容看着那个男子。那个男子拍拍狼狗,让狼狗重新趴了下去。周游憋住呼吸,假装从容地走下台阶,看见有一扇木门,就推开走了进去。宋钢也慢慢地向着池边移动,狼狗一直盯着他,他就一直对着狼狗亲切地微笑,移动到了池边刚站起来,狼狗也霍地站了起来,“汪汪”吼叫了。那个男子再次拍拍狼狗,狼狗趴下后,宋钢迅速地跳下台阶,也是见到木门就推开跑了进去。
  周游和宋钢先后跑进了桑拿浴房。宋钢进去后才发现是一间热昏了脑子的小木屋,周游惊魂未定地坐在里面,宋钢问周游:
  “这是什么地方?”
  周游看到宋钢也跑进来了,立刻装出从容的模样,回答宋钢:“桑拿。”

  宋钢喘着粗气在周游身旁坐下来,周游拿起木勺将水洒在火炉上,一股热浪蒸腾而起,宋钢觉得呼吸都困难了,他说:
  “这里面太热了。”
  周游得意地说:“这就是桑拿。”
  这时木门开了,那个四肢发达的男子走了进来,周游和宋钢又是吓了一跳,看到那条大狼狗没有跟进来,他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个男子准备躺下来,周游和宋钢赶紧站起来,给他腾出地方,他满意地点点头,在最上面的木台阶上躺了下来,周游和宋钢坐在下面的木台阶上。蒸了一会儿,周游觉得自己有些吃不消了,他起身说要出去了。周游拉开木门,那条大狼狗就趴在门口,冲着周游一阵吼叫,周游吓得赶紧关上门,转回身来自我安慰地说:
  “再蒸一会儿。”
  周游在宋钢身旁坐了下来,躺在上面的男子指挥他们:“加点水。”
  “好。”周游说着往火炉上浇水,热浪滚滚而来,宋钢觉得自己热得快要晕过去了,他对周游说:“我好像不行了。”
  “你快点出去。”周游推了推宋钢。

  宋钢站起来,知道那条大狼狗就在门口虎视眈眈,硬着头皮拉开了木门,趴着的狼狗立刻站起来,吼叫着像是要咬宋钢的下身。宋钢马上关上木门,下意识地捂着下身退了回来,苦笑着在周游身旁坐下。两个人坐在桑拿房里热得晕头转向,可是门口的大狼狗比地雷还要让他们害怕,他们只好继续坐着,继续忍受着蒸热的煎熬。他们指望那个躺着的男子马上起身出去,把门口的狼狗带走,可是那个男子躺着越来越舒服,还吹起了口哨。周游心想再坚持下去肯定会昏死在桑拿房里了,他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男子跟前,低头在他耳边叫了几声:
  “先生,先生……”
  吹着口哨的男子睁开了眼睛,看着周游。周游有气无力地说:“您的保镖……”
  “什么保镖?”男子没有明白。
  “您的狗保镖守在门口,”周游说,“我们出不去。”
  男子嘿嘿一笑说:“再加点水。”
  周游抹了抹满脸的热汗,转身又往火炉上浇水了,热浪汹涌而起。宋钢歪着脑袋都快倒下了,周游摇晃着上前一步,对那个男子说:
  “加过水了。”
  “好。”那个男子说,“你们出去吧。”
  “可是,”周游说,“您的狗保镖……”

  那个男子这时嘿嘿笑着起身下来,拉开木门把吼叫的狼狗引到一旁,让周游和宋钢安全地走出来。那个男子继续在桑拿房里躺着,那条狼狗继续在门口守卫着。周游和宋钢死里逃生似的来到更衣室,周游一口气喝了八杯纯净水,宋钢一口气喝了七杯。两个人耷拉着脑袋在更衣室里面坐了十多分钟,终于缓过来了,然后穿上洗浴中心的睡衣,带上他们黑包里的增强丸,人模狗样地走进了休息大厅。
  大厅里躺着二十来个客人,有的在修脚,有的在做足底按摩,投影电视里是一场足球比赛。周游对宋钢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分开走到了休息厅的两端。宋钢躺在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旁,这个中年男子正在看足球比赛,宋钢耐心地等到中场休息,才拿出增强丸的说明书递过去,文雅地问:
  “先生,你有时间读一下这个吗?”

  中年男子怔了一下,接过说明书认真读了起来。中年男子读完了国产猛张飞牌的说明书,宋钢又递上去进口阿波罗牌的说明书。中年男子认真读完两份说明书以后,看了看大厅里休息的其他人,低声问宋钢:
  “多少钱一瓶?”
  周游的推销风格直截了当,他手里就拿着现成的进口和国产增强丸,微笑地问身旁躺着的年轻人:
  “你想做极品真汉子吗?”
  “什么极品?”年轻人不明白。
  周游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说得年轻人拿着两瓶增强丸看了又看,还拉开睡裤看了一眼自己的阴痉,周游也顺便看了一眼,对他说:
  “你已经是真汉子了,可惜还不是极品。”
  年轻人满腹狐疑地看着周游问:“不是假货吧?”
  “是真是假,”周游微笑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个四肢发达的男子和他的狼狗也来到了休息大厅,男子和狼狗长驱直入,休息大厅里一片惊慌,几个服务员一番谦恭的劝说,那个男子同意不让狼狗进来,狼狗就趴在了休息大厅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躺在休息大厅里的客人谁也不敢出去了,只能耐心地等待狼狗的主人离开。周游和宋钢如鱼得水了,他们不急不燥地一个一个去游说,哄骗他们买下增强丸。狼狗的主人看着这两个人对别人窃窃私语,不对自己说半句话,心里十分好奇,把周游叫了过去,问他是在干什么?周游就把阿波罗牌和猛张飞牌递到他的手中,恭维地说:
  “您不需要这个。”
  狼狗的主人看完药瓶上的说明,大声对周游说:“谁说我不需要?强者还要更强。”
  “说得好!”周游兴奋了,他指指大厅里休息的其他人,低声说,“这增强丸对他们都是雪中送炭,对您就是锦上添花啦。”

  狼狗的主人满意地笑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我要两瓶。”
  “两瓶只是一个疗程,”周游耐心地解释,“需要两到三个疗程才能见效。”
  狼狗的主人爽快地说:“我要八瓶。”
  “好。”周游点点头,问他,“你是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
  狼狗的主人说:“四瓶进口,四瓶国产。”
  周游迟疑了一下,假装内行地说:“这进口的是基因技术和纳米技术,国产的是明清两朝皇家医案,混合在一起服用不妥。”
  “进口的我吃,”男子指指趴在休息大厅门口的狼狗说,“国产的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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