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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一、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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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七、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九、二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九、三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一、三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三、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五、三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七、三十八章)

兄弟(下部)第四十一章

 
  周游和宋钢继续在福建漫游,在一个个洗浴中心推销他们的增强丸,瞄准阴痉短小者,对症下药,耐心诱导,夸夸其谈。当他们离开福建,来到广东时,两纸箱的阴痉增强丸已经全部推销出去。周游总结经验教训,觉得将近五个月才把增强丸推销出去,效益实在太低,利润更是不见踪影,加上吃住车旅费用,只赔不赚。周游怀念他在刘镇推销人造处女膜的辉煌经历,他觉得不能再推销男性保健品了,女性在这方面更愿意花钱。于是到了广东以后,两个人开始推销波霸牌丰乳霜。
  此刻的宋钢已经离家半年了,在福建的时候他给林红打过三次电话,都是在夕阳西下以后,站在买烟酒食品的小店铺前,街道上尘土飞扬,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声说着闽南语,宋钢双手紧紧拿着话筒,仿佛怕别人来抢夺话筒似的,手掌里都渗出了汗水,他的声音结结巴巴,说话颠三倒四。电话另一端林红的声音疾风暴雨似的响着,要他回家,要他马上回家,在一声声“回家”的呼唤里,林红急切地询问宋钢的身体,宋钢说他的身体很好,肺病痊愈了,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的叫声一样,他说:
  “我不咳嗽了。”

  宋钢重复说了几遍,另一端的林红才听清楚,林红喊叫着问他:“你还在吃药吗?”
  宋钢这时挂断了电话,他放下电话以后轻声回答林红:“不吃了。”
  然后宋钢茫然若失地站在路灯亮起的街道上,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听着一声声陌生的话语,摇了摇头,缓慢地走回简陋的小旅店。
  那时候周游盘腿坐在床上,抹着眼泪在看电视里的韩剧。周游在福建的时候看了三部半韩国电视连续剧,到了广东以后找遍了所有的电视频道,也没有找到他看了一半的那部韩剧,周游大惊小怪地说了一番广东的坏话,然后集中精神推销起了波霸牌丰乳霜。
  在此后的几个月里,耳边的闽南语变成了广东话,他们行走了十五个地方,竟然只推销出去了十多瓶。周游在山穷水尽之时灵机一动,决定压低价格向美容院推销,结果所有的美容院里都有丰乳霜出售;周游又瞄准了药店和商场,所有的药店和商场里也在出售丰乳霜,他们见到了上百个品牌的丰乳霜,价格比他们的波霸牌还要便宜。周游穷途末路了,他和宋钢提着波霸牌丰乳霜,在异乡的街道上像两只无头苍蝇,尤其在那些十字路口,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东张西望,互相询问该往何处走去?周游对推销丰乳霜已经毫无信心了,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周游就会推推宋钢,让宋钢挺身而出,自己像个哨兵一样站着不动。宋钢低着头走上去,谦恭地问来往的女子:
  “需要丰乳霜吗?”

  那些女子像是遇到强盗一样,捂住自己的包紧张地离去。有一次一个漂亮的女子没有听清楚,站住脚问了一声:
  “什么?”
  宋钢的双手就在自己胸口比划起来,他说:“丰乳霜,就是让你的胸大起来,挺起来。”
  “流氓!”
  女子尖声喊叫了,她一边离去一边回头叫骂,路上的行人纷纷站住脚看着宋钢,宋钢面红耳赤,一脸苦笑地走向若无其事的周游。
  这时候周游在广东的电视里找到了新的韩剧,白天四处碰壁,到了晚上周游立刻兴致勃勃了,韩剧播出前一个小时就在床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摇控器,要求宋钢到外面去走走,不要打扰他观看韩剧,若宋钢不愿意出去,也可以待在屋子里,不过……周游对宋钢说:
  “你不能出声。”

  宋钢没有待在屋子里,他漫无目标地行走在别人的城市里,张望着一幢幢楼房里的一扇扇窗户,然后他靠在街边的一棵树上,出神地看着某一扇窗户里的某一个家庭,年轻的丈夫和年轻的妻子,他们在屋里走动,有时是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有时是两个人影,有时没有人影只有灯光了。宋钢站在那里长时间凝视着,直到这一男一女同时走向窗口,一左一右同时将窗帘拉到一起,拉到一起时他们亲吻了一下。这温馨的一幕让宋钢的眼睛潮湿了,那一刻他无限思念千里之外的林红,他真想立刻插翅飞回刘镇,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钱?他忧郁地觉得回到刘镇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周游在广东的时候看完了四部韩国电视连续剧,接下去他在电视里找不到新的韩剧了,为此他大发脾气。那时候他们已经在海边了,在一家破旧的小旅店的二层房间里,窗外的马路对面耸立着一个广告牌,也是丰乳霜的广告,广告上面不是一个婀娜女子,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猛男,这个猛男的胸脯竟然高高隆起,威风凛凛地戴着红色胸罩,下面是红色三角内裤。周游发脾气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个广告,他发完脾气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韩剧可看了,失落地坐在了床上,他的心思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波霸牌丰乳霜。这个江湖骗子拿出计算器,用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半个小时以后他抬起头来神情悲哀,只说了三个字;“完蛋啦!”

  宋钢早就知道完蛋了,六个月的东奔西走只卖出去了十多瓶丰乳霜,这期间周游像个沉迷于女色的昏君一样,沉迷在韩剧里,现在没有韩剧了,周游必须面对现实了。周游告诉宋钢,若不在一个月以内将所有的丰乳霜推销出去,那么只能去法院了。宋钢不知道去法院干什么?周游双手拉紧一下自己的领带,像个面临倒闭的国企老总似的说:
  “申请破产保护。”
  宋钢苦笑起来,心想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周游还在说大话。就在两个人觉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周游突然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丰乳霜广告,他定睛看着上面威风凛凛的三点式猛男,嘴里惊叫起来:
  “比基尼!”
  宋钢也看到了,他的嘴巴张开以后就没有合拢,他在梦里都没有见过这么惊世骇俗的广告。周游嘴里念念有词了,他说:
  “没想到男人也可以有一对丰乳……”
  周游获得了灵感,他的眼睛离开马路对面的广告牌以后,开始色眯眯地打量起宋钢来了。宋钢被周游看得浑身不自在,宋钢说:
  “你这是干什么?”
  周游感叹起来:“你要是有一对丰乳,我们的波霸牌肯定被一抢而空。”

  宋钢脸红了,这一瞬间周游看到了宋钢脸上掠过一丝女性的羞涩,周游的眼睛闪闪发亮了,他满腔热情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就是给宋钢去做丰胸手术,宋钢拥有一对骄人的丰乳以后,就会像对面广告牌上的猛男一样吸引人了。周游耐心细致地告诉宋钢,丰胸手术是小手术,在医院的门诊室就可以做,他说:
  “和处女膜修复术一样简单。”
  宋钢茫然地转向窗外,看着马路对面的广告牌,看着广告牌上面的楼房,看着楼房上面的天空,他心里的悲哀和绝望在目光里飘向了远方,他回过头来后坚定地点头了,他说:
  “只要能挣到钱,我做什么都愿意。”
  周游没有想到宋钢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在屋子里地走来走去,寻遍世上美好的词语来赞美宋钢,声称以后的挣到的钱不再是二八分成了,应该是五五分成,两个人各一半。周游最后感动地说:
  “在刘镇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为我两肋插刀。”
  “不是为你,”宋钢摇摇头,“我是为了林红。”

  从福建到广东,被韩剧熏陶了整整一年的周游,带着宋钢来到美容整形医院时,对其他丰胸手术不屑一顾,对韩式丰胸手术情有独钟。医生向他们推荐了三种,韩式无痕丰胸、韩式假体丰胸和韩式自体脂肪丰胸。医生介绍韩式无痕丰胸是运用了韩国全新的UNTOUCH技术,确保手术微创无痕,术后就是最亲密的人也无法察觉,而且成形后自然逼真,触感柔滑酥软,尽显柔水欲滴之态,行动时Rx房还会随着步态和动作的节律,轻微自然颤动,性感娇媚,流露万千女人风情。周游听完介绍,微笑地说:
  “就用韩式无痕丰胸。”
  那个下午是宋钢一生里最为尴尬难受的时刻,他低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听着周游巧言令色,编造他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一直到现在,如何梦想着有朝一日变成女儿身。医生在和周游说话时,不停地去打量宋钢。宋钢的脸色青红皂白地变来化去,听着他们谈论如何先给自己隆胸,隆胸手术之后再如何切除他的阴痉和睾丸,还要尿道移位,再造人工xx道。医生保证再造出来的女性外阴形态生动逼真,xx道具有足够的深度和宽度,阴蒂具有灵敏的性感觉功能。宋钢听了心里阵阵恶心,周游神采飞扬,一边对医生的话连连点头,一边欣喜地看着宋钢,仿佛宋钢真要成为一个女人了。最后医生认真端详了一番宋钢,说还要给他做鼻整形、颏整形、颧颊等面部骨骼女性化的手术。

  周游和医生约好了三天以后就来做韩式无痕丰胸手术,两个人走出美容整形医院后,周游红光满面地对宋钢说:
  “你要是真变成一个女人,我就会娶你,我会像韩剧里男主角爱女主角一样,爱你爱得死去活来。”
  从来不说脏话的宋钢,脸色铁青地对周游吼叫了一声:“去你妈的!”
  然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宋钢跟在周游的身后,走出了那家破旧的小旅店,他们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周游向着来去的出租车招手,宋钢看着雾茫茫的大海,他听到了海鸟的叫声,可是看不到海鸟的飞翔。三个小时以后,宋钢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在他的胸前画了两个紫色的圆形,他在无影灯下闭上眼睛,进行全身麻醉时,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孤零零的海鸟,在弥漫着烟雾的海面上滑翔,可是他没有听到海鸟的叫声。
  虽然医生告诉周游,男性胸部和女性在组织结构上有差异,手术过程比女性丰胸要复杂。手术还是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宋钢留院观察了一天,第二天出院时仍然阴雨绵绵,宋钢忍受着腋下创口的疼痛,坐上出租车回到了他们海边的小旅店,他从出租车里出来,在周游付钱的时候,再次出神地看起了雾茫茫的大海,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海鸟的叫声,也没有海鸟的飞翔。

  宋钢在小旅店里静养了六天,窗外飘扬了六天的阴雨,对面广告牌上戴着红色胸罩的猛男在阴雨里若隐若现,宋钢每次看到他时都是一阵羞愧,仿佛广告牌上的人是自己。周游无微不至地照顾宋钢,每天殷勤地询问宋钢想吃什么,后来干脆把附近几家小餐馆的菜谱抄录下来,拿回来让宋钢亲自点菜,宋钢点下的都是最便宜的菜,周游立刻给餐馆打电话,让他们送餐到旅店的房间,周游在电话里每次都是狮子开大口,他神气地说:
  “我们宋总鲍鱼鱼翅吃腻了,送个豆腐素菜过来……”
  宋钢成为了宋总,一个胸前突然出现了一对女性丰乳的宋总。宋钢拆线以后,周游喜气洋洋地上街买了红色胸罩回来,他告诉宋钢,这是D杯胸罩,戴D杯的都是真正的波霸女王,然后讨好地对宋钢说:
  “你也是。”
  宋钢看到周游买回来的是对面广告牌上的那种红色胸罩,他拿过来一把扔在了地上,周游捡起地上的胸罩,对宋钢说:
  “红色的多好,红色的醒目显眼……”
  宋钢说:“去你妈的!”
  “我马上去换,”周游点头哈腰地说,“宋总,我知道你是一个低调的人,我马上去换成白色的。”

  五天以后雨过天晴,宋钢在衬衣里戴上了白色胸罩,他和周游坐船去了海南岛。在广东晃荡了七个月也没卖出多少瓶波霸牌丰乳霜,周游觉得广东是一个不祥之地,他决定去海南岛大展宏图。胸口增加了两个假体Rx房以后,宋钢走路的时候失重了,他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前倾下去,几个月以后宋钢驼背了。当宋钢身体前倾地走上渡海轮船,手握拦杆站在甲板上,感觉着胸口假体Rx房的沉重,眺望着远去的广东海岸,心里空空荡荡,他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在波涛的响声里,在闪烁的阳光里,在蓝天和大海之间,他看到了海鸟真实的飞翔,听到了海鸟真实的叫声。宋钢想念起了电话里林红的呼唤,要他立刻回家的呼唤。船在波浪里颠簸,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林红的呼唤恍若海鸟的叫声,逐渐远去了。宋钢不由伤心落泪,他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告诉自己已经离家一年多了。他在离开刘镇时就梦想着回家的这一天,现在一年多过去了,他离家越来越远了。
  周游和宋钢开始在海南岛推销波霸牌丰乳霜,就像一年多前在刘镇推销人造处女膜那样,两个人站在大街上,四周围满了男男女女。宋钢像个模特那样一声不吭,解开他的衬衣纽扣,露出里面白色的胸罩和一对D杯的大Rx房。周游上下翻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高举波霸牌丰乳霜滔滔不绝,说这是由天然维他命和生长素配制而成,里面百分之三十五是维他命,百分之六十五是生物基因科技研制出来的生长素。生长素可以令Rx房在几天内经历N次发育,令Rx房蓬勃生长,其速度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要快上N倍;维他命成份不但保持Rx房弹性,还令皮肤表层更加细滑幼嫩,而且……“绝对不含荷尔蒙激素,确保安全可靠。”

  周游介绍完手里的丰乳霜,开始介绍宋钢的一对丰乳了。他向围观的男男女女介绍宋钢,说这位是他们公司的宋总,周游振振有词,说现在市面上丰乳霜多如牛毛,可是真正有效的只是九牛一毛,宋总为了检验波霸牌是否真有疗效,亲自试验,没想到两个月以后……周游说到这里感动地擦起了眼泪,他指着宋钢的胸脯说:
  “我们宋总没有了男子汉的伟岸,出来了风流少妇的婀娜……”
  围观的男男女女笑个不停,他们挤来挤去像是看外星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宋钢。他们一个个都要往前挤,都要把宋钢的Rx房看得真真切切,有几个近视眼都将嘴巴鼻子凑上去了,像是要吃奶一样。宋钢面红耳赤,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竟然用手去捏了捏宋钢的Rx房,宋钢生气地打开了她的手。有个男人立刻指责这个女人:
  “你怎么可以摸男人的性器官?”
  “这叫性器官?”那个娇小女人惊讶地叫了起来。
  “只要是大Rx房,只要能摸出高xdx潮来的,都是性器官,”那个男人指着说话女人的娇小Rx房说,“你这个难道不是性器官?”

  那个男人说着也在宋钢的Rx房上捏了起来,宋钢愤怒了,打开了那个男人的手,又推了他一把。围观的女人高兴了,她们说长出这么大Rx房了应该算女人,她们集体指责那个男人:
  “你怎么可以随便摸女人的Rx房?”
  “他是女人?”轮到那个男人惊叫起来了。
  “不是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Rx房?”女人们众口一词地说。
  “是男是女不重要,”周游高高举起手里的波霸牌丰乳霜,“重要的是谁抹了它,谁就能够成为今世上的波霸女王。”
  那个摸了宋钢假体Rx房的娇小女人第一个走上来,她模样害羞地掏钱买下了两瓶后就匆匆离去。有几个中年妇女上来买走了几瓶,她们一边付钱一边说是给她们的女儿买的。然后年轻的女子也掏钱买波霸牌了,她们说是给朋友买的。接下去男人也上来买了,他们说是给女朋友的女朋友买,或者说是给老婆的小姐妹买。周游笑容可掬,一手拿钱一手交货,不到一个小时就买出去了三十七瓶,周游得意地举起一箱波霸牌丰乳霜,高声喊叫:
  “三十七瓶名花有主啦,这些花落谁家呢?”

  周游放下箱子后,一个男人挤上来悄悄指指周游的裤裆,悄悄问:“抹在那个地方有用吗?”
  “你说的是阴痉?”周游大声说,“当然有用。”
  “喂,喂,”那个男人低声说,“你小点声。”
  “知道,”周游对那个男人点点头,举起丰乳霜对围观的男人们大声说话了,“这波霸牌丰乳霜也具有阴痉增强丸的功效,可以增大增粗,还可以延时,不过使用时千万小心,要遵医嘱,否则过于肥大就不是阴痉了。”
  “不是阴痉是什么?”有男人嬉笑地问。
  “过于肥大……”周游想一想后说,“就是Rx房了。”
  周游出师大捷喜上眉梢,第一天就买出去了五十八瓶丰乳霜。这一天对宋钢来说,好比是上刀山下火海,解开衬衣让异乡的男男女女尽情观赏他胸口的一对假体Rx房,还有人动手动脚,议论他是男是女,有一刻宋钢快要疯狂了,他咬咬牙挺了过来。夕阳西下周游收拾箱子时,宋钢像一个刚刚被强暴的女子那样,充满屈辱地扣上衬衣的纽扣,脸色铁青地跟随着周游走向旅店。周游知道宋钢心里难受,他安慰宋钢:
  “这里没人认识你。”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又来到了昨天的街上,继续着昨天的表演,这一天周游推销出去了六十四瓶丰乳霜。按照周游的习惯,第三天应该换地方了,上升的销售业绩让周游流连忘返,仍然站到了这里。到了中午的时候,第一天捏过宋钢假乳的那个娇小女人带着一个粗壮的男人走来了,这个像屠夫一样男人走到宋钢面前,仔细看了看宋钢胸口的那对假乳。当时周游正在眉飞色舞地推销波霸牌,没有注意这个男人红肿起来变得巨大的嘴唇,这个男人看完宋钢的假乳后,一把抓住周游的衣服,劈头盖脸一阵叫骂,说周游买出的丰乳霜里有毒药。周游被这个男人的突然袭击弄懵了,他听着嗡嗡的声音从这个男人巨大的嘴唇里飞出来,过一会儿才听明白,这个男人红肿的嘴唇擦上了波霸牌丰乳霜了。周游使劲拨开男人抓住他衣服的手,理直气壮地责问他:
  “你怎么把丰乳霜当成唇膏擦了,你真是糊涂……”
  “放屁!”嘴唇红肿的男人气势汹汹,“老子怎么会擦你的丰乳霜。”
  “那你擦了什么?”周游糊涂了。
  “老子……”
  这个男人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妻子红着脸解释说:“是我擦的……”

  周游没有等她说完就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把丰乳霜擦到他的嘴唇上?”
  “我没有擦在他嘴上,”这时她的脖子都羞红了,她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擦在自己这里了,我没有告诉他擦了丰乳霜,他不知道,所以就……”
  围观的男男女女在寂静里突然爆发了浪涛般的大笑,宋钢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周游更是喜笑颜开,他连声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说,”这个男人吼叫道,“是不是有毒药?”
  “不是毒药,是生长素起作用了。”周游指指这个男人红肿的嘴唇,对围观的男男女女说,“看见了吧,短短两天就隆起了这么多,连红色的乳晕都隆出来啦!”
  这个男人的妻子不安地轻声说:“可是我自己这里没有隆起来。”
  “你当然没隆,生长素之精华全被他吸走啦!”周游指着她丈夫的红肿嘴唇,不失时机地继续对广大的男女做起了广告,“看见了吧,他仅仅是间接受益,要是直接受益,他的两片嘴唇就会隆成两只耳朵啦!”

  在男男女女的哄笑里,这个嘴唇红肿的男人恼羞成怒,挥手给了周游一记巴掌,搧得周游跌跌撞撞。这一掌好比当初童铁匠在刘镇的大街上揍了少年李光头,周游的耳朵里也像是养了蜜蜂一样嗡嗡叫了很多天。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红肿嘴唇反而帮助了周游,让周游推销出去了九十七瓶丰乳霜。第四天一早,周游左手捂着嗡嗡叫着的耳朵,带着宋钢悄悄地离开了。后来的十多天里,他们在海南岛的推销一帆风顺。他们像蜻蜓点水一样,每个地方住上两三天,还没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已经溜之大吉。此刻的宋钢慢慢习惯解开衬衣的举动,屈辱也在慢慢消散,眼看着周游黑包里的现金越来越多,宋钢心里踏实了。到了晚上周游坐在旅店的床上,听着自己左耳朵里面嗡嗡的响声,沾着口水数完一天的收入,告诉宋钢又挣了多少钱时,宋钢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他觉得离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这时的周游又在电视里发现了没有看过的韩剧,一到晚上就在床上正襟危坐,热情地邀请宋钢和他一起观看,殷勤地向宋钢解说剧情。宋钢已经很久没有给林红打电话了,他起身出门,周游叫住他,就让他在房间里给林红打电话。宋钢说在旅店里打电话多花钱,周游说现在有钱了,不怕多花;宋钢说在房间里打电话会影响周游看韩剧,周游说他不怕影响。两个人坐在自己的床上,一个表情生动地看起了韩剧,一个拨通了千里之外苏妈点心店的电话。

  宋钢双手捏着话筒,苏妈跑去街道对面喊叫林红的时候,他听到点心店里嘈杂的声音,里面还有婴儿的啼哭。宋钢听到急匆匆的脚步跑向另一端的电话时,知道林红来了,他的手颤抖起来,然后听到了林红急切的声音:
  “喂——”
  宋钢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林红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后,宋钢才哽咽地说:
  “林红,我想你。”
  林红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也哽咽了,她说:“宋钢,我也想你。”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宋钢告诉林红,他现在海南岛,他没有告诉林红正在推销丰乳霜,只是说现在做的生意很红火。林红告诉他刘镇的一些事,电话里婴儿的啼哭越来越响亮时,林红悄悄告诉宋钢,苏妹产下一个女儿,取名叫苏周,刘镇没有人知道女婴的父亲是谁?两个人不知不觉说了很长时间,周游看完了两集韩剧,两个人还在互相倾诉。宋钢看到坐在床上的周游无所事事地看着自己,他知道应该挂断电话了,这时林红在电话里恳切地叫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钢的回答充满憧憬了:“快了,快回来了。”

  宋钢放下电话以后,表情失落地看着对面床上的周游,周游也是满脸的失落,他是为不知道后面的剧情而失落。宋钢神思恍惚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想和周游说话了。他凄楚地自言自语,不知道这一年多时间林红是怎么过来的?周游仍然沉浸在韩剧里,对宋钢的话不得而知。过了一会儿宋钢问周游,是否还记得刘镇点心店的苏妹?周游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似的点了点头,警惕地看着宋钢。宋钢告诉周游,苏妹产下了一个女儿,名叫苏周,刘镇谁也不知道女婴的父亲是谁?宋钢的话让周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这个晚上两个人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宋钢想念林红,想念林红的一举一动,想念林红的微笑和林红的生气;周游的脑海里一次次浮现出苏妹的笑容,还有一个女婴的笑容。后来宋钢睡着了,周游继续睁着眼睛回味着苏妹的笑容和女婴的笑容。宋钢在天亮后醒来时,看到周游已经穿戴整齐,床上放着两堆钞票。周游神气活现地向宋钢宣布:
  “我就是苏周的父亲。”
  宋钢一下子没有听明白,周游指着床上的钱说,他们全部的财产都在这里,总共四万五千元,按照五五分成的原则,每人各两万二千二百五十元。周游说着将一堆钞票拿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指着另一堆对宋钢说:
  “这是你的。”

  宋钢满脸疑惑地看着周游,周游说还剩下两百多瓶丰乳霜也归宋钢所有。然后周游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他行走江湖已经十五年了,江湖险恶令他身心疲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决定正式告别江湖,回到刘镇隐居,做苏妹的好丈夫,苏周的好父亲,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乐融融也。
  周游说完提起他的黑包转身出门,这时宋钢终于明白了,明白是谁让苏妹怀孕生下了女儿,明白周游的丰乳霜事业要半途而废了,他叫住周游,指着自己胸口的假体Rx房问:
  “你走了,我这个怎么办?”
  周游充满同情地看着宋钢的一对假体Rx房,对宋钢说:“你自己决定。”

第四十二

  宋钢跟随着周游走后将近十个月,我们刘镇又出了一个大新闻,李光头花钱从俄罗斯请来了一位大画家,专门给自己画肖像,传说李光头的肖像和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画像一样大。传说这个大画家刚刚在克里姆林宫好吃好睡了三个月,给普金画了肖像,叶利钦下台了成了昨日黄花,他也想请这个大画家去画肖像,可是出的价钱没有李光头高,所以俄罗斯大画家来到我们刘镇了。我们刘镇的群众都亲眼见到了这个俄罗斯大画家,白头发白胡子,高鼻子蓝眼睛,这个大画家最爱吃中国的点心,每天都笑呵呵地沿着大街走过来,在苏妈和苏妹母女俩的点心店里吃着包子。
  俄罗斯大画家最喜欢的就是带吸管的小笼包子,他每次都要五屉小笼,每屉小笼里面有三只小包子。五屉小笼十五只包子上面插着十五根吸管,摆在俄罗斯大画家面前像是插了十五根焟烛的生日蛋糕似的,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里面的肉汁吸进嘴里,将肉汁吸完了,再将包子拿起来咬着嚼着吃下去。这是江湖骗子周游传播到刘镇的,是他亲自教给苏妹,还亲自把苏妹的肚子弄大。周游拂袖而去,带吸管的小笼包在我们刘镇扎下了根,而且一举成名,男女老少每天都排着队来咝咝地吮吸,点心店里是一片婴儿吃奶的声音。

  俄罗斯大画家在苏妹的点心店里吸了三个月包子里的肉汁,吃了三个月包子的皮肉后,他的肖像作品也完成了。这天他拖着行李箱来到了点心店,他在吸着吃着的时候,群众知道他要走了,要回他的俄罗斯去了,估计他回去要给叶利钦干活了。俄罗斯大画家吸完了吃完了,李光头的桑塔纳也停在了点心店门口。当时林红就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没有李光头,李光头的司机将大画家的行李搬进桑塔纳的尾箱,大画家抹着嘴巴走出来,抹着嘴巴钻进了桑塔纳,林红目送着俄罗斯大画家的离去。
  此刻的林红和宋钢分别一年多了,林红形影相吊,早晨骑车出门,傍晚骑车回家,本来窄小的屋子,宋钢走后让林红觉得空空荡荡了,而且无声无息,只有打开电视才有人说话。自从宋钢第一个电话打到对面的点心店,林红经常在傍晚时分站到门口,出神地看着点心店进进出出的刘镇群众,起初她是在期待宋钢的电话,可是宋钢的电话总是遥遥无期,林红站在门前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了?

  这时的林红心里充满了委屈,那个烟鬼刘厂长知道宋钢走了以后,对林红更加放肆。有一次他把林红叫到办公室,关上门以后,就把林红摁在沙发上,那次把林红的衬衣都撕破了,还撕断了林红的胸罩,林红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才吓得他不敢继续下去。以后林红再也不去烟鬼刘厂长的办公室了,烟鬼刘厂长几次让车间主任叫林红去,林红都是坚定地摇头说:
  “我不去。”
  车间主任不敢得罪烟鬼刘厂长,站在那里一遍遍地恳求林红赶快过去,林红明确告诉车间主任:
  “我不去,他手脚不干净。”
  林红不再去厂长办公室,烟鬼刘厂长开始每天来到林红的车间视察了,他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林红身后,突然捏一把林红的屁股,因为机器挡住了其他女工的视线,有时他会突然捏一下林红的胸部,林红每次都是愤怒地打开他的手。有一次烟鬼刘厂长竟然从后面抱住了她,使劲亲着她的脖子,车间里还有其他女工,这次林红忍无可忍了,她使劲推开烟鬼刘厂长,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喊叫:
  “请你手脚干净点!”

  其他女工听到了林红的喊叫,纷纷吃惊地跑过来,烟鬼刘厂长恼羞成怒,训斥她们:
  “看什么?干活去。”
  林红回到家中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心里的委屈无人可以诉说。宋钢来电话的时候,她几次想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宋钢,可是身边都有别人,她咬咬牙又把话咽了下去。放下电话回到家中以后,她又独自落泪,心想就是将这些告诉了宋钢,宋钢又能怎样?
  林红站在傍晚的门前时,经常看到李光头坐在桑塔纳轿车里,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宋钢走后两个月,李光头的桑塔纳轿车有一天停在了林红的面前,李光头从车里钻出来,笑嘻嘻地走到林红跟前。李光头突然走向自己,林红不由脸红了,就在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李光头的眼睛绕过她的身体往屋里张望,嘴里念念有词:
  “宋钢呢,宋钢呢……”
  然后李光头知道宋钢跟着别人出远门做生意去了,李光头气得直摇脑袋,连声骂道:
  “这王八蛋,这王八蛋……”
  李光头一口气骂出了五声“王八蛋”,气冲冲地对林红说:“这王八蛋让我伤透心了,这王八蛋跟谁做生意都愿意,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做……”
  “不是这样的,”林红急忙解释,“宋钢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李光头已经转身走向桑塔纳轿车,他拉开车门时回头看着林红,同情地说:
  “你怎么会嫁给这个王八蛋?”

  李光头的轿车在黄昏里远去后,林红心里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年轻的李光头和年轻的宋钢,一高一矮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林红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两个人的命运如此不同。宋钢离家一年多后,李光头遵守他的承诺,每隔半年都往林红的银行户口打进去十万元,给宋钢治病花去了两万多元,剩下的二十七万多元,林红没有动用一分钱。虽然宋钢远在千里之外,虽然宋钢在电话里说他的生意做得很红火,林红还是不敢动用银行户口里的钱,那是宋钢治病的钱,也是宋钢的养老救命钱,她知道宋钢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她担心有一天宋钢空手而归。那个烟鬼刘厂长对她虎视眈眈,她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针织厂,迟早也会下岗失业,她就更不敢动用银行户口里的钱了。她曾经在那些服装店流连忘返,看中过很多适合自己的服装,可是她一件也没有买下。
  只要看见林红站在家门口,李光头的桑塔纳轿车每次经过时都会停下来,按下车窗玻璃问林红:宋钢回来了没有?知道宋钢还没有回来,李光头就会骂上一句“王八蛋”。有一次李光头打听了宋钢的消息以后,突然关心地问林红:
  “你还好吗?”

  林红心里一颤,李光头出口就是粗话脏话,突然温柔的一句,让林红眼泪夺眶而出。
  就是在这一天的下午,烟鬼刘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林红,下一批裁员名单里有她的名字,一周后正式宣布。自从上次在车间里林红大声喊叫要他手脚干净点,烟鬼刘厂长三个月没来林红所在的车间,这次他进来时不像一个幽灵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林红跟前,低声告诉她,她一周后就会被裁掉。烟鬼刘厂长这次没有动手动脚,而是冷冷地提醒林红,如果她不想被裁掉,下班后就到他的办公室去。
  林红什么话都没说,她只是咬住自己的嘴唇,下班后她仍然是咬着嘴唇骑上那辆老式永久牌回家。然后她木然地站在自己家门口,当李光头问了她一句“你还好吗”后,林红哭了,她想到了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的委屈,忍不住举手擦起了眼泪。
  坐在轿车里的李光头已经过去了,看到林红哭了,立刻让司机停下车,急匆匆地下车跑过来,问林红:
  “宋钢出事了?”
  林红摇了摇头,她第一次说出了心里的委屈,她擦着眼泪哀求李光头:“你能不能跟刘厂长说一声……”
  李光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伤心的林红,问她:“那个烟鬼刘厂长?”
  林红点点头,迟疑不决后充满委屈地说:“你能不能跟他说一声,让他放过我……”
  “这他妈的王八蛋!”李光头明白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然后他对林红说,“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以后你就可以放心了。”

  三天以后,县政府来人宣布撤销了烟鬼刘厂长的职务,理由是烟鬼刘厂长让针织厂连续三年效益下滑。烟鬼刘厂长阴沉着脸收拾起了办公室自己的物品,然后灰溜溜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烟鬼刘厂长还没有来得及宣布裁员名单,自己先被裁掉了。烟鬼刘厂长整整两个小时没有抽上一根烟,走出厂门时手里也没有夹着香烟。传达室里的老头说他和烟鬼刘厂长共事三十年了,第一次没有见到他手指上夹着香烟。针织厂的男女工人们嘿嘿地笑,说这个老烟鬼都忘记了抽烟,肯定是丧魂落魄了。
  新来的厂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红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工作。新厂长看见林红时笑脸相迎,悄声告诉她,若不喜欢现在的新工作还可以换,针织厂所有的工作她可以自由挑选。
  林红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感慨不已,对自己如此艰难的事情,到了李光头那里如此简单。这时的林红对李光头已经充满了好感,她觉得自己过去那么讨厌李光头,实在是没有道理。后来的日子里,林红站在门口的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等待宋钢的电话,还是在等待李光头的经过?

  俄罗斯大画家一走,我们刘镇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的巨幅肖像完成了,听说就挂在他一百平米的大办公室里,听说上面蒙着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听说除了李光头自己,没有人见过这幅肖像。李光头公司里的人已经到处对刘镇的群众说了,李光头要请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来给他的肖像揭幕,群众纷纷猜测这个重要人物会是谁,起先都觉得是本县的陶青县长,可是红色的天鹅绒蒙着肖像都一个多月了,李光头还没有准备着要揭幕,这一个多月陶青县长哪里都没去,整天等着李光头打电话请他去揭幕肖像。后来李光头的手下又传出话来,说肖像迟迟没有揭幕是因为李光头买的新车还没有到货,李光头要用他的新车去接这位最重要的人物。
  群众觉得这个重要人物肯定比县长大,要不李光头为什么要用新车去接呢?接下去谣言四起,先说是市长来揭幕,又说可能是省长,然后有人说这个重要人物将来自北京,可能是某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最后竟然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李光头要请联合国秘书长来揭幕。有些群众开始看电视读报纸听广播,几天下来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读到,什么都没听到,这些群众说:
  “没有联合国秘书长来中国访问的新闻啊?”
  另外一些群众说:“所以李光头一直在等着呀!”

  有群众去刘新闻那里打听,这时的刘新闻已经是副总裁了,刘镇的群众起先都叫他刘总,他觉得“刘总”有和李光头的“李总”分庭抗礼之嫌,要求群众叫他“刘副总裁”,群众觉得太麻烦,就叫他“刘副”。刘副的嘴里好比是长出了处女膜,绝对保密,不管前去打听的是朋友还是亲戚,他都是一脸严肃地说:
  “无可奉告。”
  两个月过去了,李光头预订的两辆新车来了,一辆是黑色的奔驰,一辆是白色的宝马。为什么一下子买进了两辆轿车?李光头声称要融入大自然,白天坐白宝马,黑夜坐黑奔驰。这是我们刘镇最早来到的高级轿车,停在李光头公司门前时,群众围着黑奔驰白宝马,嘴里不停啧啧。群众一口咬定奔驰是天下第一黑,宝马是天下第一白;奔驰比非洲的黑人还要黑,宝马比欧洲的白人还要白;奔驰比煤炭还要黑,宝马比雪花还要白;奔驰比小学生用的黑墨水还要黑,宝马比小学生用的白纸还要白。群众最后总而言之,奔驰比黑夜还要黑,宝马比白天还要白。天下第一白的宝马轿车在我们刘镇的白天里转了两圈,天下第一黑的奔驰轿车在我们刘镇的黑夜里转了两圈,两个两圈的时候,李光头都没有坐在里面,只有他的司机在里面。那个桑塔纳司机升级成奔驰宝马司机了,他开着新车出来兜圈子时,神气地嘴唇都突起来了,刘镇的群众说粗心一看还以为他嘴唇上长出了痔疮。

  群众说李光头的白宝马黑奔驰终于来啦,给李光头肖像揭幕的重要人物也快要浮出水面。群众再次议论纷纷,猜测起那个揭幕肖像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谁?再次从市长开始一直猜到联合国秘书长,群众已经把陶青县长排除在外了。
  这天傍晚,林红独自一人吃过晚饭,又独自一人站在门前的时候,刘副出现了,他急匆匆地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肩上扛着一卷红地毯,跟在刘副后面一路小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刘副直奔林红家门口而来,他急步走到林红身前,非常礼貌地请林红让开一下,林红满脸疑惑地侧身让开,看着刘副指挥身后那个人将红地毯铺开来,从林红家门口一着铺到大街上。四周的群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红也是目瞪口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副微笑着,像是面对记者似的对林红说:
  “李总请您去揭幕肖像。”
  林红仍然目瞪口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身边的群众先是惊讶的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了一连串动物园里才有的叫声。刘副压低声音,悄悄对林红说:
  “快去换身衣服。”

  林红醒悟过来了,她知道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围观的群众,听着群众嗡嗡的声音,似乎听到有人说一眨眼丑小鸭变成天鹅了。林红苦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刘副,刘副再次低声催促她去换衣服,她只看到刘副的嘴巴在动,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林红站在我们刘镇的黄昏里,仿佛失去了知觉,她的眼睛空洞地张望着街道上越来越多的群众,有一刻她好像忘记了正在发生什么,她皱眉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她有些忧郁地摇了摇头,紧张地往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宋钢,只看到自己家虚掩的屋门。她回过头来时,听到了群众的喊叫声,一辆白色的宝马轿车沿着大街徐徐过来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跟在后面,群众嘈杂地喊叫:
  “李光头来啦!”
  李光头确实来了,他的两辆新车一起来了,他已经有两个司机了。白色的宝马轿车首先开过来了,停在了红地毯前,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在后面。刘副赶紧上去打开车门,西装革履的李光头微笑着从车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朵红玫瑰。李光头走到茫然无措的林红面前,将手里的玫瑰递给她时,这个土财主竟然像个洋贵族,先将玫瑰轻轻地吻一下,然后才递给林红。

  林红看着李光头手里的玫瑰连连摇头,李光头拉起她的手,把玫瑰塞到了她的手里。李光头拉住林红的手踩着红地毯,走到宝马轿车前,又像个洋贵族那样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林红紧张地回头看看,还是只看到自己家虚掩的屋门,她又看了看四周的群众,看到一张张表情古怪的脸,听到乱哄哄的人声,这时候一个清晰的念头闪现了,她想尽快离开这里,她爬进了宝马轿车。从来没有坐过轿车的林红不是坐进去,而是爬了进去,刘镇的群众都看到她翘着屁股像是爬进了狗洞。再看看李光头,他向群众挥挥手后,是屁股先坐进去,随后身体才弯着跟进去。
  刘副帮着关上车门后,白色的宝马轿车驶去了,黑色的奔驰轿车紧随其后。
  刘副的手下把红地毯重新卷了起来,重新扛在肩上,跟着刘副走去,刘副走的时候,有群众问他:
  “林红揭幕肖像后,会和李光头过夜吗?”
  刘副头也不回地说:“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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