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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耘 | 莱布尼茨与力量现象学——从连续体迷宫出发的研究(下)

丁 耘 社会科学杂志 2023-10-28

摘  要

文章清理了莱布尼茨研究的几种方式,提出融合动力学与单子论,从连续体难题入手全面解释莱布尼茨哲学。连续体难题的终极层面是单子内部的连续性。解决这一层面的问题需要借助胡塞尔现象学。胡塞尔现象学的现有形态尚不足以完成这一任务。文章依据胡塞尔的相关未刊文稿,在扬弃质料现象学的基础上,通过糅合莱布尼茨及亚里士多德的有关学说,将胡塞尔现象学推进为力量现象学。文章试图进一步还原出初阶的力量阶次;并试图证明,时间意识的基本方式(时相性)是对力量起用方式(力相性)的表现。最后,文章给出了一个全面把握力量起用方式的方案,试图通过这一方案解决实事性问题(成物问题)。这一总方案中包含了对连续体难题的彻底解决。在这些工作中,文章提出了力量现象学、深意向等新学说、新观点。


作者简介

丁 耘,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本文载于《社会科学》2023年第6期


目  录

一、莱布尼茨哲学的基本疑难

二、连续体迷宫与动力学

三、从质料现象学到力量现象学

四、力、量与时间

五、结论:力量现象学如何解开连续体迷宫



四、力、量与时间


(一)


近现代哲学留下的一个麻烦是,未能彻底澄清意识与力量的关系。依靠意识或自身意识的哲学漠视力量;发现力量的哲学则贬低、否认意识。尼采堪称后者的代表。他认为意识本质上完全不是主动力。这无疑忽视了意识之内彼此交织的复杂的主被动关系——对这层本源(urspruengliches Verhaeltnis)关系的发现是胡塞尔的贡献。本文糅合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人的学说,主张如下:第一,力量是意识与无意识的同一者。换言之,意识与无意识,乃至无心灵可言的物体,都只是力量的特定阶次。第二,意识或单子作为力量的殊胜样态,是对力量本身的表现。第三,正如意识表现的那样,力量是主被动的统一,而非二元化的力量之间支配与反支配的斗争。这本就是莱布尼茨动力学的核心主张,但从意识动力学出发能得到更坚实的证明。第四,太一单子或绝对实体意义上的无限力量,哪怕作为超意识者,也只能在意识之内被设想。设想方式的分歧——例如贯彻到底的充足理由律、先验理想、无限者溢出无限的观念等等——是第二位的。


意识是力量的阶次、表现和样态。这是本文解决莱布尼茨连续体难题的基本出发点。莱布尼茨动力学已对物体义的连续体做了解释,但单子之内的连续体仍是一个谜。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对作为时间现象的连续体顺便做了一点讨论,但没有将之与连续体难题联系起来,更没有在力量现象学的层面重构这个问题。本文尝试把这两个方案结合起来,既通过力量解释意识这个阶次,也运用意识现象学的成果解决力量一般以及单子内部的连续体难题。



连续体的第一义是量。关于量有两种学说:一是逻辑学,一是数学。逻辑学通过把量范畴化,将数学置于其下。斯宾诺莎明确区分了出自理智的实体的量与出自想象的表面的量。谢林将力量阶次(也就是“幂”)当作绝对,沿袭了斯宾诺莎的说法。黑格尔批评谢林用阶次这个属于量范畴的概念述谓本体,无视“质”的区别。问题在于,作为“范畴”的量,当然与质“范畴”并列,一并适用于显象,但力量阶次并非显象。关于力量也还有质的规定,德勒兹对尼采有过纠正。虽然德勒兹与尼采都定位于力量而非精神,但他们之间的差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谢林、黑格尔之争的继续。尼采在还原论的意义上理解量,反对将力量的质——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是洋溢,是趋向支配和趋向丰富的努力(权力意志) ——归结为量。哪怕作为一个尼采派,德勒兹还是取消了质的独立性,将之归为量的“差异”。当然量的差异本身是本源的,不能被进一步还原。因此,德勒兹在力量中看到的最重要的关系,不是质与量,而是本体量之内的同一与差异、统一与杂多。他对形而上学传统的颠倒概言之就是抓住差异(在数学上就是“微分”)与杂多(在数学上就是“流形”)。既然只能用这样的量来表现,那么对于德勒兹来说,关于力量只能有数学(而且是“平滑”的数学),不可能有逻辑学。《千高原》可以被解读为关于力量的非常规数学,与《逻辑科学》这部关于绝对精神的非常规逻辑学抗衡。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德勒兹指出,“平滑空间”(更出名的“游牧”之类是对这一空间的隐喻)只是对“纯粹单子论”的纹理式空间的非欧几何的变形。这就提示了德勒兹同样将单子论看成对力的数学表现。哪怕这种数学在他那里是老套的,或就是一切老套数学的原型——所谓“有纹理的”,本就是莱布尼茨用来比喻天赋观念的(“有纹理的大理石”)。单子是努斯与空间的统一。对纹理的否认,不只关乎空间,而是驱逐了一切先天性,将努斯牢牢地绑在了被动性上。撇开德勒兹对数学的狂想,可以确认的是,连续体就是对力本身的量的表现。对意识流同样当作如是观。


作为“想象的量”的连续体,涉及的无非是连续与间断的关系。正如黑格尔揭示的那样,连续体之所以成为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迷宫,首先由于量这个概念自身的矛盾。但是,与黑格尔的设想相反,从实体量或者说本体量出发的解释,与黑格尔基于量范畴的推演并不相通。在与所谓的想象的量区分时,本体量当指太一、单一(作为单纯者)、无限,也包括幂次(力量阶次)。样态的量则首先是作为知性范畴的量中的一、多与全等等。但还有一组量概念,在作为知性概念的量范畴之外,又不属于本体量,而是在本体与样态之间,属于尚未被概念规整的直接被给予性本身,它们就是杂多、内强量(intensive quantity)与外展量(extensive quantity)。如果可以在黑格尔逻辑学之外探索对连续体问题的解决,那么就应该绕开作为知性概念的量(单一与复多),从直接被给予的量或者本体量出发,相互奔赴对方。德勒兹是从前者出发的,斯宾诺莎和谢林是从后者出发的。莱布尼茨之所以陷入连续体迷宫,是因为他既无法确定本体量(例如,无穷在莱布尼茨那里基本只是狭义的数学概念,不像斯宾诺莎和谢林那样首先是形而上学概念,虽然他偶尔也道出上帝的无限性),又不满足于直接被给予的量(例如,他基本回避了内强量与外展量,虽然用程度去界定内强量他的贡献甚大)。


力量现象学尝试从知觉流的构成中提炼出力量阶次的交织性统一原理,进而依据该原理解释直接被给予的量(强度与延展)、知性的量(从“一个性”出发)乃至量论涉及的全部矛盾。


(二)


对强度、外展和个体性的研究,恰恰是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杰出成果。但由于缺乏相应的问题意识,几乎没有研究者涉及这些。本文就此提出三个观点:首先,胡塞尔现象学与莱布尼茨哲学的精微对应甚至超出了胡塞尔自己的设想。其次,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对于澄清莱布尼茨单子论有莫大的帮助。最后,反过来说,莱布尼茨哲学中现成的动力学前提也有助于将胡塞尔现象学推进为力量现象学。下面,本文将分述这三个观点。


首先,晚期胡塞尔明确将交互主体性现象学解释为先验单子论,且在未刊手稿中将单子论的形而上学维度纳入了沉思。这一解释仍然基于单子与世界及其他单子的关系,至多在形而上学部分涉及了一点创世。这一关系固然是莱布尼茨单子论的重要内容,但它既不是其出发点,也不是其归宿,更非其微处。恰恰在单子论的另外方面,我们可以发现莱布尼茨哲学与胡塞尔现象学更精妙的对照,这超出了胡塞尔与大部分研究者的设想。与他们一样,我们也以莱布尼茨《单子论》与《原则》为基准,但发现了其与胡塞尔现象学更丰富确切的对应。这一对应甚至体现在单子论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完全一致的关键术语上。知觉、表象、统觉是其中的荦荦大者,但更精微的还有:样态与变样、感发、趋向。单子论与现象学的对应更体现在这些关键术语所支撑的义理上。为了阐明这点,本文对《单子论》及《原则》的结构略加整理。



这两个文本都可分成“单子论”与基于神学的预定和谐学说两大部分,这也是莱布尼茨成熟体系的两个方面。这两部分的接榫处是充足理由律的提出和对存在者全体的根据的追问。胡塞尔现象学主要涉及的是前一部分,而海德格尔的解释尤其注重根据律部分。胡塞尔、海德格尔乃至哲学史主流的莱布尼茨解释都注重单子对“世界”的表象。但“世界”或“大全”在完整的单子论体系中,既指单子所表象者,也指存在者全体。后者必然涉及创世问题,这两者的关系,就是海德格尔所谓“急转”(metabole/Umschlag)。但前者可以相对独立,不必引出形而上学(神学)。胡塞尔公开著作中的“先验单子论”也只是莱布尼茨体系前半部分的现象学推进,没有也不可能有那种通向形而上学的“急转”。虽然都悬置了世界现象,但“急转”与先验还原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没有“自我”或单子这个剩余。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气质更接近于一种没有模态神学的狭义单子论。


但即便以表象、知觉与意识为主干的狭义单子论,其出发点也不是先验哲学的主体论,而是形而上学的实体论。和笛卡尔、斯宾诺莎一样,莱布尼茨首先是从实体出发的。但单子这一实体直接包含的却是立刻可以转化为先验主体学说的那个“单子论”,而不是作为形而上学基石的神学。这一点清楚地揭示了莱布尼茨哲学“在现象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特殊性。


作为单纯的实体,单子是如何引出与现象学有极高亲和度的主体哲学内容的?这里涉及的恰恰是存在与意识之间,乃至存在与时间之间的关键。即使没有神学,单子论道路也是从形而上学出发才转入“主体”哲学的。或者说,知觉与表象此类被现象学当作“意识”与“主体”把握的内容,在单子论那里首先具有存在论与太一论的意涵。从普遍的形而上学问题引出单子论的特殊内容,在莱布尼茨那里需要四个步骤。如果这对于纯粹意识现象学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那只能说明一般的意识哲学确实遗忘了意识的存在论前提。



第一步,单子作为单纯实体,同时具有严格意义上的“一性”(unity)与“是着性”(entity)。可以说,单子这个概念直接开启了对存在问题与太一问题的回应,但系统的回应仍需要后续步骤才能完成。


第二步,虽然单子以不同方式“聚合”而成的“复合物”有产生和灭亡,但这恰恰因为后者不是真正的存在者(实体),而只是被实体聚合而成的观念性的东西。单子作为单纯的存在者,只能变化,而不会以自然的方式生灭。这里必须注意单子存在论规定的微妙性,即就“自然的原则”而言,单子是存在者,是一切变化的充足根据;但就“神恩的原则”而言,单子仍有生(从不存在到存在)与灭(从存在到不存在)。而“神恩的原则”是通过彻底化的充足理由之问(“为什么有事物而非一无所有?”)才能出现在体系的第二部分中,换言之,“神恩的原则”的前提是单子作为根据的“不充足”。只有经过针对一切存在者而言的“急转” ——与之相比先验还原无疑不够彻底——单子乃至一切存在者的充足性才会消除。正如海德格尔解释的,这个“急转”的前提是“超存在论”(Metontologie),是对存在者大全的“超越”。要之,单子作为存在者,其存在有双重含义:一是作为海德格尔所谓的“被创造存在”;一是作为质或样态。或者说,这里Etres的意义首先为“是者”而非“实存者”。正是这层含义的存在才引出了知觉、表象及意识。


第三步,既然区分了单子的变化与单子的实存,那就要进一步区分变化的根据与实存的根据。莱布尼茨明确区分了根据、原则与原因。严格地说,根据针对存在(“是”或“实存”),原则适用于变化,原因适用于变化的规律。变化在“是且非是”的意义上也可说是“存在方式”;也有一个“充足”的源泉——这就是单子自身。单子这个实体只存在于样态及其变样之中。换言之,单子作为被创造的存在者不是依自或自因的存在者,但不失为持续的存在者。


持续存在就是持续变化。然而讲存在,通向形而上学;讲变化,通向自然学。作为自然原则的单子论,首先略去存在义,而是对变化本身加以追问。这里问的不是根据,而是“原则”与“细则”(detail) ——就单子自身而言,在单子之内为什么会有变化?变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莱布尼茨对前一问题的回答是“欲望”,也就是“从一个知觉到另一个知觉的趋向”。对后一问题的回答就是知觉。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趋向是从时间性上把握的意识本质,对某某的意识就是对某某的趋向或前摄。同样,趋向在莱布尼茨这里表示知觉的流动本性。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来看,欲望与知觉的区分就是单纯的绵延历程与绵延者的区分。换言之,变化与变化者两个原则可以合并为一个——欲望着的知觉或知觉着的欲望,亦即作为流的知觉。从存在到变化再到知觉流,这就是单子论从形而上学内容引出“主体内容”的主要步骤。除了知觉流,单子没有别的存在方式。


第四步,也就是这条道路的终点,则是在单子论光芒下的知觉学说。这条道路可两面观之,一方面是从存在到变化,另一方面是从单一到复多。单子作为存在者必然是单一者,而变化必然是复多。单子构成自然的基本思路是从单一聚合为复多。但在那些具有不同实在性的“聚合”方式(如组合、堆积等等)中,具有原初实体性的“复多化”方式就是知觉。这是单子这个纯粹单一者的存在方式中必然包含的复多。“在一个单一体或单纯实体中折叠并表象多的瞬间状态无非就是人们称为知觉的东西。”与一切先验哲学不同,知觉在单子论中的地位首先是太一论的,其次是存在论的,与所谓认识论毫不相干。知觉就是单一与复多之间的原初状态。这一状态必然内在于单子,且是单子唯一的存在状态。研究者们抱怨莱布尼茨在单子论中迟迟没有说出“时间”这个关键词。殊不知,时间在单子论中是第二义的东西,是被一多关系所规定的东西。时间就是瞬间状态所包含或折叠的“多”之开展,反过来说,单子作为瞬间状态就是时间性。


瞬间状态所包含的“多”必然被开展,以至于让知觉从一个过渡到另一个,连续不断地成为知觉流,这个变化原则被称为“欲望”。知觉归根结底起于对大全的欲望,但这种欲望本质上无法满足(只有神才能在一个瞬间中清楚分明地直观大全、创生大全),只能被新的内容所充实,生产出“复多”。这种复多有两个方向,既带来知觉流,也带来知觉的内容,也就是世界。换言之,作为单子瞬间状态的知觉,随着两种开展方向,既是时间化的根本,也是世界化的根本。用胡塞尔的术语说,单子必然地共同具备纵横两重“意向性”,因而既是时间性,又是世界性。从单子来看,欲望着的知觉和知觉着的欲望就是单子的存在方式。从时间和世界来看,它们就是时间性与“在世界之中”这个基本机制。原初知觉流因而是其他一切意义的连续体的前提。知觉是一种必然表象外部的内在存在,也是一种必然永远在自身之内表象未来的当前存在。


(三)


因而,作为单子瞬间状态的知觉才是理解《单子论》出发点的恰当方式。在不只一个形而上学文本中,莱布尼茨都将“活动”视为单子这一实体的基本规定。但只有在自然哲学文本中,我们才能清楚地看到,活动与努力的关系相当于流与瞬间的关系。如果我们承认单子及其活动在自然哲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一致性,那么自然哲学中活动、瞬间—努力的整合性也就是形而上学中活动、瞬间—知觉的整合性。换言之,知觉就是单子内部的努力。海德格尔从自然哲学中提炼出来的“努力着的表象”或“表象着的努力”,在单子论那里就是我们所谓“欲望着的知觉”或“知觉着的欲望”,也就是知觉流。单子的活动就是对知觉流的统摄式聚合,也就是每一瞬间的努力—知觉的“积分”(克拉默语)。


此处出现了莱布尼茨体系中最吃紧、最困难之处——如何理解构成知觉流的统一活动。康德、费希特用统觉或意识的统一性去理解这种活动(亦即费希特的行动)。这一理解固然偏离了莱布尼茨的本义,但这也与莱布尼茨不时用狭义的统觉概念作为范例去揭示知觉的一多关系有关。两个阶次的统一性的复杂关系已经预示了康德、费希特研究中的微妙之处。解释德国古典哲学的基本困难在于既要超越意识范式,又要在一个更基本的范式中保留与解释意识与自身意识的原理。这是谢林、黑格尔乃至黑格尔的批判者们的共同方向。本文认为,解决这个困难的关键在于回到莱布尼茨,区分康德、费希特搅到一起的行动与统觉。行动的统一性、知觉流的统一性才是根本原理,统觉的统一性是这个根本原理的高阶表现。在莱布尼茨那里非常清楚,知觉流的统一性在于前意识与前统觉的行动;而统觉自身的统一性则与反思有关。我们要补充的是,统觉的统一性是对一种更根本的统一性——活动的或力量的统一性的表现;反思也不是亨利希(Dieter Henrich)之流指责的什么错误解释模式,而是对力量自身关系的表现。显然,这里的关键在于以一种非意识哲学的方式解释单子内部的知觉流,并且将被统觉与反思发现的意识流的特征追溯到前意识的知觉流上。


第一,要在动力学而非意识哲学的意义上确认知觉流的统一性。统觉作为高阶的知觉是必然可被反思的意识,如同康德那里的必然可伴随“我思”的表象。莱布尼茨的知觉与表象则是前意识、前统觉的。但正如知觉先于意识,知觉流的统一原理也先于统觉的统一原理。如果说康德、费希特仅从意识哲学中发现了统一性并将之归为统觉的话,那么莱布尼茨的自然哲学则清楚地提供了前意识的活动统一性的原理——作为瞬间—努力之聚合的活力。胡塞尔现象学则处于这两个传统之间,后期未刊手稿中有一个逐渐发现前意识活动的过程。胡塞尔的特殊贡献在于注意到时间意识本身在意识与前意识或无意识之间所起的作用。这就以一种比单子论更精确的方式发现了知觉流的时间性。


第二,可以确认,单子的知觉流有一种固有的、前意识的时间性。莱布尼茨在不同领域文本中的“欲望”“趋向”“努力”,乃至“变样”都指出了这一层含义。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相比,虽然莱布尼茨对时间结构的揭示并不完备,但在将时间性首先归于前意识的力量原理这个问题上,他比胡塞尔要坚定、清晰得多。力量现象学糅合两家之学,将胡塞尔在时间意识中发现的时间构成方式追溯到前意识的知觉流。换言之,与统一性一样,时间性并非意识专属的东西,归根结底属于力量的本性与结构,清楚深刻地看到这一层的只有海德格尔。他将单子作为冲动(Drang)暗示为时间性的绽出机制。我们在这里随顺莱布尼茨赋予单子论的多重含义,不急于将力量的结构与存在论相贯通,而是首先贯通太一论与动力学,将力量视为统合复多的原理、单一性将自身杂多化的原理,而非存在者之存在。因而,本文依据胡塞尔的基本术语用持留—前摄而非海德格尔的“曾在”“将在”等来刻画力量化、时间化的基本方式。如前所示,胡塞尔已经触及前时间、前意识的力量概念,同时用持留这个原来的时间意识术语解释潜能的积淀。这就为力量现象学开辟了一个方向。



此间推进胡塞尔的工作,将持留、当前化、前摄这三种时间化方式都从时间意识推进到意识之下的力量。对于莱布尼茨解释而言,这一步就是糅合动力学以补足单子论中前意识的“知觉”的时间性。


持留、当前化与前摄是力量作为时间性的起用方式,是时间意识对前意识或者说非意识的时间性之表现。单子作为活力单元的基本活动或起用方式有三种。动力学文本主要指出了收缩与扩展,这也是海德格尔抓住的两种。但单子论文本通过“活动”概念实际上指出了第三种,即把各瞬间统一起来的自身统合。在前意识层面,这就是知觉流的构成(知觉中“多”的展开,一与多的原初统一);在意识层面,这就是统觉之统一性。力量现象学认为,持留是对收缩的表现,前摄是对扩展(或努力)的表现,当前化是对力量的自身构成、自身持存的表现。换言之,当前化同样是对力量起用方式的表现,这点不容忽视。海德格尔的莱布尼茨解释极精微,既看到了单子对杂多的统一,也看到了力量的收缩与扩充。其缺憾在于未将三者并置,也没有深入研究它们不同的交织方式,以至于无法在单子论那里找到时间化三种方式的完整对应。德国古典哲学在莱布尼茨那里继承的出发点显然是统觉。如要像海德格尔那样,为德国古典哲学在莱布尼茨那里再次寻找动力学与时间性的开端,那么首要的任务就是用这个新开端去清理统觉。这是海德格尔几乎忽视的。胡塞尔的有关工作也不充分。有鉴于此,本文认为,会通德国古典哲学与现象学的关键是在力量哲学层面考察统觉及其与三种时间化方式的关系。


(四)


首先要给统觉一个恰当的位置。不管怎么解释莱布尼茨,在他那里统觉都没有康德赋予的首要地位。但统一化行动是单子的内在本性,哪怕这种行动是前意识、前统觉的。非本源的东西一定以某种方式包含在本源之内,否则后者就谈不上本源了。统觉不是意识的本原行动(Tathandlung),而是对力量的本原行动的意识表现。换言之,统觉的结构就是力量的结构。如果在本源层面研究力量结构遇到困难,也就可诉诸统觉的结构。在莱布尼茨那里,时间性并不专属意识,而就是力量的结构。那么从时间性去考察统觉,就是一个发现统觉所表现的力量本性的有效方法。胡塞尔实际上已踏上了这条道路。这里先从统觉一般的条件和结构出发。


统觉在莱布尼茨那里首先是对知觉的知觉、高阶知觉。这种高阶知觉必须与单纯知觉区别开来,而与意识和反思同阶。这种说明还是留下了三个难题:首先,意识本身的结构(对某物的意识)并无反思性。如要将意识的统一性归于统觉,仍需进一步解释。这就是先验演绎面对的难题。其次,莱布尼茨又将单子视为表象与反映世界的“活的镜子” ——这是他最著名的学说,但表象首先属于初阶知觉,因而,反映的结构并非只出现在统觉亦即高阶知觉之中。换言之,知觉自身也有某种初阶的反思(反映)结构。这怎么理解?最后,单子的统一性原理在单子的活动(行动),而这是前统觉,前(自身)意识的。非统觉的统一性,又怎么理解?


单就自身考察,统觉有这样几个特点。统觉是对知觉的知觉。这个结构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统一性。自身知觉是一种作为阶次提升的统一,也就是把初阶知觉包含在高阶知觉的所知觉之中。如《单子论》第14、16节所示,知觉自身本来就包含了“多”,这个“多”既指世界也指“其他的知觉”。那么统觉对知觉的升阶式统一也就是统一杂多的某种方式。但这里出现的不是康德那里的“反思”模式,而是知觉流的模式。在莱布尼茨那里,知觉与其他知觉的关系就是不同瞬间的关系,那么统觉——作为一个殊胜的知觉——就是将单一瞬间的知觉中所包含的“多”展开为不同瞬间。这不是时间化,又是什么呢?统觉作为时间化,既是复多化(一个瞬间中折叠的多个瞬间之展开),又是统一(统觉把多个瞬间收入相对最高阶的那个最后知觉中)。这样,统觉的统一性就不是那种仅仅属于意识的统一性,而是知觉流的统一性。当海德格尔在他对单子论的动力学解释中力图找到“统摄”的机制时,他设想的就是这样一种不同于康德及费希特哲学的统一性。作为折叠之多的开展,莱布尼茨统觉的统一性同样是杂多的原初生成机制。这种机制就是本源的时间性。


因而,当统觉作为头号遗产被交付给德国古典哲学时,这个统觉就既有统一性,也有复多性;既有反思性,也有时间性;既有高阶性,也有持续性。但当德国古典哲学力图用本原行动、思维去清洗统觉,提出更彻底的原理时,就开始了统一吞没杂多、反思吞没时间的哲学史进程。这里的重要一关是对“反思”的争夺。它既可以将反思扬弃为本原行动、推进为自我设定,也可以不抛弃其时间性。被反思的东西既是通过反身化、对象化被意识到的,也是通过一个新瞬间被把握和保留的。换言之,反思完全可以不牺牲时间化、杂多化、差异化。在总是生产新瞬间、总是溢出差异的意义上,反思也可以是自身激发。正如胡塞尔揭示的,反思也可以被解释为对先前杂多的保留。往这个方向解释的反思和统觉,最适于知觉流的统一构成,而非概念化的统一——对先后差异、原初时间差异的消除。胡塞尔走的本来就是《纯粹理性批判》A版先验演绎的道路。康德在B版演绎中完全排除了统一活动的时间性,而胡塞尔发扬光大了先前的道路,把反思与内知觉解释为“持留”,这个解释实质扭转了推进统觉的方向。如果说康德的推进是强调先验反思,费希特的推进是强调前反思的自我设定的话,那么胡塞尔式推进则是认为,统觉对知觉流的持留才是第一义,其他只能退居其次。



沿着这个方向就能发现,统觉的首要特性是通过持留保持知觉流的持续存在,而不是构成与保留意识。意识本身是高阶知觉的产物,但阶次的提升只能来自最本源的东西,来自前意识的力量原理。否则,要么意识是一个独立的原理,我们只能退回以意识为第一原理的立场,这是笛卡尔派的立场,不是莱布尼茨的立场;要么需要不同于单子的知觉流的“另外原理”来解释意识。这样单子就不是充足的内在理由了,知觉流也不是单子唯一的存在方式了——这同样不是莱布尼茨的立场。我们的回答是,深意向的持留,乃至前意识的时间自身就是包含阶次的,因而,知觉流自身就必然是有阶次的。初阶力量自身包含阶次但尚未展开,如同单一知觉包含诸多知觉但尚未展开。换言之,知觉包含的“多”本身不是点状并列的,而是如持留结构般“套接”的。原初的东西就具备阶次——这就是知觉也有“反映性”的根本理由。如果正像胡塞尔现象学反复揭示的那样,时间的构成在于持留与前摄的彼此交织;同时又像我们论证的,时间性就是力量自身的特性,那么通过阶次化统一自身,这就是力量本身的特性,而不只属于意识。统觉与知觉流的统一性都是对力量的这种原初自身关系的表现。


(五)


在这个意义上,力量现象学遵循的是海德格尔提出的现象学三重方法(还原、建构、解构)。此处已将作为意识原理的统觉解构并还原到力量上。我们将在给出力量原理的基础上,解释力量所构成的东西,从而彻底解决连续体迷宫。


上文已示,统觉的原理归根结底属于力量而非意识或自身意识。其统一的方式不是“我等于我”,而是持留、感发与前摄的活生生的交织性统一。这种统一方式既是根本的,也是完备的。因其根本,德国古典哲学从统觉学说出发建立的那些“原理”,都可以不同方式从力量原理中推出来。因其完备,单子论及动力学要处理的具有不同程度实在性和观念性的各种有形实体、复合体和连续体,归根结底都是持留、感发与前摄的不同交织统一方式。这些方式就是对力量阶次的时间性阐明。其义略陈如下。


首先,力量的统一性就是自身关系。我们曾解释了Potenz(力量阶次、潜能阶次)这个概念的自身关系含义。这里要给出自身关系的不同方式,这就是持留、前摄与感发之间的不同交织关系。自身关系既包含无条件的、直接的自身设定(将自身设定为当下的行为,这个行为要与“将之发现为已经存在的东西”区别开来),又包含将自身当作实存或已在的确定之物和基体,也包含自身的外部化、差异化。第一种就是所谓费希特的“原初洞见”,对本原行动的非反思理解。第二种就是统觉的反思模式,将自身把握为已经凝固的、过去的东西乃至基体性的自我。第三种则是作为自身否定的自身关系,自身就是向外部敞开。从力量之本源的时间化看,第一种就是自我感发或活生生的当前化,第二种就是持留,第三种就是前摄。


其次,这个研究的关键不在于通过时间化的不同方式区分力量自身关系,而在于这三种方式是如何彼此交叠、套接的。这种多重一体的交织性才是具体的自身关系。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精髓是对三者之间复杂交织套接关系的研究。力量现象学可以将这些成果运用到力量自身关系上。其运用方式大体可分为三种:(1)持留为主,其中包含前摄和当前化;(2)前摄为主,其中包含持留与当前化;(3)当前化为主,其中包含持留与前摄。德国唯心论研究中对统一原理的自身设定与反思之争,本质上就是(1)与(3)之争。此外海德格尔重前摄,法国现象学传统重持留。有从不同进路批评持留者(德里达、亨利),有阐发持留者(斯蒂格勒)。斯蒂格勒提出“第三持留”,以解释时间意识自身的物质化与对象化,但对象化可以是本己的,也可以是异己的。前者是时间意识本身成为一个内含时间性的客体(例如,斯蒂格勒站在技术立场重视的音像录制产品);后者则是一个站在意识对立面的他者、对象。说得更确切些,前者是可延展为一段“历程”的时间客体的对象化;而后者则是有时间属性但被凝固在当前性、现成性中的对象化。对象化的真正秘密是力量,而不是意识。异己对象化的范例是马克思分析的劳动。劳动产品是劳动力的外化,而对这种力的外化量的衡量方式就是力的时间性(有强度的外展量及其在持留中的总和)。同样,本文提出的第三持留实质上是意识流自身的力量化与潜能化。在深意向的积淀中,意识流把自己持留为作为质料的潜能和力量,而非活生生的意识。第三持留是主体(作为意识的力量)的潜能式质料化,而劳动作为前摄主导的持留才是对象化的质料化。这里无法详论这些问题,只提出这个观点:力量自身关系能解释物质、意识与对象这些德国古典哲学关注的最基本的难题。


最后,力量现象学怎么看“当前化”或“在场化”?这对于重新理解统觉的丰富含义,赋予其力量现象学的定位非常重要。无论谢林还是海德格尔,为了在康德、黑格尔之外另开一路,都是紧扣莱布尼茨动力学中的收缩与扩展,而没有将单子对各瞬间的统合活动与这二者贯通起来。在他们的体系中起主导作用的只是绽出与成己、成物的冲突,只有刹那的一翕一辟,完全排斥第三方:传统哲学倚重的存在稳固性与确定性。尤其是海德格尔,他把当前化与“非本真状态”“现成存在”紧紧联系起来—— “源始而本真的时间性的首要现象是将来”。这种贬抑态度也通过德里达对“在场化”的解构,影响了当代哲学对全部形而上学传统的判摄。为了更准确地理解莱布尼茨,本文拟用胡塞尔现象学中细密的三种时间化交织方式纠正海德格尔的唯绽出偏向。这就是说,不能只看到莱布尼茨自然哲学中主张的收缩与扩展,而看不到他在形而上学中首先强调的“活动”(行动)及其统合性(Integration)。



此前似乎只有克拉默注意到了这种统合性。他指出:“假设没有积分式统合,那就既不可能体验到时间性的东西,也不可能有时间意识。”本文在这一环节推进的就是克拉默的工作。在单子内部,活动就是对诸瞬间的努力的“统一”。统觉同样是一个当下的知觉,这个知觉与一切知觉一样包含了“多”。但统觉中的“多”是已经过去了的“知觉流”展开的“多”,是已被展开的“多”,而非单纯包含、尚未展开的“多”。因而统一活动的产物是一个包含了知觉流的知觉,但这个活动仍在不断进行,不断向未来扩张,向过去收缩。扩展就是前摄,收缩就是持留,但统一活动不只是这两者的单纯联合。统一与扩展、收缩的关系就是当前性与前摄、持留的关系。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那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当前化具备双重性:一重是努力的瞬间,是与前摄、持留相并置的、作为感发强度来源的狭义当前;另一重是一个有着灵活“幅度”(Breite),把前摄与持留和狭义当前包含在自身之内的“活的当前”。单子的首要规定——活动的秘密就在这个“活的当前”。在三种时间化各自的主导之下,这个“活的当前”就被带入不同的交织关系中,单子的活动就带来了不同的产物。如果像《讲座》那样,将持留当成主要的时间化方式,那么活的、有幅度的、与过去和现在并置的当前会被持留为一个活跃性和幅度性同步降低的、逐渐“点”化、僵化因而与其他时刻并置、对立的当前。正因如此,哲学史上关于“现在”的讨论的所有迷雾都要么混同,要么割裂了这两种当前性,甚至海德格尔与奥古斯丁都在所难免。


单子论最精妙和最费解之处就是,表象一切的单子就是组成一切的单位。笼罩大全的东西就是大全的一个部分。只要明白统觉与知觉在构成中的关系,此难题即迎刃而解。作为高阶的知觉,统觉是对知觉流的一个知觉。作为知觉流,是统合活动;作为仍然要被持留着流入知觉流的一个瞬间,就是流中的一个瞬间。康德在先验演绎与谬误推理中的反复纠正,从侧面表明了,莱布尼茨—沃尔夫学派的统觉并非康德那个具有“数目同一性”的纯粹统觉,而是既为统摄时间之流,又是进入时间之流的新“瞬间”。这就是活动的“持留”性必定给两重当前性带来的关系。单子的唯一存在方式就是瞬间状态,这就是说单子唯一的立足点就是当前性。单子作为唯一理论前提要解释的所有复杂关系——一多关系、一全关系、内外关系、单纯与连续关系等等,都是通过当前性展现的。无视当前性与当前化是无法真正进入单子论的。


要之,只有同时把握以上三点,特别是在当前性中全面把握单子活动的不同方式(这就是统一杂多化与杂多统一化的不同方式),才能从时间性出发抓住力量的全部原理,才能将时间化的各种方式把握为力量活动或者起用的方式,这些不同活动的功用或效果(Wirkung)与现实(Wirklichkeit)就是意识、质料、物体与世界。连续体的所有不同含义都没有在力量的起用效果之外。



五、结论:力量现象学如何解开连续体迷宫


(一)


综上,力量现象学有如下基本观点。


第一,作为力量现象学还原的剩余,力量就是力量之自身关系,亦即有阶次的自身交织。


第二,对意识现象学研究的时间化方式进行力量现象学的还原和推进,就可得到力量交织统一的不同方式。前摄、持留与当前化表达了力量的扩展、收缩与活动(或者说翕、辟与统合)。针对海德格尔的莱布尼茨解读,本文强调统合活动。针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统觉和行动学说,本文强调统合原初的阶次性、与翕辟的交织性及前意识的力量性。如果时间化的不同方式可被称为时相性(Temporalitaet),那么力量交织统一的方式就可称为力相性。时相在胡塞尔那里是意识之相;在我们这里是对力量之相的表现;在康德那里是表象物的先天方式,是概念与直观的中介;在我们这里是对意识与无意识、自我与质料的同一本原。


第三,全部实在领域都是不同交织方式的产物。实在性是物性,或事情本身之性;而现实性、力用性(Wirklichkeit)则是成物性。这就是说,实事本身或诸实在领域就是力量起用的效果。研究实事性就要研究成物性(现实性),研究成物性就是研究力量自身交织的各种方式。这是力量现象学最关键的内容,也可据之判摄近现代哲学各大传统。


第四,要全面把握力量自身作用的方式。交织统一并不意味着三个力相一定是彼此均衡、均无遮蔽、一时俱现的。力量自身关系的三种样态有均衡、主导、独大、分裂乃至彼此隔绝的诸多关系。统筹地研究这种关系的学问可以说既是力量现象学,也是力量逻辑学。作为力量逻辑学,这门学问并不是一种空洞的概念思辨,而是不离被给予性或被给予方式的呈现—隐藏式“思辨”。作为力量现象学,这门学问也不是一种单纯的还原和直观,不但要像先验现象学那样将“给予”与“被给予性”的经验本质化与纯粹化,同时还要将之本原化或原理化,要在“现象学”中研究“未呈现”者是如何表现,如何时相化、力相化的。依据时相—力相原理,也可综合不同传统。近现代哲学已经提出了若干独立的原理,但彼此排斥,尚未真正糅合到一个本原之内。康德的先验想象力与图型、黑格尔幽灵一般的“当前者”(Gegenwaertige)、海德格尔的绽出、费尔巴哈与青年马克思的对象化或劳动,乃至亨利的“质料”、德里达的“延异”及斯蒂格勒的“第三持留”等等,都是时相性—力相性的原理。从莱布尼茨的收缩与扩展、谢林的阶次和两种意志、斯宾诺莎的感发(affectiones)与努力那里,可以发现一些契机统合这些孤立的力相性的原理,但仍需要批判性的推进。本文仍然遵循新莱布尼茨主义的道路。


第五,哲学史已提出了不同的力用性方案,力量现象学对此有三层补充。首先是虚静性与力用性的相即关系,这也就是道体学中的“即虚静即活动”层面。这一层涉及《单子论》通过根据律提出神学的部分,本文不予深究,只想指出,这一层与时相性—力相性有微妙关系。这就是海德格尔的“急转”所触及的。其次,力量现象学的出发点是力量自身关系的不同成物方式。时间现象学已经给出了这些方式的引导线索。针对后黑格尔哲学的总体倾向,力量现象学再次重申当前性这一时相,但赋予其与黑格尔不同的意涵。通过这一重申,力量现象学可以将力量自身关系的不同方式交织地统一起来。最后,不同的成物方式可以展开不同的实事领域,这相当于道体学的“即活动即存有”层面。本文对连续体迷宫的最终解决,依据的就是力量的成物性。


(二)


基于以上,这里尝试以时间性为引导线索,给出力量起用的方式,特别推演力量现象学的量论,以解决连续体难题。


连续体迷宫归根结底就是莱布尼茨的成物难题。自由与必然的迷宫归根结底就是莱布尼茨那里本体的起用方式、根据化方式的难题。用他自己的术语,可说是理由之“充足性”的难题。因而,力量现象学的思路就是从力量起用诸方式的交织关系出发说明各层次的实事及其连续性问题。预先说明,力量现象学的“成物”是广义的,就是作为实事性的现实性,不与“成己”相对。作为彻底的后主体性哲学,力量现象学的“物”概念更倾向于“道物”关系,而非“己物”关系。狭义的“成物”“成己”不过是不同层次的实事性。单子的自身(“己”)与有形实体、堆积物一样,都是现象学上的实事。连续体难题就是广义的成物难题。前文已示,连续体也有阶次之别。莱布尼茨研究界已经发现单子内部就是原初的连续体,但仍然将之视为一个“吊诡”。只有借助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和力量现象学,像胡塞尔那样将“存在”本身在时间意识中样态化,并像谢林那样将观念化与实在化看成力量在各阶次起用的两种基本方式,才能突破这个由于坚执观念与实在的对立性导致的佯谬。


简单地说,本文解决连续体难题的方案就是一句话:连续体是力量自身关系产生的“活的当前”的阶次性变样。用莱布尼茨的术语来说,这一自身关系在知觉中的表现就是“活动”,在意识中的表现就是统觉。



力量现象学的立足点是“当前性”自身的活动。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不同,力量现象学主张,“当前性”自身的辩证法意味着:完整的、彼此交织的各种“时间意识”的统一性表现了力量起用的统一性。换言之,我们同意把时间现象学发现的“活的当前”作为起点,但不同意将之孤立化。“活的当前”自身在时间意识中的各种变样同样是本源性的。真正的本源是“活的当前”变样的完整方式。我们对这个基于意识现象学的结论再推一步:这种变样表现了力量的自身关系。“活的当前”之包含与展开都是力量之自身关系。当前性包含了自身(作为当前性境域的核心的当前触发、自身触发)与自身的另他样态(刚才与即刻)。这是本源的阶次性,表现了本源的力量自身关系。这就是“活的当前”的力量现象学(而非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含义。阶次或力量的自身关系本就是初阶即具的原理。力量就是力量的持存与活动,而力量的持存与活动就是力量的自身阶次关系。


力量的自身关系就是单子的活动。在莱布尼茨那里,这种活动就是瞬间与高阶瞬间的关系——这就是连续体的最后秘密。活动就是“活的当前”的辩证法,是活性与当前性的矛盾的展开。活性扬弃这一个当前,这就是前摄表现的力量扩展。当前否定活性,将自身凝固、收缩就是力量的保留、沉淀或凝为质料。但力量的收缩不只是质料的起源,同时也是时刻乃至量范畴的起源。或更确切地说,量与质料同源。量范畴的首要标志就是“无限”(apeiron)化。阿派朗既是量上的无穷,也是质料。绽出或力量的扩展同样是本源性的阶次关系。绽出之本不是否定自身,或自身的他者化、对象化。这些洞见都没错,但并不透彻。自身在绽出中并未失去,而是升阶了。没有这一层,前摄是不可能被当前化的。但每一个被直接前摄的东西都立刻被当前化乃至持留了。前摄必然能够被当前化,自身在绽出的同时就回到了更高阶的自身。正如胡塞尔的精细研究所揭示的,前摄是与其他时间化方式交织在一起的。但他没有强调,交织不是平等的相互关系,而是有主导的。如果前摄被持留主导,发生的就是对象化。对象化并非缺少确定性的单纯绽出,而是成物,成为“一个对象”伫立在自身之前。如前摄被当前化主导,这就是统觉、反思结构。这就是为什么任何前摄都会产生一个新的、高阶次的当前。只有当前摄被前摄主导,即永远保留一个无法被还原为当前或持留的前摄,才是海德格尔阐明的“绽出”。这就是真正的形而上学剩余,即对永远不可能出场的无限性的指示。但不被当前或持留主导的前摄意味着交织性或力量自身性的丧失。


这是一种极端的时刻。这正是莱布尼茨的彻底根据之问与海德格尔的“畏”要揭示的。在单子论内部,知觉表象大全的欲望固然无法全部满足,但毕竟能够部分满足,这也正是知觉流或单子持续存在的机制。力量单纯的、彼岸般的前摄与扩展是对自身关系的否定、是对力量自身的单纯否定(并非成己、成物)。但正如动力学提示的那样,扩展的同时就是收缩。在单子论之内,力量的自身关系是被虚无所限,而非自己转变为虚无。


(三)


力量的自身关系是最根本原理。心物、身心、自然与历史、醒觉程度不同的事物,皆作为不同领域和阶次的实事在其中构成。本文第二部分已示,莱布尼茨研究的难点是知觉与统觉(高阶知觉)的关系问题,这一困难无法避免,因为知觉与统觉之关系集中了量论的主要困难。传统的量论主要包括了四对矛盾:第一对是间断与连续,第二对是单一与复多,第三对是内强量与外展量,第四对是有限与无限。当我们只在有形实体意义上讨论连续体迷宫时,涉及的只是第一对矛盾,传统如黑格尔《逻辑学》中也是这么处理连续性的。但当莱布尼茨研究界正确地将连续体难题追溯到单子内部的知觉流时,就要首先面对第三对矛盾。高阶知觉难题揭示的就是第三对矛盾。从力量自身关系出发,就是从第三对矛盾出发。第一、二对矛盾能依之推演并解决。自在的力量(Macht an sich)与其所成诸实在之间就是有限与无限的矛盾,也就是中国哲学所谓体用、道物、气物之间的矛盾。换言之,作为成物性、力用性的力量自身关系本身就是力量的自我限制及其扬弃,就是有限与无限这对矛盾的解决。但这也将步入自由与必然的迷宫,不再为连续体迷宫所囿。此间从第三对矛盾出发,研究前三对矛盾。


在单子内部的连续体难题中,第三对矛盾体现如下:知觉流如果是统觉(高阶知觉)参与其中的连续体,那就是单纯的外展量,与内强量无关,或内强量应已被敉平。但统觉的发动是一个当前的反思行为。任何当前或现在都具有突出的强度,因此,统觉反而会破坏连续体,而非构成连续体。


本文依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解决这一矛盾。原初外展量就是持留意识造就的绵延。内强量与外展量的矛盾就是现在意识与刚才意识,或者说触发与持留的矛盾。作为现在意识,触发或知觉的首要特点就是突出的强度。换言之,强度的突出性就是触发性的相关项,也就是“活的当前”的活性源头。知觉及其所知觉的必然被持留,与之伴随的是强度的急剧弱化和敉平。需要注意的是,对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而言明证的是,原初连续体就是持留性的绵延,并且它也是不可分的东西。这一连续体立刻被套接在新的连续体上,伴随着“新鲜性”(强度)的不断降低。随着持留的深入,“活的当前”之活性的降低,“当前性”的“幅度”也同步收缩,直至成为一个没有外展量的点。这里可以得出几点结论:第一,原初的“当前性”的强度与其不可分割的延展(“幅度”)正相关。感知的活性甚至可以传递给最初的持留,以至于将后者伪装为感知。例如,人们现在听到的乐曲其实总是刚刚过去的、被持留的。第二,原初的连续性本身就是一个不可分的活的“单位”。这种连续性是被持留以及前摄直接设定的,是被构成的而不是被组合而成的。第三,次生连续体可以有两种方式产生:首先是原初连续性在高阶持留中不断变样,逐渐失去幅度与活性。不同时刻的“当前性”在逐渐套接的持留中获得了齐一的强度。其次是以上方式的彻底化,被持留到远方的“当前”完全消除了强度,“缩拢”为不可分的点,但它们之间仍然保留着作为彼此相邻的“活的当前”的融合性。这些点融合成(而非像离散量那样堆积为)真正的连续量。这就是对连续体迷宫的彻底解决。 



因为连续体迷宫的根本麻烦在于,要么从不可分的东西出发,但这样无法组成连续的东西,只能带来离散东西的总和;要么从有某种连续性的东西出发,可以组成更大的连续体,但这个出发点既然是连续的,那就是可以继续分割因而没有实在性的东西。而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最重要结果之一就是发现了一种既是连续的,因而可以彼此之间“无缝衔接”(套接)的原初绵延,又是被持留意识直接设定,因而像离散单位那样不可分的东西。


要之,作为时间意识构成物或时相交织统一体的原初连续体本来并未陷入“迷宫”,而从这一连续体出发的次生连续体:时间点构成的单子内部的知觉流,只是原初连续体在高阶持留中构成的。“单位”的变样(从“活的当前”到点状当前)并未导致“单位”之间连续性及其本源性的丧失或削弱。持留保留了原初的连续性并将之拓展到整个知觉流,进而也可通过横意向拓展到有形实体上,这才是胡塞尔现象学对莱布尼茨研究的最大贡献。


所谓统觉对知觉流的介入破坏了知觉连续体,实际上是持留与感知的相互转化的先天可能性带来的表面矛盾。正如胡塞尔观察到的,一切过去点在自我感发最后都可以被设定为新的现在。换言之,反思或持留可立刻被转化为内知觉。反之亦然,这个从过去转化而来的现在立即被持留为“刚才”,一个瞬间的统觉行为立即被新瞬间的统觉把握为上一个瞬间的知觉,从而加入了不断延伸的知觉流中,直至产生由时间点构成的连续不断的内时间。这就是说,强度和外展的矛盾是在被持留或统觉构成的知觉流中自行解决的。现象学家不是灵机一动找到了什么聪明的方案,只要如实观察知觉流与时间自身的构成,就能发现这一矛盾的自身扬弃。


在这一观察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离散与连续、单一与复多这两对古老矛盾的解决。这两对矛盾是密切相关的,我们以《纯粹理性批判》中的量论为例。先验分析论对于量的处理有两处,分别是范畴论和知性原理论。前者讨论思维形式,后者考察思维形式对直观内容先天规定的结果。从逻辑机能出发的量论只涉及了单一、复多及作为二者综合的全体。知性原理论中则处理了更为传统的连续与离散、内强与外展这两对矛盾。康德观察到,“一切显象一般来说都是连续的量,要么按照其直观是外展量,要么按照单纯的知觉是……内强量”。连续性不只支配了量范畴对应的知性原理,也支配了质。作为强度的连续性就是“唯一的质”。可以发现,从康德的量论可引出这样三个基本观点:第一,量非但先于质(这是与黑格尔范畴学说最明显的差别之一),甚至质范畴在知性原理论中可以被收入量范畴——连续量、内强量。但仅从判断的逻辑机能出发当然是看不出这些的,只能把量与质范畴割裂开来。第二,从知性原理论出发,作为显象的经验对象先天地有质有量,因而都是连续体。连续性是量论的出发点,是两对矛盾——连续与离散、内强与外展——中的关键。内强与外展都是连续量,因而后一对矛盾只是两种连续量之间的矛盾,而前一对矛盾的主要方面是连续。第三,从范畴学说看,量论的出发点是“单一性”。单一性范畴的正确运用当然也是经验对象。但从单纯判断、特称判断那里通过“计数”抽取出来的单一性与复多性范畴毫无疑问是离散的,且不说是有限的。康德论证连续量的优先性所举的例子是一个作为单位的经验对象(如一塔勒硬币),这当然是离散的。如何扬弃第一观点与第三观点的矛盾呢?很清楚,作为经验对象(非本体、非点状)的单一性、个体性、一个性,既是连续的(可分),也是离散的。这才是康德量论真正的出发点。但当康德试图因袭莱布尼茨,将单一与离散式复多的关系称为聚合(aggregat,康德在这里用的就是莱布尼茨的术语)时,就犯了两个根本错误:首先,莱布尼茨那里的aggregatum首先指的是聚合为连续性,而非积累为离散量的总和;其次,莱布尼茨的聚合由以出发的东西,并非是可继续分割的“物理单位”(例如一个塔勒),而是被康德视为只属于本体界的纯粹单纯者亦即单子。但无论如何可以确认,康德使用“聚合”概念意味着,显象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种离散关系,而非积分式的无限关系——这就与范畴学说的一多关系融贯起来了。这就是说,康德对量论各种矛盾的处理正确地显示了,成物性的前提就是作为连续性与离散性统一的单一性。那么回到力量现象学的原理,成物的难题,即走出连续体迷宫的第一步就是,如何从原初的连续性造就那种统一了离散性和连续性的单一性。



这种单一性是一种被限制了的连续性,而以持留与前摄的开放性为标志的原初连续体是无限的。这就在连续体问题的语境中再次回到了有限与无限之矛盾。我们这里不像黑格尔那样从有限与无限的单纯概念出发进行推演,而是直接从康德提示的量论枢纽——单一体概念出发。


作为连续体与离散者的统一的单一体有三重含义:首先是知觉流自身;其次是所知觉的对象;最后是高阶的对象,从诸共同体直到这个宇宙。作为非连续体的单一体,康德意义上本体界的单纯者,有双重含义:首先是受造的单子自身;其次是太一,作为万有(包括诸多单子)根据的神。


这种单一体就是被黑格尔与胡塞尔以不同方式与共同术语指出的个体性。黑格尔说的个体性就是单子自身,但胡塞尔说的个体性可以是知觉流的同一性、具体本我,特别是其对象的个体性。


这里涉及的首要难题就是单子与知觉流。单子的个体性是单纯的不可分者,知觉流则是原初连续体。单子与知觉流的关系本身是连续体迷宫的真正第一难题。在这里,必须区分单子与知觉流的关系和单子与有形实体的关系。单子与有形实体的关系就是康德所谓本体与显象,或数学与自然哲学中绝对不可分的单位与连续体的关系。但单子的单纯性与知觉流的连续性不是本体与显象的关系,而是实体与样态的关系,或作为当前瞬间的统觉与其所含所展的知觉流之多的关系。这是一切的关键。


知觉的“原流”(Urstrom)之所以是原初的连续体,就因为它不是单子以数学单位的方式积累而成,而是以力量—时间的方式自身作用而成。明白这一点,就可以明白黑格尔解释的莱布尼茨单子的“个体性”已经扬弃了不可分与连续性,或者个体的单一性与世界的大全性的矛盾。力量现象学可以接受——固然并非追随——黑格尔的单子论解释,但认为黑格尔缺少了单一与世界大全的中介——知觉流。作为连续体的知觉流是可以通过纵意向把自身构成为数目上的同一者的。知觉流的连续体与单子的关系完全不是其他连续体(物体、世界)与单子的关系。正如胡塞尔精细地揭示的,其他连续体的单一性、离散性,是作为知觉对象的同一性被知觉流的横意向所构成的。在这两种意向的构成成就中,有持留、前摄和当前化的复杂交织关系。例如,知觉流自身的个体化,是当前化对持留以及前摄的不断主导造成的。这是单子被认为具有本质上的封闭性的根本缘由。闭合者不是没有自身之外的内容,而是要让流逝最终回到不来不去的当下一念,而这只能是当前意识的主导成就。这就是力量的收缩对扩展的主导、(高阶的)翕对辟的主导。不断的持留是收缩的收缩,是收缩本身的扩展,收缩本身的高阶化。


力量的阶次化,或力量自身关系的交织及其破裂,是原初连续体造就自身和诸次生连续体的基本原理。作为这些连续体的单一体,是内强与外展、连续与离散、单一与复多的矛盾的统一,是无限的、斯宾诺莎式实体力量限制自身的各种方式及其产物。


(四)


力量现象学是对莱布尼茨单子论“自然原则”部分的推进和转化。我们知道,这个部分在莱布尼茨那里仍是不彻底的。自然的原则与神恩的原则之间的过渡并不那么平滑,是从单子的收缩扩展机制或此在的时间性急转到对存在者大全的超越。力量现象学是建立在对单子论的时间现象学解释之上的。那么,能否从力量的自身关系及其时相性表现解释这个“急转”呢?这一提问归根结底涉及了根据律及其无限化。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指出如下三点。


首先,《单子论》以及相关文本在表面上无法打通自然与神恩的原则。例如胡塞尔现象学借助莱布尼茨也抵达了某种形而上学,但那归根结底是把神当作理念(Idee),由设想理想化的自我引出;单子才是一切世内根据与结果的最终效果根据(Geltungsgrund)。堪称一切因果皆用,唯此“我”是体。这与其说接近莱布尼茨,不如说接近康德、费希特。前者的精义是,神这样的无限者才是包括单子在内的一切存在者的充足根据。所以力量现象学的难题仍然是,如果单子可以被解释为力量的自身关系,那么能否从这种自身关系出发以某种方式给出“无限者”?



本文的这种考虑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之后的问题意识完全一致。他的应对也是借道莱布尼茨,但不再是马堡时期注重的单子论或动力学,而是根据律及与之相关的“形而上学基本追问”,海德格尔在这里保持了发问本身的超越性与无—根据性。而莱布尼茨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给出回答:终极根据就是上帝。无论他们对此问题的最终回应有多大的区别,都可以追溯到不同的时相性上。超越性是孤立化的、与持留和当前化割裂的前摄或绽出;而神作为根据,是无所不包的绝对当前性——不仅包含了这个现实世界,也包含了无数可能世界,因而是大全的大全。


其次,单子作为理性灵魂,必然会提出大全的根据的问题,提出无限者的问题。这就是说,单子非但是黑格尔和胡塞尔所解的“表象大全”,而且还不满足于此,还要追问“大全”之外、之上的根据。这种超越单子的根据又是单子的最高阶次必然包含的。而这种被包含的“太一”(l’unite primitive)是在瞬间中闪耀地创世的。这种对绝对超越者的“包含”是如何可能的?即使我们尊重莱布尼茨的理路,把无限力量显示的“创世”与单子自身的活动方式严格区分开来,我们仍有理由提出作为力量自身关系的单子与无限者的关系问题。单子如何通过力量的交织关系表象或构成无限者?有限者如何造就无限者?时间性如何“产生”(zeitigen)“永恒”的东西?通过无限的当前化,还是无限的前摄,或者是彻底否定时间性的超越性?


这就是上文为什么说:要考察有限与无限的关系,首先不能局限于成物性意义上的量论。狭义单子论是下行之路,考察的是单子与自身及其对象的关系。形而上学基本发问开启的是上行之路,引向了太一或无限者与诸单子的关系。对前者,正如莱布尼茨指出的那样,连续性难题是关键;对后者,关键是自由与必然迷宫。但这迷宫其实就是作为大全根据的无限者与有限单子的关系,两者都会引出单一与复多这对基本关系。在前者那里,单一者作为无穷小的无限聚合,是阐释连续体意义上的复多的关键——无非我们认为的无限聚合,首先要在时相性—力相性上解释,而不在微积分上解释。但在后者那里正好相反,单一者作为太一自身是无限的力量,单子及其世界哪怕包含了量上的无限性(无穷小及其积分),也是有限的。无疑,这里无限性与有限性首先不再是量的含义,而是是否有根据或条件——这就是自由与必然概念要表达的东西。


让我们重温斯宾诺莎的教导,无限者作为力量,不能从表象上的量去考量。如果可考之以量,那么无限者就是无量甚至无逻各斯的。康德在第一组二律背反里似乎说了类似的东西,但仍有关键的差别。这就是,在斯宾诺莎及谢林那里,绝对与相对、无限者与有限者,不是无量与有量的区别,而是两种量的区别。现象量中的一切对反、两极都不能用在无限者上。当黑格尔指责谢林用量的概念(Potenz)去表达绝对时,他已经用康德式的量范畴去笼罩一切了,包括斯宾诺莎归给实体量的东西。有鉴于此,本文最后的问题是,在成物性上、力用性上所涉及的所有量论矛盾,可否也能从力的本体与物的根据上看?在这里,我们直接面对有限与无限的矛盾,但不是将之作为“表象的量”之内的矛盾,而是首先将之作为实体量与表象量之间的矛盾。


在形而上学史上,并非没有用量去表述绝对的努力,“无限”与“太一”是其中最著名的述谓。力量现象学之前的工作是,如何从力相性与时相性入手推出物性与成物性。物物者非物。因此,本文留下的最后任务就是,如何从力相性与时相性“推出”只能用无限与太一命名的非物性。这种“推出”是逆推,即对单子自身根据的设定。无限的持留构成习性与质料(质料作为无限者,阿派朗)。无限的前摄指引纯粹的超越性。无限的、回归自身的当前化要么造就作为绝对者的单子自身(莱布尼茨、费希特以及作为二者中介的胡塞尔),要么造就上帝。它们都是力量自身关系时间化的产物。但无限的前摄与持留都是孤立的,是交织关系的破裂。无限的当前化则包含了一切时相性。将这种包含的复多展开,就是单子的变化和自我的各种设定。而在太一单子的直观之中,包含与展开、潜能与实现是没有区别的。当莱布尼茨将神设定为大全的最终根据时,他就从变化的诸多单子回到了现在存在的唯一实体。单一性始终被当前化所主导,正如开放的复多性被前摄所主导一样。用斯宾诺莎的说法,始终主导的当前化就是“观之以永恒”。在这种观照之下,无限的、无所不包的单一性就其单纯与无所变动、无从展开而言,就是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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