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忆恩师程千帆：他把培养学生看得比自己的学术研究更重要

在程千帆先生书房聆训

我当教师三十多年了。每逢教师节来临，看到学生的贺卡上写着“师恩难忘”之类的话，心头便涌现出我的老师们的身影，尤其是在南京大学读研时的导师程千帆先生。正如唐诗所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1979年春，我在合肥报考研究生，南大中文系的“唐宋诗歌”研究方向吸引了我，导师是程千帆教授。当时我正在安徽大学外文系读本科二年级，从未进过中文系、仅在当知青时读过几首唐诗宋词的我，能考上吗？没想到梦想成真。9月中旬，我与同时被南大录取的两位同学一起见到了满头白发的程先生。程先生说：“这次有四十多人报考我的研究生，有人多次给我写信，有人带了礼物跑来见我，你们三人连信也没写过——”我以为这下要被责怪了，没想到先生微笑起来，说：“这很好！”说也奇怪，后来程先生教诲我的话不知有多少，但我一直记得他最初说的这句话。

进入南大后，我才知道程先生曾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农村养牛、喂鸡，1975年被勒令退休，成为武汉的街道居民。1978年，年已65岁的程先生被匡亚明校长聘为南大教授，程先生决心要把被耽误的20年光阴夺回来。一般来说，一个学者在被耽误多年后，最着急的是整理自己的学术成果，程先生却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在他看来，弥补“文革”造成的损失，让中华文化后继有人，才是当务之急。

程先生不顾年老体弱，亲自为本科生上大课。后来健康情况不允许了，才转而以培养研究生为主要教学任务。程先生1979年开始招收研究生，我正巧在那年决定考研，我能立雪程门真是前生的缘分！程先生的教学工作绝不只在教室里进行，他的书斋也是课堂，甚至病房也常常被他当作批改作业的办公室。他为研究生设计的课程都以训练治学方法为目的，而且是因材施教，精心布置的全面训练。他力主研究生在撰写学位论文之前要用一年多时间认真阅读经典著作。在论文写作方面，程先生要求学生认真选题，鼓励学生选择难度较大、学术价值较高的题目。他对学位论文的撰写有严格的规范要求：从小处说，一定要保证材料的可靠性，绝对不能剽袭成说；从大处说，一定要具有问题意识，要勇于创新。

程先生前后培养了9名硕士、10名博士，这些“程门弟子”都珍藏着当年程先生批改的论文底稿，上面布满了红线和红笔批语，连一个错别字、一个用得不妥的标点，都细心地勾了出来。时至今日，南大的“程门弟子”已成为学界瞩目的学术团队，这是程先生一生教学成果的结晶。

程千帆先生、周勋初先生与众博士弟子

程先生经常引用《庄子》中的话来说明师生关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闻一多解释说：“古无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谓之曰烛，一曰薪。”程先生就是这样的一枝红烛，发出的光辉是以15卷的《程千帆全集》为标志的学术成就，但他更重要的贡献在于指导学生。他既是著名学者，更是优秀教师。从孔子开始，学者与教师就是一身二任。孔子既是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伟大的教育家。一部《论语》，有许多警句格言与教育有关：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不愤不启，等等。正因孔子培养了大贤七十、小贤三千，才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儒家学派。生命的奥秘在于一代一代地复制基因，而文化的生命就在于某些基本精神代代相传。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教师就是人类文化精神的传承者。

中华民族向有知恩图报的伦理思想，“尊师重教”就是这种道德取向在教育方面的表现。程先生对此心领神会，身体力行。请看先生晚年的两件小事。

1996年9月21日，程先生写下遗嘱，其中说道：“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当时程先生让我以证人的身份在遗嘱上签名，我大感震撼：程先生是誉满海内的著名学者，但他竟然把培养学生看得比自己的学术研究更加重要！

程千帆先生遗嘱

2000年5月17日，程先生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抢救，从此一直昏迷不醒。6月1日，即程先生去世的前2天，我守护在他的病榻边。程先生喃喃地说了几句难以听清的话，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相当清晰地说：“我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黄先生！”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程先生还牵挂着其恩师黄季刚先生日记的整理出版。要知道，当时由我负责编辑的《程千帆全集》正在河北教育出版社付印，最后一批校样早已寄回出版社。程先生在人生的最后瞬间不问他本人的全集，却念念不忘老师的遗著。孟子说：“大孝终身慕父母。”程先生对老师的敬慕，就类似于这种感情。

上述两个事例，从不同的时间向度展现了程先生的教育理念和道德境界。身教重于言教，程先生把尊师重教的精神传递给我们，我们也要努力把它传递给我们的学生，代代相传，直至永远。有尊师重教的精神作为取之不竭的内在动力，中华传统文化的江河必将在华夏大地上永远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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