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重喜：胡小石《书与阿庆》诗轴

昨日晚间，杨世雄先生从美国发来一张胡小石行书诗轴图片：

箨龙一夕便凌云，髡柳三春也出群。

堪笑堂前老松树，经年不长两三分。

书与阿庆。沙公。

阿庆，是胡小石长子胡令德（1917—2012）的小名。他于1939年重庆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职于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和外交部，1944年在外交部驻伦敦总领事馆任随习领事。1945年二战结束后联合国成立，同年年底他加入联合国工作，直到1980年退休，是联合国最早的中文雇员之一。

“沙公”署款后钤有“磐石生”和“小石七十以后作”两方印章。1957年胡小石虚岁七十，所书作品开始押盖“小石七十以后作”印章，如1957年所临《高湛墓志》和《孔彪碑》，1958年临《董美人墓志》和《张迁碑》、行书《牛牛上街歌》，1959年临王羲之《东方朔画赞》，1961年行书《白沙旧事文稿》（以上均见《胡小石书法文献》），以及1960年代题赠王一羽的临《豹奴帖》（《沙公墨妙》）等，均印有此章。因此，这件“书与阿庆”的诗轴应当是1958年令德回国探亲的时胡小石写给他带回美国的。（按1949年以后胡令德共回国4次：1958年、1962年父亲去世奔丧、1973年和1976年）

1958年，胡令德夫妇回国探亲时和父亲胡小石及母亲杨秀英摄于天竺路居所院中

弟子吴白匋曾将胡小石的“行楷”创作分为三期，“第三期始于1940年自重庆移家江津县白沙镇之后，署款多用‘沙公’、‘子夏’，为其书体成熟期。”（《胡小石书法选集·前言》）这件诗轴则系胡小石晚年所书，上有题签：“‘经年不长两三分’七绝诗轴。沙公作，晚岁神品。”全幅遒劲华美，险峭坚苍，的确为“胡体”行楷的“神品”力作。

《书与阿庆》一诗收录在《胡小石论文集》附录的《愿夏庐诗钞》卷二。《诗钞》以编年为序，这首诗是抗战时期胡小石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后寓居江津县白沙镇时所作。

诗中运用了杜甫草堂的典故，也借鉴了少陵七绝的体势。

公元759年冬末，杜甫一家在历尽蜀道艰难后终于抵达了成都，第二年春天开始着手营建草堂。杜甫喜欢花草树木，在朋友们帮忙下，草堂周围栽种了桃树、绵竹、桤木等各种树苗，松树也是他的至爱，又恳请韦少府代为寻找松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诗云：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寄题江外草堂》），宝应元年（762）草堂建成，“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杜甫总算有了一席安身之地。然而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的七月，成都发生了叛乱，杜甫被迫离开草堂避难东川的梓州、阆州等地。直到764年三月他才回到草堂，“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草堂》），百感交集之馀杜甫写下了一首五古《四松》：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

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

这是诗的前四句。整首诗全用兴体，抒写了杜甫历经战乱回到草堂，见到门前已经长大了的四棵松树时的无比爱怜和无限感慨。

而胡小石在写这首诗的时候，脑海中必定浮现出杜甫草堂前“四松”的身影，杜甫的“四松”三年时间已“如人长”，而自家的“老松树”却“经年不长”！在自喻自嘲中抒发了诗人度日如年的辛酸，寓含了家国乱离的伤痛。

这首七言绝句的章法与《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也很相似，前二句用箨龙（竹笋）和髡柳两种易于成长的植物反衬末二句的“老松树”；同时，“老松树”在声调上形成拗体，又进一步强化了它的艺术造型。全诗于叙事、议论中融入情感，颇具少陵七绝诗之体势（参见胡小石《唐人七绝诗论》附录二《杜甫七绝诗论》），骨力遒上，峭拔顿挫，与其书法风格相得益彰。

1941年夏天，胡小石也给阿庆写过一首五律《题所居庄》，跋云“辛巳夏客白沙，阿庆自渝州来，为书此”：

敢道飞蓬苦，私怜僦庑新。

焚巢无铁鸟，佐饭得江鳞。

率土终思汉，全生岂避秦。

四方消息梗，日问绿衣人。

据《霏霏寒雨湿征衣》一书的注释：1941年，胡小石在江津县白沙镇担任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文学系主任，全家住在白沙南郊乡野租赁的农家偏房简陋住所中，因附近有白苍山，胡小石把它命名为“白苍山庄”，并题写匾额挂在泥墙之上。

胡小石的“白苍山庄”就是杜甫的“草堂”。

2021年3月7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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