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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富教授读胡小石诗词(二):愿夏庐诗词的感情色彩

徐有富 程门问学 2022-07-15

胡小石在楚辞研究、古文字研究、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国书法史研究方面的成就,以及他的书法艺术、教学艺术已为人们所熟知,对胡小石的诗词创作成就,作专门研究的似不多,本文想谈点学习愿夏庐诗词的体会。


一、愿夏庐与愿夏庐诗词

二、愿夏庐诗词的感情色彩  √

三、愿夏庐诗词的艺术特色


胡小石先生


二、愿夏庐诗词的感情色彩



胡小石在《中国文学史讲稿》第一章《通论》中说:“文学为感情之表微。”又说:“文学是由于生活之环境上受了刺激而起情感的反映,藉艺术化的语言而为具体的表现。”其《唐人七绝诗论·引论》复称:“七绝自以抒情为正格,以议论、叙事为变格。”愿夏庐诗词可以说都是抒情诗,情感色彩十分丰富,我们仅就几个主要方面作些介绍:

1、爱国情


钱仲联《近代诗钞》选择至严,而录胡小石诗多达80馀首,并评价道:“胡光炜尽管毕其生从事教育事业,但他对国家、民族的兴亡,还是十分关注的,在他的诗歌中也表现他的这种情思,如《台儿庄大捷书喜》、《中原》、《哭瞿安》、《客有驰书告冬饮翁饿者,苏宇奔走醵资以赒之。长谣叙悲,并赠苏宇》等篇,他把自己的命运、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了。”(《胡小石研究》57页)

1938年初,就在南京沦陷一个月时,胡小石写了首五律《南京陷及期书愤》,其后半首云:“吊楚南公誓,收京杜老讴。寸心与江水,奋激日东流。”“南公”典出《史记·项羽本纪》,他是楚国隐士,曾说过一句名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杜老”指杜甫,安禄山叛军占领洛阳、长安时期,曾写诗渴望官军收复两京,如《悲陈陶》云:“都人墨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如《北征》云:“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抜。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显然,胡小石此诗表现了流民们渴求收复失地报仇雪恨的强烈愿望,而这也是全国人民的共同心声。所以在1938年4月初,当前线传来胜利的消息,他兴奋不已,写了首五律《台儿庄大捷书喜》,首联为“乍有山东捷,腾欢奋九洲。”不难看出,胜利的消息给他和全国人民大众所带来的巨大鼓舞。

胡小石1939年书《南京陷及期书愤》

然而,日寇胆敢发动侵略战争是经过充分准备的,在军事、经济乃至政治组织能力方面都一时颇具优势,所以战争初期气焰十分嚣张,很快占领了我大片土地,胡小石面对日益恶化的战争形势忧心如焚,写了首五律《中原》:“倭行速如鬼,飞火入中原。楚塞成边塞,夔门即国门。剖心卫江汉,拊背虑襄樊。早撤谈空坐,墙头铁鸟翻。”此诗前半首,表现了诗人对战争形势的高度关注与担忧。颈联中“剖心”典出《史记·邹阳传》,其中提到“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拊背”典出《史记·刘敞传》,比喻要控制要害之处。此联是说国共两党应当肝胆相照,精诚合作,保卫武汉。尾联对蒋介石所实行的消极抗战策略及其所造成的恶果,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批评。可见胡小石对国家的命运与前途是多么关心。

1938年10月,日寇占领武汉、广州后,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日寇强加给我们的侵略战争给中华民族造成了旷日持久的灾难。胡小石作为最高学府的知名教授也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他曾在《白沙旧事文稿》中回忆道:“抗战中举家窜白沙,时时无米,晚不得饭则蒙被早睡。腹内饥,头眩如凌云。”(《胡小石书法文献》235页)他还写了首五律《卧病讲舍,蒙诸君子馈食》也说明了这一点。有的知识分子境遇更惨,如他的同事,中央大学著名教授、词曲大师吴梅,在流亡过程中不幸于1939年3月17日病逝于云南大姚,胡先生听到噩耗悲恸不已,写了三首五律《哭瞿安》,其三曰:“嘉陵数行泪,何处寄姚州?薶瘴怜归骨,传烽托断愁。杀君狂寇在,念远暮山稠。白发王夫子,呻吟尚石头。”吴梅的悲惨遭遇是极其普遍的现象。诗中提到的尚在南京呻吟的“王夫子”,指他另一位中央大学同事,国学泰斗王伯沆。王先生因为年事已高,且患中风,未能随校迁往重庆。伪中央大学特聘请他担任教授,甚至答应他可以只拿薪水不上课,当时王先生贫病交加,毫无经济来源,但是他依然不肯为五斗米向汪伪政权折腰。胡小石为此还专门写了一首长诗《客有驰书告冬饮翁饿者,苏宇奔走醵资以赒之。长谣叙悲,并赠苏宇》。“冬饮”为王伯沆号,苏宇是一位富有正义感与同情心的中医。王伯沆是位贫病交加的老人,哪能经得起长时期的战争折磨,遂于1944年8月不幸病逝。胡小石的诗对在战争中不幸蒙难的知识分子倾注了深切的同情,而知识分子的命运与人民大众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所以也表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苦难。

解放后,天空明朗了,胡小石的政治热情更加饱满,这在他的诗中也有鲜明反映。如1951年夏,陈毅来宁,在玄武湖翠虹厅宴请南京文艺界知名人士,餐后请胡小石赋诗,胡小石略思片刻,即席吟五绝一首:“千秋倾城酒,十里送荷风。更以吞江量,完成跨海功。”十里荷花的美景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解放初期生气勃勃的景象,而最后一句也充分表达了全国人民希望解放台湾,实现祖国完全统一的愿望。1954年9月10日,江苏省文联成立,胡先生写诗祝贺道:“话本看来随剧本,农歌唱处接渔歌。他时成绩谁堪比?城外长江不较多。”此诗生动地描绘了解放初期文艺创作欣欣向荣的大好形势。他的次女胡令鉴嫁给了勾福长,1959年国庆十周年之际,令鉴特地携子回宁看望父母,他非常高兴,特地写了首《国庆节喜女鉴同子牛牛自济南来会》,诗云:“山东勾氏女,一别四年强。上树才前日,携儿如我长。笙歌欢国庆,烽燧忆倭狂。祖国今来壮,休怜鬓发苍。”(《学苑奇峰》315页)在举国同庆的日子里,回想起日寇入侵时的流亡岁月,他越发体会到祖国强大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

2、山水情


胡小石非常热爱生活。他生于南京,长于南京,又长期在南京工作,对南京的山山水水充满感情,所以也写了许多讴歌南京山水的诗。曾昭燏《忆胡小石师》有过描述:“师虽年老,而性眈山水如少年时。逢春秋佳日,常邀弟子二三人出游,余多随侍。相与攀牛首,陟栖霞,探石头城之故迹,揽莫愁湖之胜景。尝于夏日荷花盛开时,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载一叶扁舟,破迷茫之晨雾,摇入荷花深处,轻风拂面,幽香沁人,以为斯乐南面不易。又尝于樱花盛开之际,游孝陵及梅花山,坐花下高吟唐人绝句曰:‘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攀枝弄叶时回顾,惊怪人间日易斜。’音调清越,回荡于林木间,其雅怀高致可见矣。”(《学苑奇峰》54页)郭维森《胡小石先生传略》还专门提到“师尤喜后湖,每年总有数次之游。有诗云:‘皱面柔波绿胜苔,风花舞雪入船来。北湖千古消魂地,投老犹应醉万回’。”下面,我们就以胡小石咏玄武湖的诗为例谈一下他对家乡山水的热爱。

玄武湖之迷人,首先在于它的自然景观。而在自然景观中,尤以婀娜多姿的杨柳为代表。如胡小石《杨柳枝》其二云:“嫩翠青黄欲化烟,赤阑桥外水连天。寻常一样垂杨树,栽向江南便可怜。”(《文集》227页),玄武湖的杨柳之所以特别“可怜”,还在于它们的生长环境特别美,有繁花、鸣禽、湖水及游人相互映衬。诗人《忆北湖》就写了这种美景:“陌上千花烂漫开,流莺叹我不归来。迎船春水浓于酒,飘絮何人劝覆杯?”次句写流莺未见到诗人来游玄武湖都为之叹息,真是逸趣横生,令人称奇。

玄武湖的杨柳之所以“可怜”,还因为其中饱含着历史的记忆,唐末诗人韦庄的七绝《台城》已经描写过玄武湖的杨栁:“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栁,依旧烟笼十里堤。”玄武湖无处不在的杨柳见证了六朝政权的灭亡,但是它们依然在抽条、吐绿、飘絮,确实是够“无情”的了。六朝的灭亡留给人们的历史教训的确值得人们深思。胡小石《杨柳枝》其二也说到了这一点:“江国三春花乱飞,台城一夕绿成围。南朝多少伤心事,天遣垂杨与发挥。”(《文集》226页)南朝灭亡的原因与教训,诗歌引而未发,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余地。

1948年,胡小石六十诞辰,与宗白华、唐圭璋、曾昭燏、游寿等在玄武湖雅集

诗人还在玄武湖度过了不少青春岁月,而这当然是值得留恋的。如《己未初夏游北湖同胡三、陈仲子留连昔游,怆然有作》其一:“花笑烟啼镜里妆,迎船无复旧垂杨。湖南仓姥还相识,弹鸭当年侧帽郎。”(《胡小石研究》40页)“己未”为1919年,这年胡小石31岁。胡小石与“湖南仓姥”有过亲密交往,他在《又得“愿”字》一诗中也提到过这位老人:“红英扑人衣,隔宿嗟世换。冉冉今古情,念之寸心断。团洲老仓姥,八十能健饭。残阳梳白发,花落不知叹。”末句“侧帽郎”典出《周书·独孤信传》,该句写诗人当年正处于青春期,故意歪戴着帽子表现出与众不同,而且还在这一带用弹弓打过野鸭子。可见诗人与仓姥之间,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美好的印象。后来,胡小石还和学生吴白匋探访过这位老人,甚至在垂暮之年还与吴白匋谈起过她。吴白匋《一九六零年春夏庐师作六绝句,匋继和》其二提到过这件事:“春风侍坐北湖舠,出水荷钱不碍篙。晚泊团洲问仓姥,几时孙女卖樱桃?”原注云:“团洲四面环水,居民仓老太夏庐师识之。”(《吴白匋诗词集》94页)诗中所说“团洲”相当于现在玄武湖中的“菱洲”。 

正因为玄武湖的自然环境与人文景观都这么好,所以他因故不能游湖时,往往会想念玄武湖,想念玄武湖的杨柳,如《病中寄题北湖》:“独卧层楼旧感生,烟波咫尺隔高城。湖阴栁色风吹改,休怪流莺有怨声。”这也许是诗人住在愿夏庐时因病不能游湖时写的,诗中所流露的是一种淡淡的哀愁。再读他流亡重庆期间写的《垂杨》:“渝州花国少垂杨,乍见纤腰却断肠。今夜台城残月下,聘婷万树付朝霜。”在家乡受到蹂躏时,他见到的是残月,想到的是万树垂杨正在受到严霜的肆虐。直到暮年,他在上海华东医院看病期间,还不时地想起南京的美景与美味,如《庚子三月卧疾淞滨柬彦通白匋》后半首云:“独塔滞人灵谷月,柔波湔梦北湖航。明年此日江鮰壮,载酒须迟海客尝。”“庚子”是1960年,胡小石72岁,而他1962年3月就去世了。

3、友情、师生情及亲情


胡小石笃于友情,常和朋友们一道游山玩水、饮酒看戏、赋诗论学。在诸多朋友中,胡翔冬为胡小石总角交,一道考入两江师范学堂学习。毕业后经李瑞清介绍,又一道拜陈三立为师学诗,还一道在金陵大学共过事,关系特别密切。胡小石在《客有驰书告冬饮翁饿者,苏宇奔走醵资以赒之。长谣叙悲,并赠苏宇》一诗中,深情地回忆起不少同事与朋友,特别提到“就中胡三最横绝,哦诗睥睨飙霆奔”,也表明两者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就以胡小石写两胡友谊的诗为例,作些介绍。

胡翔冬(1884—1940)是位个性鲜明的人,吴白匋撰《翔冬先生遗事》(《薪火九秩》)称其“年二十入泮,旋与小石师入两江师范学堂肄业。戊申(1908),负笈日本,专治农博于早稻田大学。庚戌(1910),学成回国,梅庵先生(李瑞清)延为教习。”当时“先生年二十六,讲授其间,时出瓌论,震慑四座,梅庵先生异之,以师行三,遂呼之曰三怪。诸同门随声附和,师因亦以好怪自居,而怪名自此起矣。”“师自幼嗜酒任侠,酒酣耳热,每解衣磅礴,纵论天下事。”李瑞清辛亥革命后,自署清道人,在上海以卖字为生,1920年9月12日,卒于上海。“师与诸同门葬之金陵牛首山,庐墓者数年。”胡翔冬长住牛首山期间,“闭户不与人语,一事吟咏。松间月上,则携瓶酒登高峰,踞坐悬崖,酣饮达旦。”“尝刊《牛首集》于金陵。”抗战期间,胡翔冬随金陵大学流亡成都,1939年11月9日病逝。

胡小石对胡翔冬太熟悉了,所以能三言两语写出胡翔冬的个性,如《调翔冬》其一云:“一个人间胡季子,朝朝抱瓮卧窑湾。有时白日不肯语,看罢江潮独自还。”前两句写胡翔冬嗜酒的特点。“胡季子”即胡三,也即胡翔冬。“窑湾”也称窑湾街,位于南京中华门外长干桥西,是胡翔冬住地。次句写胡翔冬抱着酒瓮喝酒,可见他酒量之大,酒瘾不小。陈三立尝题胡翔冬诗稿曰:“沉思孤往,沈冥幽邃”(《学府随笔》166页),这是评价胡翔冬诗歌特点的,但是诗如其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胡翔冬的个性。胡小石诗的後两句写出了胡翔冬“沉思孤往”的特点。 

1926年,胡小石与胡翔冬、陈仲子等人合影

胡翔冬除了抱瓮独饮外,也喜欢与朋友、学生一道下馆子。南京著名的马祥兴清真菜馆,原名马回回酒肆,起初在中华门外长干桥头,离胡翔冬、胡小石原住址不远,胡翔冬与胡小石经常光顾,吴白匋《翔冬先生遗事》云:“金陵南门外马回回酒肆,光绪末年始有之,初仅有小屋两间,座上客也不过贩夫走卒。然厨师名老漆者颇慧,师以己意指点之,渐能制奇品之菜。师时邀朋辈及诸生往饮,列坐高谈,非至口耳俱饫,不言归也。”(《学府随笔》168页)看来,胡翔冬同胡小石一样,也是美食家。这在胡小石诗中亦有反映,如《岁暮同翔冬连日为近郊之游,还集马回回酒肆,示翔冬》,其中写道:“看石刘氏园,看碑天界寺。看云北峰上,看竹蚕社内。”“连连劝覆杯,梦梦对吐呓。吾生不解饮,观饮亦成醉。”(文集236页)可见他们玩得很开心,喝得也很尽兴。

由于胡翔冬喜欢特立独行,寻幽探胜,所以能领朋友涉足一般游客不大去的地方。胡小石的五言古诗《十月二十日,翔冬招同仲子、茂宣游毛公渡,荻花甚美》颇能说明这一点。“毛公渡”在南京市雨花区集合村西南秦淮河边。该诗为我们展现了湿地原生态之美:“排空万鸥翻,雪舞傞傞羽。花底明夕照,红白互吞吐。春芳水流歇,萧瑟天能补。”“津桥烟微微,归犊时引侣。枯荷但垂首,对影黯无语。”画面毫无人工营造痕迹,显得那么自然、和谐、疏放,而又富有生机,使得几个人在暮色降临时,还不忍离去。

胡翔冬是胡小石的游伴,如果胡翔冬不在,胡小石会想念他,并因此写了不少诗,如《寄忆翔冬卧病牛首山》、《夜雨寄翔冬》、《寄翔冬滁州》等。试以《寄题北湖》为例,诗云:“晓风一舸压天开,迎鬓垂杨无数栽。可笑长安胡季子,樱桃红了不归来。”清晨,小船在湖面上云天的倒影中前进着,无数垂杨在微风中轻拂着游人的鬓发。初夏那像红宝石般璀璨的樱桃也令人赏心悦目。于是他想起了“胡季子”,他的好朋友胡翔冬来,因为昔日他们曾一道乘船游览过玄武湖,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

胡翔冬《自怡斋诗》中寄胡小石的诗

胡翔冬不仅是胡小石的酒友、游伴,也是他的诗友。其《二月七日战讯方急,灯下与胡三诵诗,因话昔时临川散原座中讽咏之盛》(《文集》235页)写他与胡翔冬吟诗、谈诗;其《和翔冬云龙山》写他与胡翔冬相互唱和;其《题翔冬牛首集》写他读胡翔冬诗的感想;黄侃等的《豁蒙楼联句》写胡小石与胡翔冬等的游宴联句活动。胡小石《题翔冬赠周克英诗》甚至写他见到胡翔冬一页诗笺,也感慨系之,写了一首七律:“片纸居然系海桑,画帘银烛思茫茫。岂无渝酒堪留醉,便听巴歌合断肠。江路旌旗归梦远,山城风雨客宵长。从来万事成都好,莫共韦庄赋望乡。”(《胡小石研究》48页)此诗尾联劝胡翔冬不要像唐末诗人韦庄那样人在成都,心怀故乡。事实上该诗句句都表达了他们共同具有的思乡情绪。原注“是笺犹是南京故纸”,首联写一页来自故乡的纸,触发了他的乡情与沧桑之感,思绪万千。颔联写他借酒浇愁愁更愁,听歌寻欢结果却为之肠断。颈联写他觉得归途渺茫,以致彻夜难眠。于此可见,胡小石与胡翔冬等具有深厚的友谊,是因为他们的命运与思想感情是相通的。

从胡小石的学生程俊英、曾昭燏等所写的回忆中,我们深切地体会到胡小石与学生的情谊是非常深的。其中胡小石与吴白匋诗歌交往颇多,如《赠白匋》云:“舫头丝管梦中春,尘涴当时白练裙。今夜驴溪烟树里,空留残月照流人。”此诗以空间的转换来写今昔之感,前两句写他们师生抗战前曾在南京夫子庙秦淮河上的画舫观赏过文艺演出,南京沦陷后,女演员们的白练裙已经被尘土弄脏了。“驴溪”发源于娄山余脉蓼叶湾,流经重庆江津白沙镇后汇入长江。后两句写诗人流亡期间住在白沙时的所见所感,一种悲凉落寞情绪从字里行间溢出。一九六零年春,他又写过《同白匋作》七绝六首,吴白匋和作题为《一九六零年春夏庐师作六绝句,匋继和》。胡小石七绝六首所表达的均为今昔之感,如第六首曰:“樊楼灯火几经过,白袷吴君鬓已皤。往事如麻浪淘去,眼中无恙汉山河。”“樊楼”为北宋开封著名酒楼,宋刘子翚《汴京纪诗》诗之十七有云:“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后泛指酒楼。据吴白匋和诗及注释,首句“樊楼”当指由小饭店马回回酒肆发展起来的著名的马祥兴清真菜馆。次句写当初师生两光顾马祥兴时,吴白匋穿着“白袷”,显得风度翩翩,如今师生俩再度光临时,当年的“吴郎”已经两鬓苍白。而诗人自己已年过七旬,变化更大自不言而喻。后两句是说我们个人虽然变化巨大,而祖国却安然无恙,是特别令人欣慰的。胡小石1962年3月16日去世后,写了《哭夏庐师三首》对胡小石作了崇高的评价,而更重要的是将胡小石的遗著整理为《中国文学史讲稿》、《唐人七绝诗论》、《愿夏庐诗词钞》、《愿夏庐诗词补钞》、《愿夏庐题跋初辑》、《愿夏庐题跋续辑》等予以正式出版,充分体现了师生情谊,也为我们树立了尊师的榜样。

胡小石书赠吴白匋对联

在《愿夏庐诗词钞》及《补钞》中,缺少抒写亲情的作品,但是在胡小石的书法作品,及其亲人的回忆录中还保存了一些。谭雨孙《外公为我们写儿歌》描述道:外婆磨墨,外公写字,几个外孙、外孙女围观,可谓其乐融融。几个小朋友的小名叫“地瓜”、“萝卜”、“花生米”、“小百合”,看来这些小名都是外公给取的,胡小石还兴致勃勃地为每个小朋友写了一首儿歌。如其中为“花生米”写的那首是:“花生米,爱吃花生米,你爱吃花生米,就要会种花生米。拿锄头,去翻地,下肥料,播种子。春天种一升,秋天就收一斗花生米。花生米,快把干劲鼓起。”也可谓幽默、风趣、寓教于乐了。当然更多的儿歌,主要表现了对晚辈的慈爱情感,如胡令鉴的儿子小名牛牛,他写了一首《牛牛上街歌》:“小乖乖,上街街,说起话来象呆呆,走起路来象歪歪,买个烧饼把你揣揣,一个小乖乖变做大乖乖。”(《胡小石书法文献》214-215页)读罢,不难体会到字里行间所洋溢着的天伦之乐。

郭维森在《胡小石先生传略》中还提到一件事:“师从不玩牌,但师母却喜雀战。每有牌局,稀里哗啦,对师读书作文大有影响。师却写了一首很有风趣的七绝《奉赠星君》。诗云:‘鏖战方城夜不停,红中白版响零丁。赌徒岂是凡人作,天上生来八败星。’”(《学苑奇峰》12页)後来该条幅为为南京收藏家王一羽所得。他在《缅怀沙公》一文中说:“诗近打油,但极风趣,用笔精劲内敛,潇洒流畅,然上款星君不知何许人,深知白匋先生追随沙公最久,遂持此幅送请指教。原来星君为胡老姻亲,酷好方城之戏,经常约胡师母同桌。沙公痛恶其扰,故以诗嘲之。”(《胡小石研究》136页)称“痛恶其扰”有些过分,既然写诗并书条幅赠之,至多只能算戏谑与婉讽,此事也反映了胡小石的生活情趣与雅量。

4、戏曲情


胡小石对戏曲情有独钟,曾昭燏《忆胡小石师》云:“抗战前苏州昆剧班来宁演出,时人赏之者绝少,卖座有时不到一成。师每场必往,并与蕲春黄季刚师合买数十座,邀门弟子往观。”“南昆艺人相与称师为昆剧之‘保护人’。师除昆剧外,其他剧种,亦多所爱好,有新剧种来演出,必往观之,虽夜深归迟不计也。与许多艺人交厚。”(《学苑奇峰》53页)其中董莲枝是在南京夫子庙演唱梨花大鼓的杰出民间艺人,在胡小石现存诗中有十一首是写董莲枝的,我们就以之为例来谈他的戏曲情。

董莲枝

胡小石的弟子卢前《冶城话旧》卷二《董莲枝》称:“秦淮歌肆,鼓词盛行为近十年事,众推董莲枝第一。莲枝初来,在奇芳阁演唱最久,而飞龙阁,而麟凤阁。”“盖莲枝之喉,珠圆玉润,善为缠绵婉转之音。予尝咏之云:‘袅游丝,一声唱出断肠词。’知音者极赏予‘袅游丝’三字。又莲枝歌时,必其夫以三弦伴奏,慎重将事,不苟登场,有一段为艺而艺的精神;而听者亦多为艺而来,与捧其他歌女醉翁之意不在酒者不同,宜其享盛名十年于秦淮,而无悔之者,抑难成而可贵已!”

胡小石尝赠其《听歌》一绝:“四座无声弦语微,酒痕护梦驻春衣;年年花落听歌夜,雨歇灯残不肯归!”谢建华《胡小石先生年谱》将此诗写作时间系于1934年,从诗中“春衣”、“花落”等词来看,此诗当作于该年暮春时节。它充分表现了董莲枝演出的高超艺术,首句写歌场很安静,次句写听众很专心,三、四两句写作者年年都来欣赏董莲枝演出,夜深了还舍不得离去,则董莲枝演出之迷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胡小石经常去夫子庙看演出,所以与董莲枝很熟悉,关系也很密切,他们之间在重庆还发生过一件感人的事,胡小石的得意门生曾昭燏《忆胡小石师》一文尝云:“师于艺人,爱之重之,视若门生、友朋,与当时徵歌品色者截然不同,故董亦视师为前辈。一九三九年,师居重庆,慈亲戚雕太夫人弃养,师麻衣芒鞋,扶榇葬于重庆南岸。董所居距葬地不远,时盛暑,知师将过,与其夫陈君于路旁张盖设茶水以待。师甚感之,后语余:饮此一杯水,胜于富家珍馐百味万倍也。”

民国杂志上的胡小石轶事

胡小石流亡期间,在汉口、重庆均欣赏过董莲枝的演出,写过《自昆明返渝州,朋好置酒相劳,座中有董莲枝鼓词,感为短韵,并赠董娘四首》,其三为:“听汝秦淮碧,听汝汉水秋,听汝巴峡雨,四座皆白头。”胡小石应熊庆来之邀,于1939年8月至1940年2月兼任云南大学教授,这组诗当作于他1940年2月从昆明回到重庆不久。“碧”、“秋”、“雨”三字既概括而又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在南京、武汉、重庆听董莲枝演唱时的自然环境与政治气候,而最后一句极力渲染了解放前那动乱年代所普遍具有的悲凉气氛,这也是董莲枝梨花大鼓特别感人的时代因素。

不久,胡小石在重庆又和朋友们一道去欣赏过董莲枝的演出,并且写了一组诗《白华邀同仲子、确杲诸公听董莲枝词,喜衡如新自成都至》,“白华”即宗白华,著名美学家,曾任中央大学教授。“仲子”即杨仲子,字荫浏,著名音乐家,曾任国立音乐学院院长,也是胡小石的同学与妻兄。“确杲”,为刘继宣字,著名史学家,曾任中央大学、金陵大学教授。“衡如”,为刘国钧字,著名图书馆学家,曾任金陵大学文学院院长。这组诗共三首,其二为“水阁秦淮灯万星,董娘秋老唱《闻铃》。郎当此日同为客,夜雨千山忍泪听。”此诗采用了对比手法,演唱者还是董莲枝,演唱的歌还是《剑阁闻铃》,但是演出的环境与时代背景却迥然不同了。前两句写流亡前董娘于深秋之夜在南京夫子庙演出时,秦淮河两岸万家灯火,显得非常安宁。后两句写如今董莲枝以一位流亡者的身份演出,而听众多数又是流亡者,他们强忍着眼泪在听着董娘的演唱,那千山夜雨正好反映了人们悲凉的心境与忧伤的氛围。

日寇飞机不断对重庆施行大轰炸,董莲枝等民间艺人很难有一个安定的演出环境。而就在1940年晚些时候,他们演出的升平书场被炸塌了,董莲枝等一班民间艺人只好载着行头,乘着“黄鱼”货车到贵州、广西等相对安全的地区去开码头谋生。胡小石在董莲枝即将离开重庆时特地写了首七绝《闻董莲枝赴金城江》送之,诗云:“解唱《霖铃》是董娘,流人一听鬓如霜。无端今夕沙头月,又逐歌声入夜郎。”金城江在广西西北部,是由贵州通往桂林的必经之地。夜郎的中心位置在今贵州地区。此诗前两句采用夸张的手法,表现了董莲枝演唱的巨大艺术感染力。后两句则表现了对董莲枝被迫到外地开码头演唱深深的遗憾与惜别之情。

曾昭燏《忆胡小石师》一文还提到:“后董之子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得工作,董乃辍唱,往昆明就养。师尝谓余,董艺不传可惜,然为太夫人,享子福以终身,可以无憾也。”董莲枝在桂林演唱了一段时间后,到了昆明。而胡小石从1943年8月开始,在重庆中央大学休假一年。这期间复受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邀请,任云南大学教授,于是能有机会于1944年春在昆明再次遇到董莲枝,并且写了《四月十六日夜,昆明遇董娘,为吾唱〈闻铃〉也》,诗曰:“弦急灯残梦影微,《淋铃》听罢泪沾衣。天涯犹是秦淮月,留照歌人缓缓归。”从诗题来看,这次是董莲枝特意为胡小石演出的。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作者听了董莲枝的演唱深受感动,以致泪水都沾湿了衣裳。同一个月亮曾经在南京、汉口、重庆、桂林、昆明照在董莲枝演出后回家的路上,诗人特别强调“秦淮月”是值得回味的,董莲枝1923年到南京演唱才十九岁,1935年应聘去汉口演唱时已经三十一岁,在南京呆了十二年,时间最长,可以说董莲枝将她的青春岁月都献给了南京,而这段时间社会也是相对安定的,因而也是值得留恋的。在诗人看来,秦淮月特别明亮、特别温暖、特别美丽,所以他也就专门用了“秦淮月”三字。

抗战胜利后,胡小石于1946年夏天随中央大学复员回到南京,他是多么希望在夫子庙的奇芳阁重新听到董莲枝的歌声,但是董娘一直杳无音讯,直到1960年,胡小石旧地重游,见到人去楼空,情不能已,于是又写了首怀念董莲枝的绝句:“小鼓双铧夙定场,烽烟漂泊向蛮荒。《淋铃》一曲肠堪断,何处天涯问董娘?”此诗概括了董莲枝的艺术道路,首句采用剪影的方式勾勒了董娘在开场阶段,利用打击乐器营造演出气氛时,给诗人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次句写董娘在战争烽烟中漂泊西南演出的艰难历程。三句以其代表作《闻铃》来展现她表演的艺术魅力,最后以不知董娘下落来表达诗人的无限怅惘之情。而不知下落,也是那个年代许多优秀民间艺人的共同命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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