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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庆峰:程千帆先生给我们上校雠学

吴庆峰 程门问学 2024-02-05

程千帆先生讲课风采

1980年春天,开学不久,我们在殷孟伦先生的带领下教学实习,历时40天(3月20日—4月29日),途经南京、武汉、重庆、成都、西安、洛阳、北京七地,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取得了重大的成功。

返回济南之后,应殷先生的邀请,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来给我们上校雠学的课。这对我们学生来说,实在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程先生是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是我国著名的文史学家、文艺理论家。他1913年出生于湖南省宁乡县,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他是殷先生的老朋友、好朋友。1943年,程先生出版《文学发凡》,前面就有殷先生的序,序云:“宁乡程君千帆,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器识远到,今之疏俊士也。初,余与论交都门,倾盖相得,欢若平生。时君之年甫逾弱冠耳,而才思风发,跌宕文史,固已往往使老宿惊眙矣。既而相习,知君学有本原……君承其家世,好学深思,故所造跻,离众绝致,匪偶然已。”殷先生又在《我是怎样研治语言学的》中说:“同学和朋友中,相知也不乏人,始终以学术相勉的有程千帆、沈祖棻夫妇。”从殷先生的话中,知道他们“倾盖相得”,“既而相习”,遂为“始终以学术相勉”的好朋友。

程先生到济南之前,殷先生对我说:“我与程先生是几十年的朋友了。他金陵大学毕业。1945年到武汉大学任教。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文革’期间受了很多的苦。1977年,他的夫人沈祖棻因车祸离世后,他的处境更加艰难,学校也不给他课上。有一次见到程先生,我跟他说:不如换个地方,到南大去吧。当时‘文革’的积习还很深重,程先生就说,这里能放我吗?那里敢要我吗?我说,你等着,我来做做看。我跟当时的湖北省革委会主任陈丕显很熟,就找到他,说了程先生的情况,并说他身体也不是太好。陈就说,只要有要的,这里就放人。我就赶到南京,找到了南大的校长匡亚明,说程先生愿意到南大来。我跟匡校长也很熟。他很爱才,就说:只要那里放,我们愿意要。我折回武汉,告诉程先生赶快办,夜长梦多。办得很快。1978年秋天,程先生就在南大带研究生了。”说到这里,殷先生笑了:“程先生走后不久,武大那边就开始追查是谁放走了程千帆的。”先生说这些话时,轻松而愉快,但是我听得惊涛骇浪、惊心动魄。侠肝义胆、乐于助人,这正是殷先生的为人。先生谈笑之间摆平了棘手的局面,真是治大国若烹小鲜啊。

殷孟伦先生向匡亚明校长举荐程千帆先生的信

程先生是带着他的第二任夫人陶芸女士来的,住在山大洪家楼校区的招待所里。每周上两次课。上课和散学,都是我接、我送。2000年4月,我到南京参加徐复先生九十寿庆学术研讨会。在一次会上,程先生也到了(他和徐复先生在金陵大学是同班同学),我和徐超过去跟他打招呼,他还认得我们两个,笑着说这两位是山大的。但感觉他身体是比较虚弱的。

程先生的课是校雠学。这个校雠学,内容极为广博,包括了版本、校勘、目录、典藏四部分。分开来说,就是四个完整的“学”:版本学、校勘学、目录学、典藏学。所以,程先生的这个校雠学太厉害了,国内没有几位能讲得来。我们对这些方面的知识都比较匮乏,程先生来给我们补上这一块,既是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这也见得殷先生的远见卓识和对学生们的良苦用心。

程先生很会上课,语言清晰流畅,板书也清秀漂亮。程先生上课,教室内不乏笑声。有一次,讲到版本,程先生说这太重要了。如果书刻错了,那么老师就可能教错,学生也就可能学错,那是要影响几代人的。他接着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位秀才,到外地去教私塾,讲好了一年是四吊钱,讲错一个字,就扣一吊钱。这位秀才也是倒霉,没有拿到好本子,书上错误比较多,《论语》里的“季康子”刻成了“李麻子”,《孟子》里的“王曰叟”刻成了“王四嫂”。年终结算,四吊钱被扣了个精光。秀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师娘就问:“工钱哪?”秀才说:“别提了,两吊给了李麻子,两吊给了王四嫂。”师娘听了大怒:“给李麻子也就罢了,为什么给王四嫂呢?”

程先生讲得妙趣横生,我们听得哈哈大笑。这虽然是个笑话,但用来说明版本的重要性却是再生动不过的了。

1980年6月,程千帆先生与山大中文系1978级汉语史研究生合影。前排左起:张云衡、蒋维崧先生、程千帆先生、殷孟伦先生、路广正;中排左起:吕长仲、周复刚、国光红、吴庆峰、徐超;后排左起:赵伯义、朱正义、刘晓东、朱广祁。

上课之余,程先生还做学术报告。5月27日,程先生给中文系做过一次报告,题目是《关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程先生讲道:“讲话开头难。我忽然想到安徒生童话中有一句话,上帝赐给人类果实,尽是些带壳的,但他并不代你去砸开。研究文学也是这样……”这对我也很有启发,研究语言也是这样啊:要认识文字,正确句读,解读语言,领悟义理。每一层都是“壳”,都要我们自己动手去砸,才能发掘出精华来。

6月23日,程先生又跟上课的研究生做了一场报告,题目是《和青年同志谈治学方法》。程先生讲:“什么是科学研究?从现有成绩向前发展,就是科学研究。这就要看基础,看前人的研究成果,看对自己的专业的了解。这样才有出发点。如搞训诂学,清儒的《尔雅》《广雅》研究,一定要清楚。如果连这样的成果都不明白,研究就没有对象了。做学问也同打仗一样,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此外还讲道“要有新的研究方法”“把两种边缘学科加以比较”“提高自己运用语言的能力”“除自己的专业外,兴趣尽可能广泛些”“要有失败的思想准备”,等等。这篇报告内容丰富,非常具有指导价值。以此为基础,程先生于1981年3月整理出一篇文章《关于治学方法——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和研究生的一次谈话》,文章发表在《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上。

在山东大学的一个多月里,程先生上了一门大课,还做了两次学术报告,焕发了青春,光耀了学术,刮起了一阵真真切切“程旋风”。

6月底,课程结束。我们开车到火车站送程先生夫妇回南京。送行的人有殷孟伦先生、蒋维崧先生、王绍曾先生、朱广祁、徐超、吴庆峰等人,并且在车站合影留念。

程先生走前,安排朱广祁、徐超、吴庆峰三人把笔记整理一份寄给他。送走程先生,我们就立即整理笔记。我们每人整理一段,各人手头有三份笔记,互相参照,尽可能详细。后来合成一帙,寄给了程先生。

《校雠学略说》油印本

1988年8月,《校雠广义》由齐鲁书社出版,程先生在《叙录》中叙述了这本书的成书过程,其中写道:“1978年,我重新出来工作,在南京大学指导研究生。考虑到如果要他们将来能够独立进行科学研究,则校雠学的知识和训练对他们仍然是必要的……但因为工作需要,也只好仓促上马,勉力讲授。这就是后来由南京大学研究生徐有富、莫砺锋、张三夕和山东大学研究生朱广祁、吴庆峰、徐超等同志记录整理的《校雠学略说》。”《史记·伯夷列传》云:“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我对校雠学没有研究,此处留名,纯属“附骥尾”而已。

>原载《春华秋实:吴庆峰教授八十华诞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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