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莱特之谜（2）
科伯与韩素音的婚礼
——谁的同志？
前英国特工的证词
马-共解散下山后，据说陈平曾派人去查英国档案，寻找莱特为英人卧底的证据。“但是，找来找去都没有莱特资料。”陈平后来说：“从英方档案来看，有些资料乱写。基本上，英方看似对马-共不很了解，但这好像不太可能，也许英方有意不写，又或真正的档案可能收在军情局MI5。”
的确，假如连总书记都是英国的间谍，且并非一两天，而是从一开始就为英国卧底，“英方对马-共不了解”就不是“好像不太可能”，而是绝不可能。就算“真正的档案”在军情局没有公开，其他地方也只可能没有档案，但也不会有“乱写”的或错误的档案吧？并非不了解马-共的英国有何动机制造一批“乱写”的档案？为了骗自己人？还是专门给几十年后的历史研究者下套？
尽管研究马-共的学者在他们的著作中大都会提到莱特，但关于莱特的专项研究并不多。这其中，澳洲与新加坡的出版商和马来研究专家里昂. 科伯（Leon Comber）最为突出。科伯在二战时是英国军官，经历过战争末期英军重返马来亚的登陆行动和日军投降，战后他由军入警，曾在马来亚做过针对马-共的英国特工，供职于著名的秘密警察机构英马特勤局（又译政治部或特别处）。
晚年陈平与科伯
有趣的是他后来成为反英的左派，与中国人熟悉的西方左派作家韩素音结为夫妻。科伯放弃英籍后在香港、新加坡做出版商，在澳洲莫纳什大学与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做过学者。他不仅写过不少关于马来亚和马-共的著述，还专门研究莱特，不仅被学界广泛引证，并因情节引人入胜被人改写为文学作品。这些著述对马-共正统党史的莱特叙事给予有力支持，因为他本人的特工经历似乎就可以作为人证——尽管事实上他在特工任职期间并不知道莱特还是自己的反共“同志”。
在写得很学术化的长篇论文《所有叛徒的叛徒：“出类拔萃”的特工，马-共总书记莱特》中，科伯也确实引用了不少情报档案。遗憾的是，那基本都属于“关于莱特的情报”，而不是莱特提供的情报或英人与莱特联系的情报。其中不少甚至就是英国情报机构收集的陈平时代马-共自己揭批莱特的中文文件英译档。典型的如1948年6月30日，英马特勤局的“政治情报简报”“首次报告”了莱特已经失踪——其时莱特潜逃已经一年多，而这份“情报”其实就是5月28日马-共中央向全党发出的关于莱特内奸案传达文件的英译。——这些信息如今在马-共人士公开著述中比比皆是，转引“英国档案”还不如直接引马-共文献呢。
而科伯也确实直接引用了不少马-共资料，尤其是陈平提供的资料。他不仅引用了《我方的历史》等陈平发表的著述，还多次引用他自己对陈平的访谈，其中颇有“爆料”。有意思的是，本应为陈平做证人的这位前特工，却大量引用了陈平的叙述来为自己的文章作证——证明莱特原来是自己的同事。而“莱特同事”说的话，又反过来证明陈平所言不虚。
几十年来大马、新加坡、西方以及中国也有人研究此事。遗憾的是也并未找到什么过硬的档案证据。不过，莱特“卷款潜逃”后被爆出养了4个老婆等腐败情节，同时他在日据时期曾经被捕，当时就有捕后变节的马-共高干黄耶鲁等人指控是被其出卖（只是那时马-共斥之为“叛徒造谣”、“敌人的离间计”）。在这类事情面前，如今完全认为莱特无辜的人——如曾经主办“大马华人网”的敦符国荣博士并不多，其说也不可信。
《所有叛徒中的叛徒》
包括笔者在内的研究者一般还是相信他有过被捕变节、出卖党秘之类行为的。但他是否从早年就一直做间谍，从越南做到马来亚，给法国英国日本都做过，一直做到政治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科伯所说的“所有叛徒中最典型的叛徒”呢？显然这仍然是个谜。
越南资料中的新视角
莱特之谜的关键，其实还是他的“来历”。科伯那篇洋洋25页的论文尽管旁征博引，但也承认“莱特的来历仍不为人所知。”尤其他早年在越南是否就是法国间谍，而且是因为败露了才换了地方、换个主子跑到马来亚为英国人继续做老本行，那就更是蹊跷。这涉及到他的共产国际派遣身份是真是假：假如他是在越南暴露了才跑到马来亚的，那当然就不可能是共产国际所派。
而要说他是“假冒”国际身份，听起来也有点匪夷所思。1930年代的马-共没有军队和根据地，完全是秘密活动的地下组织，即便真是同志，接头也有严格规矩。一个来历不明的越南人跑到别国一个主要是华人组成的党中自称国际代表，他们凭什么就信了？要知道那时各国gcd都是共产国际的支部，彼此间并非没有联系。尽管这种联系可能时断时续，联系中断时可能有冒牌者难以查证，但是联系恢复后岂不很易露馅？后来莱特潜逃，不就是中共、泰共发现他在曼谷而通知马-共的吗？
1947年时共产国际已经解散，况且如此。何况1930年代“国际”一体化程度最高、各党自主性最弱的时期？另外从敌方来说，一个在越南险些出卖了胡志明的卧底暴露后，再到国际的另一支部继续做卧底，就算马-共粗心不查，英国人就那么放心把如此重任交给一个已经暴露过的人？
胡志明建党
有趣的是，陈平日后作为马来亚gcd总书记曾多次见过胡志明，据说他们还讨论过马-共成立在具体哪天，谈起过傅大庆等马-共旧人。但在陈平的回忆录《我方的历史》和其他文献中，却从未提到他们谈论过莱特的事。后来有人解释说：莱特在越共时只是个小人物，胡志明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但这就产生了新的问题：这样的小人物怎么就能“险些出卖了胡志明”呢？莱特在越共中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
至今研究这个问题的新-马、西方、中国学者交流过各自方面的资料，但越文文献涉及不多。最近笔者为研究“胡志明小道”浏览越南网络，看到几则有趣的资料。
首先是越南国家科学院党史研究所所长阮文霞的讲话。2016年前后，阮文霞在几个场合谈到“阮爱国（胡志明）是马来亚gcd的主要创建者”，“马-共的第一任总书记是越南人（莱特）”。这些话显然有吹嘘越南作用与影响的成分。莱特并非“第一任总书记”，不过如果考虑此前几任都为时极短几乎雁过无踪，说他是第一任较稳定的党魁也可以。
阮文霞强调胡志明“被共产国际分配任务，指派他建立和发展东南亚的革命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他“在共产国际东方部工作，主管南洋局，是共产国际东南亚特使。”除马-共外，他也参与了泰国和印尼gcd的创建。阮文霞特别指出：“此后，马来西亚（应为马来亚）和暹罗gcd都在共产国际上海远东办事处的指导下，但具体工作通过阮爱国本人率领的香港南洋局安排”。接下来他就提到莱特：说这位从越南过去的“马来亚的LN“是一位才华横溢的gcd领袖。后来他被英国殖民者逮捕。从监狱获释后，几名极端分子暗杀了他，他们说他在监狱期间招供了许多党的机关，导致许多党员被捕”。
阮文霞
从这些说法看，阮文霞显然认为莱特是共产国际——胡志明主持的国际远东部南洋局派去的。他“才华横溢”，但后来因为被捕获释，“极端分子”指控他有变节出卖之罪，遂于1948年5月（这与通行说法时间有异）被暗杀。
这些话明显有误差。莱特变节暴露时，马-共是英治下公开的合法政党，那时他在新加坡的“豪华”办公室公办公，应该不存在总书记被捕出卖地下组织的问题。因此如有变节之事，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如马-共党史所说，莱特一开始就是作为间谍进入马-共的，无所谓是否被捕，但是现在越南人显然不信这个。而如果确是被捕叛变，那应该是发生在抗日时期。这也可以解释莱特暴露后何以不向英国人寻求庇护。但被捕变节和一开始就是作为卧底被派遣打入马-共，还是不一样的。
阮文霞是越-共党史专家，但并非马-共党史专家。他关于胡志明及国际南洋局参与早期马-共领导的叙述有一定价值，至于莱特在马的事情，他自己说是在新加坡国家安全档案馆和吉隆坡大学进行学术交流时获悉的。并不是第一手资料。
但是，他接着又引述了越-共元老阳光东多年前关于与莱特交往的回忆，揭示了莱特早年在越共中的许多情况，这就非常有价值了。（待续）
阳光东
文章发表时删去注释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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