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我一生追求怎样的故乡,就在怎样的故乡度过一生
晕眩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我刚刚回到村里,遇到两个年轻人正在井边洗脸。刚打上来的井水,因为比气温高,看起来竟是热气腾腾的。
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井口就已经长满了蕨草。根据生物课上学过的一点知识,这些草很容易让人想起远古的一些事情。
想起从十三四岁开始,我便是从这口井打上水,然后“哼唷、哼唷”给奶奶家挑去。除了平时用水,每年夏天农忙的时候,有些村民还会拿着自家的军用水壶到这里打上几壶水,然后带到田间地头。以此清凉的井水解决野外日高人渴时的后顾之忧。
“回来了,新年好啊!”
我过去和年轻人打招呼的时候,不经意站在井口旁向下张望。一路劳顿,我看见自己有些蓬头垢面。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尼采的意思是:与魔鬼战斗的人,应当小心,不要让自己成为魔鬼。
其实这句话也适合像我这样不断凝望故乡的人。如今的故乡对我而言既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个走不出的地方。即使离开了,不断的回望也会使我们变成故乡的一块泥土。
爱与恨都会让人晕眩,并且让你成为自己所爱或所恨的一部分。
荒野
“故乡荒芜了,回不去了。”许多人悲从中来。
我也有过相同的伤痛。曾经嬉戏的河流,长满了荒草。水路变窄了,山路也一样。
荒芜,像是一双自然的巨手,正在抹去我在那里的许多记忆。所以,当我在河边拍完这张照片,我竟天真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
不过后来我还是经常会回到故乡。而且,我甚至爱上了故乡的荒芜——因为我喜欢荒野。
就像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的,荒野中没有英语或德语,没有文学与交谈,没有资本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没有民主制也没有君主专制。当然,荒野里也无所谓诚实、公正、怜悯和义务。
荒野有什么呢?
在人类试图搜刮一切资源的眼里,荒野一无所有。所以他们在拓荒时要播种和耕耘。让荒野按照他们想要的样子生长。而现在的抛荒意味着这双手退出去了。
人类若能满足果腹之需,就应该把土地还给自然,让它们重新变成荒野。
正如海子能在一无所有的天空中找到安慰,我也能在一无所有的荒野中寻得慰藉。荒野和天空一样,它远离人类,容纳万物,孕育但不占有。
假如有一天,我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我愿意让它成为荒野。把一部分土地重新还给自然,是人对自然的慈悲,也是对自己的善意的觉醒。
相较于荒野,文明恰恰是野蛮的。没有永恒的荒野,故乡就会渐渐丢掉灵魂,正如大地失去星空。
随风而逝
在国外我参加过一些游行示威活动,比如反对死刑,抗议战争,支持平权。
不过对于一个异乡人而言,很多时候并不为赞成或者反对什么,而纯粹是为了见证一个地方的风土民情,看水往哪里流,听风朝着哪个方向吹。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媚,我在雷恩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当时雷恩的几条主街上都站满了人。我跟随的是一个由几百位布列塔尼风笛手组成的游行方阵。布列塔尼风笛传自英格兰高地,如今已经成为了布列塔尼文化的象征。
没有永恒,只有存在。
所有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每代人都有自己的伤逝。走在人群里,我对自己说。
不过那天我并不十分伤感。
一来我参加了一个盛大的风笛Party,整座城市,笛声悠扬。二来我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手握风笛的姑娘。当她吹完一支曲子,转过身和后面的同路人交谈时,我按动快门,记录下了那一刻。
背井离乡这些年,我常常会问自己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知道它不只是地理上的一草一木,还包括许多同时代的人和事。它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上出现过,如同邓丽君的歌、张国荣的戏、某个街角邂逅却又不再相逢的你。
想起西藏僧人世代相传的坛城沙画。那些刚刚完成的杰作,没过多久就要被抹平。世间所有繁华,想来都不过是一掬细沙。
有时我也不明白自己这一生一定要保卫什么。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美,就像沙画一样弱不禁风。既然沙画无法保存,我们只好保存画沙画的形式。在创造与毁灭之间,经历西西弗斯一次次地推石上山。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随风而逝,包括风。那一天,我在雷恩大街上遇到的那张美丽脸庞,最后同样不知所终。
追故乡的人
自从发现了被湮没的农学家董时进以后,我想给他写部传记,于是去美国找到了他的儿子董保中先生。
董保中先生是文学教授,退休后住在旧金山附近的一座小城里。虽然八十多岁了,身体却很结实。
记得那天董先生和他的美国夫人去机场接我,刚见上面,他就直接从我手里夺过行李箱。
“你是客人,大老远来,东西该由我拿。”走了没多会儿,他把我的箱子拎进了汽车的后备箱。
我在董先生家里住了几天,那是一栋两层的House。董先生说这房子是他前几年买的,花的钱相当于人民币六七百万元。
“是吗?现在中国的房价可是贵得不得了……”
我惊诧不已。在旧金山不远的地方,能买到这么便宜的别墅。重要的是,不只有房子,还有几百平方米的土地。具体到院子,这里的露天烧烤和游泳池我都不羡慕,最让我情不自禁的是那棵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大树。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四川种了片大果园,后来都被没收了……”董先生回忆说。
由于董先生喜欢剑术,那几天他除了和我聊他的父亲和家事,还教我练习击剑。有时在他家的书房里,有时就在那棵大树底下。
中国文人常常感慨“平生书剑两蹉跎”,我是人到中年才有机会“练习击剑”。如果有这样一棵大树,可以坐在底下读书舞剑,宴乐宾朋……我所追求的美好人生,也不过如此吧。
“现在中国到美国方便,有空就常来我这住几天吧!我这有房间,你可以到这来写作。”
董先生读过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知道我内心的忧伤。当他看到我不停地对他家院子里的这棵大树拍照,甚至几次爬到树上时,便这样安慰我。
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承认,在董先生家里的那几天,我时而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且认他乡作故乡的错觉。可我内心也在不停地问自己,既然我在这里的愉悦如此真实,一切恐怕就不是“错觉”那么简单了。
几年后的一个夜晚,我梦见自己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周边的乡下漫游。不知不觉间,骑进了一个山明水秀、古木成林的村庄。我问一位坐在湖边的老人这些树是如何保留下来的,老人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当我想拍照时,手机卡里的内存却满了。
接下来更让我扫兴的是,就在我对那位老人说“我看见树很亲切”时,他并不理解我说的“亲切”是什么意思。
“啊,你在说什么?!什么亲切?!”
老人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直到这个村庄和所有的树在我的梦里渐渐隐去。
我每晚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我无法和那位老人解释我所遭遇的一切。醒来后,我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年对故乡的所有追逐。
我是一个追故乡的人。有时候追回童年,有时候追到天边。有时候追入文字,有时候追入月光。更多的时候,我是追进了梦里。而我梦里的故乡,或许在过去,或许在未来。或许已经消逝沉沦,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还能从故乡的重轭中解脱出来吗?回想过去这些年,我时常奔波于故乡与世界,过去与未来,现实与虚幻之间,我早已经疲惫不堪。
“任何地方只要你爱它,它就是你的世界。”
寂静的午后,一个很偶然的机缘,我在网上读到王尔德的这句话。
我的经验告诉我王尔德是对的。故乡与世界之间的那道白墙,在这里轰然倒塌了。当我意识到凡我所热爱的地方就是我的命运,我猛然发现我的故乡与我的世界融为一体。我不再纠结于故乡既回不去也走不出了,我的过去与将来都已经安放于现在。
我是我世界的精神与皮囊,我走到哪里,我的世界就在哪里。我一生追求怎样的故乡,就在怎样的故乡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