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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热炕头到经济衰退,被貂皮制霸的东北人身体与精神

孙薇 日刻 2019-06-11



对常年在外地生活的东北人来说,冬季假期要不要回家?这是一个容易让人辗转反侧的难题。


此刻的东北,正进入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节。在短暂的假期把自己陡然丢进最凛冽的寒天雪地中,抗寒能力变弱,对冷尤为敏感,还会有一些难以言表的羞愧之心。


有句话叫“数九寒天”,老人们常用一种感叹与畏惧自然的口气来形容这一段冷得难熬的时间——从一月份开始一直到农历春节。还有一首从小就在嘴上遛着的歌谣:“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单;九九八十一,耕田老汉田中立。”


“一九二九”,指的是冬至过后第一个和第二个九天,差不多就是现在。最冷的“三九天”也在一月,就快来了。此时,降下的大雪都带着最坚硬的寒气,要挺到开春柳树抽绿芽时才肯化掉。


东北的冷是一种凌厉、干燥的冷,干干净净的冷,迅猛而直接。


萧红在《呼兰河传》开篇就铺陈了一副东北严冬的景象,“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天气像小刀子一样,把人露在外面的手背割出无数的裂口,“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我打小就对冷的感受有具象的记忆。


冷是玻璃窗户上一层大拇指那么厚、用力抠也纹丝不动的冰霜,只能等待它在春天来时慢慢融化成水。


冷是把一块白白净净、平平整整的豆腐放在没有暖气的阳台上,第二天再取时就成了乳黄色、凹凸不平的、带着气孔的冻豆腐,你不知道在深夜里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冷是小商贩们可以直接在马路牙子上摆摊儿卖雪糕,纸壳盒子里的雪糕被太阳晒上一天都没事儿,打开一吃还硌牙,搞不好粘住了舌头,用力撕扯会流血,只能小心翼翼地舔。


冷是会过的家庭主妇们在冬天里都省下了冰箱的电钱,每家把窗户外的铁围栏用纸板一围,就成了天然的冷冻室。


冷是东北人看了那则关于在东北饭店点常温与冰冻啤酒的笑话都会嘲笑,哪有人会在冬天把啤酒放在室外,全冻爆了。一看就不是东北人讲的笑话!


正因为这极致的冷,所以可以不谦虚地说,东北人在过冬装备上的经验在全国范围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


先从复古的款式回忆开去。老话说,“千层布不如一层棉”,一般由姥姥或奶奶做棉裤,把当年的新棉花白花花地在暖炕上或碎花床单上铺开,用手掌拍成一个一个整齐的方块,方便缝制进裤子里。


简约款有普通的裤形,腰部用松紧带束住,蓬松厚实的新棉裤一提上,下半身活像一个倒立的葫芦,尤其是腰部那一圈,几乎膨胀了一倍。小朋友还不知何为“形象”,看大人露出满足慈爱的表情,自己也就高兴起来,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室外蹦蹦跳跳地疯耍到流汗。


另有一种背带裤款式,一片夹棉的布厚厚地挡在胸前,老人曰“护心”,惓惓地爱护之情。这款棉裤在上厕所时有些小麻烦,需要把背带脱下来。有的老人有智慧,就在裤子两侧上多缝两个扣子,解开扣子,稍微松一松裤带就轻松如厕了。




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开始拒绝臃肿的棉裤,逼迫老太太们拿出超出平均水准的审美,老人们的手掌用力地尽量把棉花压薄,让孩子们穿进校服里也不显胖。


通常,会再有一件棉裤同款的棉袄,应该是每一位东北人最早穿过的“套装”了。


东北人还有一件过冬神器叫“脖套”,不是现在光围脖子用的那种,类似于帽子和围巾的结合体,毛线织的居多。脖套从头套下,拉到脖颈处,鼻子嘴巴都护住了,只有一条长方形的镂空,把眼睛露在外面。




小时候,我戴着一个墨绿色的脖套坐在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啃糖葫芦,把嘴的位置扒拉开,眼看着嘴里呼出的水汽飘到自己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像挂在树枝上的雾凇一样。


偶尔看警匪电影时会想到,坏人如果能用到脖套,可比丝袜和纸袋子舒服多了。


那时,会织蝙蝠袖毛衣,还能在毛衣上织出很多图案花样的女人非常受人敬佩,经常被熟人带上礼物拜访,请求帮忙给自己家里人织上一件。有如此手巧母亲的小朋友在学校里也会备受艳羡。


直到南方的廉价商品潮水一般地涌入,各类小商品批发市场鳞次栉比地红火开业之前,毛衣、手套、帽子、毛袜,这些抵御寒冬的物件还主要由家里的女性一针一线地创造着。


东北地区应该汇集了全国最多的羽绒服品牌,一年四季都有商家挂出满满一屋子的羽绒服来售卖,很多商场也专门设置一层楼作为羽绒服专区,不少人喜欢在夏季购买羽绒服,能淘到便宜又暖和的好货。


冬季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保暖是最重要的,款式倒在其次了。无论男女,越厚的、中长款卖得应该最好。优衣库商店里那种薄薄的款式,只能拿来当内衬穿。




我在东北见过款式最多的保暖裤,从薄到厚,功能有护膝的、护腰的、发热的、兼顾美体效果的,商场里随便一家摊位上都铺开有几十种供你挑选。


设计保暖裤的人为东北的姑娘们在十月中旬到来年三月这漫长时间里的美貌做出了最大努力。有的看上去像只穿了一条丝袜似的薄,实际内里厚实又加绒,还有与皮肤相近的肉色,塞进高筒靴中就像裸露的一双光腿,为女孩子添一份勇敢的姿色。


老人们还保留着穿棉裤的习惯,看不懂年轻女孩子身上的保暖裤的奥秘,一旦见了就总是叨叨,“这哪能行呢?老了要寒腿的。”好在,穿梭在热气腾腾的小餐馆里点着麻辣烫的姑娘们褪去身上的皮草,露出轻盈雪纺吊带的一幕,老人们通常看不到,看到了,那是要吓坏了的。


UGG雪地靴在2010年时正式进入中国,北方城市都流行过,现在也很受喜爱。但说到疯狂地流行,一定是东北,那柔软温暖的触感仿佛让人一脚踏回林海雪原。那两年,我住的小城没有正品店,但不妨碍每一个鞋店和摊位都争先恐后地推出款式一摸一样的UGG,价格从三五十到大几百的都有。


一点不夸张地说,那时在大街上出现的女孩脚上都穿着同一款鞋,那场景非常cult,像是一夜之间女孩们都变成了UGG娘子军。



在外地上学的东北人都曾因为每年率先穿上秋裤被室友耻笑为“呦,亏你还是东北来的呢”。网上不是有句玩笑话吗?北方的干冷是物理攻击,多穿衣服就可以轻松防御。南方的湿冷是魔法攻击,穿再多衣服都没用,得要有抗性。


我老家也有一个群体神奇般地具有南方人的“抗性”——姑且就叫“皮夹克小伙子们”吧。如果说貂皮大衣是东北女人的随身堡垒,那皮夹克就是这类东北男人的战衣铠甲。


他们常见于公交车站、台球厅、游戏厅、KTV和小饭馆等公共场所。在冰雪皑皑、北风呼啸的天气里身着一件单层皮夹克。如果你问他冷不冷?他会回答,不冷,我火力旺或这玩意儿挡风。


皮夹克下面一般搭配黑色收腿裤、尖头皮鞋(最近几年在东北青年中非常流行,但英伦俩字应该没有普及,统一叫时髦)。皮夹克都是矮领,裤子将巴巴盖到脚脖子,上下都钻风,观感凉爽到让你质疑自己和他到底是不是老乡。


你在室外能见识到这类装束最典型的姿态,两三个人聚堆儿,缩着脖子,含胸弓着背,双手插兜,双脚踢踏舞似的在雪地上来回跺,嘴里叼根烟,还坚持在丝丝哈哈的语气词中不断地唠嗑。




东北男人对貂皮大衣的热爱也不亚于女性,男士一般爱长款黑色,貂皮大衣配驴牌小手包是东北土著成功男士的经典形象,尤其是“社会人”,出去见人谈事必须这么穿。

但穿貂有价格门槛,少则一两万起,多则几十万,买不起貂皮大衣的,整一身长皮衣加貂毛领也可以雄赳赳气昂昂。


这么穿对如何出行也有些要求,能穿到貂皮大衣级别的最好自己开车才符合身份期待,最次也得夹包在路边潇洒地抬手打车。穿貂儿挤公交这事儿,跟背名牌包逛菜市场一样,充满喜剧式的荒诞感,只能促人发笑。




想要给东北人爱貂和皮毛制品找到一种历史解释,不难——这个寒冷的地区过去生活着很多游猎民族。


在一千多年前的典籍《大金国志》中,女真人“以化外不毛之地,非皮不可御寒,所以,无贫富皆服之”。宋朝人洪皓的《松漠纪闻》也记载:“北方苦寒、故多皮衣,虽得一鼠,亦褫皮藏之”


过去没有城市热岛效应,天气一定比现在还要寒冷。在狩猎生活中,东北的少数民族们——契丹、女真、蒙古人、满族人“裤袜皆以皮”。


总的来说,东北人爱皮衣和皮草一方面是因为严寒气候,另一方面来自于过去游猎民族生活习惯的传承。


有趣的是,即便在过去,貂皮也是富人穿的,“秋冬以貂鼠、青鼠、狐貉或羔皮”,穷人就用猪牛马羊甚至猫狗鱼蛇的皮应付。


在近一百年历史中,受到俄侨的影响,俄式皮大衣、皮帽、高统皮靴等受到上层社会人士的普遍欢迎,在二三十年代的哈尔滨流行一时。


所以,东北人对皮草真是绵绵长久的爱。


也有一些普通青年选择保守的羽绒服过冬。有帽子的一般都带一圈人造毛,茂盛地围绕在帽沿一周,没帽子的就用围巾在脖子处一勒,也保暖。




还有一类既爱美又怕冷的小青年,他们穿各种皮料皮贴的棉袄。印象里有夹棉的、羊羔绒的,立领带一圈绒的、卡其色、藏蓝色的。既比羽绒服时髦、皮面在北国冰雪里凸显出雄性豪迈,又比小皮夹克暖和,不致于冻出病来,还比貂便宜,款式也变化多端。


在我脑海里,最经典的东北冬季装束,还有网剧《无证之罪》中李丰田的油亮黑棉袄。那是工业城市没落之下,男人们萧条晦暗的样子,像我们每一个东北孩子的爸爸。




据说,我就是盖着那样一件姥爷的黑棉袄在姥姥的炕上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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